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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玉記上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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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出生之前,她一直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情來面對這個孩子。恨也是理應的,任何情緒都不為過。可是等待的過程是這樣漫長、靜謐,宛如一場滌洗。何況是她親手探入她的身體,將孩子取出的。手上的血不知道是誰的,像是自己的一樣,融入身體。割斷臍帶的時候,她也跟着搐了一下。很奇怪,也許因為整個過程她都在其中,使她有一種錯覺,彷彿這孩子是由自己分娩出來的。

嬰孩的誕生,熱烈而勇敢地啼哭;將死的人光照回返,迴盪着輕渺的嘆息。牧師雙臂緊緊抱住紅彤彤的孩子,喉嚨裏發出哽咽聲。這一刻,世界是如此熱鬧。從未有一個時間像此刻這樣,生命如此珍貴。

遲跪在牀邊,握住淙淙的手。她已經離去,温熱尚餘。身體不僵,反而有莫名的花香溢出。就像回到了那個混沌的午後,在馥郁芬芳的曼陀羅花叢中,她們緊緊地抱在一起。又或者,是在船屋的那次,她為她洗澡,輕輕替她綁起辮子。不要言語,有言語就有猜忌,她們是不需要説話的,只是這樣靜靜地彼此倚靠着。

先死的人是有福的。縱然有罪,也會消散,只領受懷念,他們多麼有福。遲雖然不肯原諒,卻也無法淡忘。淙淙的確實現了她的願望,成為一片一輩子籠罩在遲上空的雲霞。

至於那個孩子,在眾人的手裏傳接,得到祝福。而遲始終沒有走過去抱他,因為無法承受這強盛的光。

她幾乎要窒息,不得不鬆開淙淙的手,走到窗前,推開窗户,她就聽見成羣螢火蟲驚慌飛起來的聲音。她決定喚他做“宵行”如此果決,不與任何人商量。

“宵行”是七月裏泱泱成羣的螢火蟲,是夏天晴朗的夜晚騰空升起的一團焰火。宵行來的那像一個節氣。遲覺得黑暗裏的泅渡已經到了盡頭,她像一隻動物,水淋淋地爬上岸來。

牧師非常不願意讓遲帶走宵行。他不認為一個盲女可以將嬰兒照顧好。何況,她和淙淙畢竟是有些嫌怨的。萬一心存芥蒂,定然會令孩子受苦。

可是令他無奈的是,這孩子只與遲親近。在他大哭的時候,只要遲抱過他來,他便立刻不哭了。睡覺的時候也要遲哄,才肯安心睡過去,醒來若是看不到遲,又要縱聲大哭。這孩子既不貪吃,也不貪睡,彷彿只有一個心願,便是被遲抱着、哄着。

遲待他,也未見得多好,有時遇到這小孩吐了或者了,她就失去了耐心,大聲呵斥他。他從不會被嚇哭,只是愣愣地看着她,非常安靜。因為眼睛看不見,遲喂他吃飯也並不順利,有時他一晃腦袋,米湯就灌進他的鼻孔裏,嗆得他連連咳嗽。即便如此,他也不哭不鬧,小嘴張開,乖乖地等着。

看到這樣的場景,牧師只能連連嘆氣。也許這就是孽緣,毫無辦法。這個孩子也許生來便是還債的,經由遲的手生下來,彷彿身上打上了遲的印記,永遠也無法擺她。牧師憂愁地想,這嬰兒也許一輩子都會受役於遲,聽從她,跟隨她。

牧師想到這些就不寒而慄。但他永遠也搞不清楚這個嬰孩為何對遲如此眷顧。他不能體會,只有旁觀。他無法拒絕遲帶走孩子。

遲和鍾潛將我從教堂裏帶走,那時我來到人世還不夠一百。我辭別了和藹的牧師、喋喋不休的簡修女以及有着拱形房頂的教堂。哦,我幾乎忘記了,我就是在這座教會的拱圓形房頂下面出生的。我出生後,牧師用聖水為我洗身,但我不可能是上帝的信徒,因為聖水來得太晚了,也不夠熱。第一個温暖我的,是遲,於是我做了她的信徒。

遲帶我到大海邊。第一次看到大海,我就被住了。更令我歡喜的是海邊泊着的那些大船。它們比所有動物都要輕柔,含情脈脈地望着我。可是我們沒有上船,遲只是給我看看,就走了。在後來的許多年裏,我再也沒有見過船和大海。二十歲那年我第一次出遠門,坐船穿越海洋。彷彿看到了多年前遲抱着我站在海邊的一幕。

我依偎在遲的懷裏,看着那些漂亮的畫舫船。船上起了炊煙,很香,我的肚子有些餓。但在遲的懷裏,我總是很安心,一點也不害怕。海風面吹過來,我咧開嘴笑了。幼時的我比現在要開朗許多。我想那些在瀲灩島的碼頭勞作的漁民們一定見過我燦爛的笑容。

在宵行出生的那一刻,盲女遲看到了光,內心充滿動,甚至不再恨了。她覺得,這個孩子正是向着她走來的,註定屬於她。

是否帶走這個男孩,遲也曾有過猶豫。面對這個男孩的時候,仇怨就在面前展開,歷歷在目,無法躲閃。當他一長大,模樣會否越來越像駱駝?還是與淙淙相仿?

可是無法抗拒的,是這孩子對她的熱情。他拒絕了牧師温暖的懷抱,義無反顧地向着她張開雙臂,他看起來那麼需要她——難道他不知道她是個落魄的盲女嗎?每每他將小臉在她的手臂上蹭的時候,她內心堅硬立刻就瓦解了。

自從女兒得天花死去之後,遲便將自己緊緊鎖了起來。宵行這團搖曳的火焰,靠近她,將她暗淡的視野點亮,她無法不動容。她內心又充滿了疑惑,總覺得宵行不過是上天對她的一次試探。引誘她將付,等她一步步深陷其中時,接她的便是又一次跌落。所以她不斷提醒自己,不可對宵行有絲毫的情。她對待宵行,輕慢如同草芥,時刻準備承受他隨時夭折的結局。可是這孩子,猶如一顆包藏着隱秘使命的種子,牢牢地將紮在遲這裏。而他那旺盛的生命力更令人吃驚。

從牧師那裏離開不久,宵行便染了風寒。遲沒有帶他去看醫生(因為先前有過嬰孩夭折的經歷,她認定嬰孩的生命十分脆弱,生死自有定數,醫生也是救不了的),任憑病情惡化。鍾潛一直在暗處跟着他們,知道宵行生病,他便提議將宵行送回牧師那裏去。畢竟牧師可以為他請最好的醫生,又有嬤嬤照顧,不用這樣在外面風餐宿。可是遲堅決不同意。她抱着那個奄奄一息的孩子,態度那樣專橫,彷彿他不是一個生命,只是她的玩偶。

鍾潛終於被她怒了:“你恨淙淙,也不可以報復在孩子的身上!你答應過她的,要照顧好她的孩子。”

“你也答應過我,要照顧好我的孩子。”

“是…我盡力了。”

“可是人的力量是多麼微小,怎麼能夠與天比呢?”遲抱着孩子,輕輕攥了一下他冰冷的小手。

鍾潛無話可説,可是心中焦急萬分,生怕遲會因為對淙淙的恨斷送了孩子的命。

宵行的病越來越嚴重,不肯吃東西,懨懨地垂着腦袋,身體開始發抖。這些徵兆都那麼悉,遲知道,他活不久了。她忽然想給他一段快樂而輕鬆的記憶,這樣他就不會死得太痛苦。

這是她唯一可以送給他的東西。對這個與她有着孽緣的孩子,她還什麼都沒有給過。

遲從收集的貝殼裏,揀出一顆格外小巧的珊瑚穀米螺。這顆幼小的螺裏藏着一段温馨的童年記憶:夏天的夜晚,在稻田和山谷之間,蛙聲響徹,天空總是很亮,彷彿每晚都是月圓之夜。孩子們在河塘邊玩耍。後來下起一陣急雨,他們就折了荷葉,甩去水,倒扣在頭頂上。躲進密匝匝的蘆葦叢裏。但沒有人真的害怕雨。後來,他們去鞋子,又開始在雨中追逐嬉鬧。

他是其中的一個。月光下,他奔跑着,回身看到許多張蓮花般皎潔的小臉,夾着小雨的涼風蹭在皮膚上,一陣倦意來襲,他真想就這樣跑着睡過去。生命在這一刻被高高托起,彷彿是一件最值得珍藏的寶貝。

在密閉的房間裏,隔絕了所有的光。遲為孩子剪去指甲,用温水將他的手指洗乾淨,此刻它們格外僵冷。她將它們攥在手心裏,暖了好一會兒,才放在貝殼上。她帶着他,輕輕劃過貝殼。他起先不懂,手指張開,指甲碰在貝殼上,發出嗤嗤的聲音。但遲有足夠的耐心,她一遍又一遍帶領他,翻越貝殼。她温暖而柔軟的手指覆在他的上面,當她的手指與貝殼擦出火光的時候,宵行的手指便也沾上了那些比水更細膩的音符。忽然被這樣輕渺人的東西擊了一下,他愣住了。這一下彷彿將他困住了,也將他的病鎖住了。美妙的記憶是一隻線團,牽引着他,帶他走入五光十的城池。

鍾潛不明白遲究竟要做什麼。在宵行病危的時候,她還要拉着他鑽進貝殼裏。難道是要將宵行變成另一個她,變成一個對世界沒有訴求的人嗎?他試圖阻止,遲發瘋一樣地對着他吼叫,命令他退出去。

那段記憶帶着宵行走了三遲牽着他的手走出來時,已經是一個新的早晨。遲撥開堵在窗前的草堆,將窗户打開。原來外面下過一場大雨,雨水還沒有退盡,留在樹枝上,滴滴答答落下來。宵行一動不動地躺在襁褓裏,遲撫摸着嬰孩半合的眼皮,猜想他應當是很滿足的。可是在他拔的小鼻子(這與駱駝相像)底下已經找不到幾縷呼

遲不忍看着宵行在自己面前死去。她放開他,轉身離去。

她沿着海岸線走了很遠,回想着淙淙臨死之前將孩子託付給她的情形。一切都是那麼壯烈,卻又順理成章。她總是覺得,自己是看到過宵行的模樣的,他出生的時候火光灼目,他的面目以及他與她之間的因緣,都被看得清清楚楚。所以,隱秘在她內心深處的想法便是:這孩子不應當離她而去。

她繞一條較遠的路,一直走到黃昏才回到家。她踏進門檻的時候,鍾潛忽然衝過來,抓住她的手説:“他好了。他竟然好了,這真是個奇蹟!”遲點點頭,神情平淡,看不出一絲喜悦。她甚至沒有進門去看宵行一眼,就轉身走出門去。不知道為什麼,當宵行真的活下來,應證了內心隱秘的猜想時,遲忽然又覺得沉重起來。

好久沒有夢見駱駝了。不知道他現在可好。他會覺到嗎?他的小兒子剛渡過了一場劫難,轉危為安——他的子女那麼多,他大概是不會有應的吧。那麼,對她呢,他會有應嗎?他知道她從未放棄過嗎?她赤腳走在自己用碎貝殼鋪成的道路上,始終相信染血的荊棘有一天可以變成紅毯,一直通到他的面前。然而他有那麼多妾,又怎麼會常常惦念起她呢?然而,對淙淙,他會有應嗎?他會知道她已經死去了嗎?若有一天他知道,會不會很難過呢。

這些問題猶如汐般反反覆覆,一旦想起,就一地湧上來,阻止它們的唯一辦法就是,不再為任何事牽動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