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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文攻武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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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木又一次不得不和七爺生活在一起。這時候,在七爺家借宿的還有呂校長的小兒子呂武。呂武要比木木大好幾歲,他與張小燕同年,曾經是同班同學。與聲名狼藉的張小燕不一樣,呂武正苗紅,學習成績好,思想進步積極向上,各方面都很出。在“文革”初期的紅衞兵大串聯中,呂武和外語學校的同學一起,差不多跑完了大半個中國。他們先是乘火車北上,到了世界革命的中心北京,接受主席他老人家的檢閲,然後南下廣州,接着又步行重走紅軍當年經過的長征路,以江西井岡山為起點,一路步行到革命聖地延安。有了革命大串聯這段傳奇經歷,呂武從外面回來,一下子就成了,再也不願意和戲校大院的孩子一起玩。

呂武練過長跑,曾是市體工隊的隊員,還練過一段時間摔跤,在一次什麼級別的摔跤比賽中拿過名次。有一次,京劇班的學員和戲校大院的小孩發生衝突,那些學員仗着練過武功,對馬小雙大打出手。落荒而逃的馬小雙喊來了呂武,雙方在空地上擺場子,這邊由呂武出面,對方也推了一位公認武藝高強的選手,兩位高手一對一單挑。結果會武功的那位學員只是花拳繡腿,一招一式很漂亮,可是怎麼也接近不了呂武,一旦真和呂武身體接觸在一起,立刻像麪粉口袋似的被摔倒在地。他本不是呂武的對手,一而再再而三地跌倒,剛站穩就又倒向另一邊。

這是發生在“文革”大串聯前夕的事情。呂武是外語學校學阿拉伯語的初中生,那時候的外語學校都是保送生,要求有很好的家庭背景,因為這些學生未來都將被派往國外,從事外活動。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外語學校的學生大大小小一共成立了三十二個造反派組織,這個學校的幹部子弟特別多,誰也不買誰的賬,誰都想當頭頭當領導。當時全市造反派組織分成涇渭分明的好派和派。兩派的爭論焦點集中在對全面奪權的評價上。好派持肯定態度,認定從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手中,把屬於人民的權力重新奪過來,這一革命行動好得很。派正好相反,針鋒相對,認為這種奪權好個,完全是瞎起鬨,是渾水摸魚搶奪革命的勝利果實。

無論好派還是派,雙方的顯赫人物,在後來的對文化大革命的清算中,都被列為“打砸搶”分子。當年越是出風頭,後來也就越倒黴,好在呂武年齡太小,想出大風頭也輪不上他。常常可以看到大街上好派與派鬥嘴,一方高喊奪權好得很,另一方高喊奪權好個。喊着喊着,好得很和好個像打乒乓球似的,你一拍我一拍沒完沒了。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的,好得很和好個的不同分歧,使得恩愛的夫反目,使得和睦的父子成仇。到處都是吃錯了藥一般的滑稽場面,成年人一個個都變得非常孩子氣。

好派派發生衝突的時候,大家都喊着差不多的口號,引用共同的主席語錄:“要文鬥,不要武鬥!”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文攻武衞,文攻武衞!”

“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光明,要看到前途,要提高我們的勇氣。”

“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文革”初期批鬥抄家的熱鬧勁頭,如今被一種派鬥爭的狂熱所代替。一開始還是雙方動動口,然而文斗的時間非常短暫,轟轟烈烈的武鬥轉眼就拉開了序幕。那年頭,武鬥通常都是打羣架,動不動就是集體鬥毆的壯觀場面,大家一哄而上,誰人多誰佔便宜。外語學校是好派的天下,擅長單打獨鬥的呂武只是派組織中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頭目,派在武鬥中一直處於劣勢,沒經過幾個回合,便在好派的圍追堵截下潰不成軍。呂武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他覺得這革命革得很沒面子,戰友們不是嚇得逃走了,便是去投奔別的學校。黑雲壓城城摧,疾風知勁草,呂武到心灰意冷,怏怏地跟着大家離開了外語學校。他不願意去投奔別人,乾脆躲回家拉倒。

和外語學校的情況不一樣,戲校佔上風的是派,戲校的派因為有一支能打敢拼的隊伍,在這個城市中名噪一時。當時,提起戲校的“八三兵團”無人不知沒人不曉。就全市範圍來説,好派人多勢眾,佔據了壓倒優勢,而戲校則是不多的幾個派大本營之一。雖然同屬一派,雖然外語學校派的幾位主要領導人,就躲在戲校的“八三兵團”中,但是身為戲校家屬的呂武,卻不太願意與戲校的派來往。戲校的派與呂武個人之間,有着殺父之仇,呂校長正是在不久前的一次批鬥會上,被“八三兵團”的野蠻批鬥給整死的。

呂校長在運動開始不久,住進了醫院,這一住就是長住,把醫院當作了家。他是老紅軍出身,一直享受着特殊待遇,住院治療是保護他的意思。戲校大院造反派起初都是把矛頭集中在黨委書記張華身上,呂校長躲在遠在郊區的醫院,猶如躲在世外桃源。漸漸地,學校的造反派組織也聯合分成兩大派,一派是好派,一派是派,好派覺得呂校長不錯,是老紅軍老革命,派認為呂校長很壞,是舊軍閥老反革命。雙方槍舌劍,各不相讓,而且都有些意氣用事,於是,本來和運動沒什麼關係的呂校長被牽扯了進來,他現在還有一個新的罪行,這就是挑動羣眾鬥羣眾。

呂校長的批鬥會是在八月裏召開的,那天特別熱,呂校長被從高幹病房劫持出來,架着飛機押上主席台。口號聲驚天動地,人們的情緒像酷暑一樣暴躁,或許是好派揚言要來搶奪呂校長的緣故,那天由“八三兵團”主持的批鬥會尤其熱烈。大家嚴陣以待,等待着想象中的好派來衝擊會場。在一種人為的緊張氣氛中,人們似乎一下子認清了呂校長煽風點火的真面目,認清了他挑動革命羣眾自相殘殺的真實用心。大家情緒烈,一個接着一個念講稿,一邊念,一邊呼喊口號。呂校長一言不吭,掛着牌子在烈炎炎下站了兩個小時,終於一頭從主席台上栽下去,當場嚥了氣。

“八三兵團”的年輕人絲毫沒有因為呂校長的死亡氣餒,他們將他的屍體放在主席台上,繼續聲討批判。這場批鬥會使得“八三兵團”在全市的名聲大振,雖然好派藉此進行了攻擊,雖然公安機關從表面上也過問了一下此事,結果只能是不了了之。

“八三兵團”革命的大無畏神,讓所有想與之做對的人不寒而慄。

另一件讓“八三兵團”揚名的事情,是馳援被圍的無線電技校“紅二師”

“紅二師”和“八三兵團”一樣,都是派陣營中赫赫有名的造反派組織。隨着好派的陣營一天天擴大“紅二師”和“八三兵團”已經成為好派的眼中釘,只盼着將它們除之而後快。由於無線電技校與戲校離得比較遠,這就為好派各個擊破創造了有利條件,而“紅二師”和“八三兵團”也明白互相聲援的重要亡則齒寒,要想在好派的包圍中生存下來,雙方的緊密聯合起着關鍵作用。好派的造反派頭目在一起碰頭,經過一番討論,決定先解決掉“紅二師”而指揮這場戰鬥的主要領導人之一,恰恰就是呂武的哥哥呂文。

“八三兵團”在“紅二師”被包圍的第二天晚上,才接到消息。這是這個城市中,第一場大規模的武鬥,也是第一次出了人命,好派陣營調動了大量鋭部隊,將無線電學校圍得水不通。電話線被掐斷了,派出去送信的通訊員還沒走出校區,就被活捉,而且立刻被打得半死。在這種極其不利的局面下“八三兵團”一接到消息,立刻召集人馬組成敢死隊增援“紅二師”

“八三兵團”的敢死隊給市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們在自己的頭上紮上了紅布條,每人手裏一前的衣服上,用紅漆寫着“敢死”兩個字。

早在“八三兵團”的敢死隊到達之前,就有人把消息傳到了無線電學校。或許是已經僵持了一天一夜的關係,包圍和被包圍的雙方都到了筋疲力盡。好派的人馬是派的十倍之多,然而或許正是因為人多,一種久攻不下的急躁情緒已悄悄蔓延,一方面,他們仗着人多勢眾,並不把“八三兵團”的增援當回事,另一方面,他們久聞“八三兵團”的大名,知道這是幫不知天高地厚敢玩命的傢伙。正猶豫着“八三兵團”的敢死隊拍馬趕到,雖然都是些半大不小的中專生,但是年輕氣盛,膽大妄為,敢做敢當,好派的隊伍在突如其來的猛烈衝擊下,有些不知所措和束手無策。就聽見一陣衝啊,殺啊,然後是鐵在空中亂舞,然後聽見有人在狂呼:“打死人了!”

“‘八三兵團’打死人了!”

“死人了,死人了。”

“八三兵團”成功地幫助“紅二師”解圍,雖然是為自己揚了威,但是也為自己後來的厄運留下了伏筆。一場大的災難正在接近。在救援“紅二師”行動中“八三兵團”的敢死隊失手打死了好派的兩個人,這兩個都是鋼鐵廠的軋鋼工人,一個是小年輕的,還沒結婚,另一個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人命關天,而且又是第一次在武鬥中死人,好派方面要報仇的情緒烈,猶如炸藥包被拉開了導火索,他們展開了大規模的祭奠活動,將被打死的人追認為革命烈士,召開了聲勢浩大的追悼會,然後又扛着死者的巨幅畫像,在全市的主要街道上游行“血債要用血來還”的口號響徹雲霄。

因為這一天是9月2,因此被命名為“92慘案”一場更大規模的武鬥正在醖釀“紅二師”和“八三兵團”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經過緊急討論和磋商,兩個強悍的派組織決定立刻合二為一,共同面對危機。

“紅二師”的人馬全部轉移到戲校來,集中優勢兵力,以免好派將他們各個擊破。形勢越來越嚴峻,對派的包圍圈越縮越小。雙方的勢力對比,派顯然處於很不利的劣勢,然而要革命就會有血,要革命就會有犧牲,為有犧牲多壯志,為了保衞革命先烈拋頭顱灑熱血換來的勝利果實“紅二師”和“八三兵團”決定以生命為代價,戰鬥到盡最後一滴血。

戲校大院籠罩在大戰即將來臨的恐怖氣氛中。

“紅二師”和“八三兵團”聯合組建了臨時司令部,投入到了緊張的備戰狀態,大量地囤積糧食,收集一切能夠用於作戰的武器,用沙包將通往戲校所有的進口封死,只留下一扇小門進出。

“紅二師”到了一輛卡車,在大戰爆發前夕,這輛卡車馬不停蹄,天天往戲校運送戰備物資。今天送一車紅磚和鐵,這是當時武鬥中最簡單有效的武器。明天又送來一車柳藤帽,那種專為礦工採礦設計的安全帽,戴在頭上,足以抵擋很沉重的打擊。同車抵達的還有采礦用的一箱雷管和炸藥“紅二師”有個學生的父親是郊外一個石膏礦的小組長,在他的指導下,同學們很快就學會了爆破技術。

由於家屬區就在校區裏,居民實際上也處於極其危險之中。戲校大院的孩子們對即將到來的危險絲毫不在意。自從又一次住到七爺那裏,一開始,木木只是沉浸在呂武講述的故事中。呂武接受過主席他老人家的檢閲,能夠見到偉大領袖主席,這是那個時代中所有孩子的夢想。一段時間裏,我對呂武的故事戀到了極點,這些故事讓木木暫時擺了對林蘇菲的思念。剛和母親分離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本就不會思念她,可是事實上,即使有呂武的故事做伴,即使我常常把自己也想象成故事中的人物,但是到晚上睡覺,木木還是會夢到自己和母親林蘇菲在一起。漸漸地,呂武的故事已不能再引木木,對林蘇菲的思念也不再強烈,更能引我的注意力,是就要開始的武鬥。

戲校大院的孩子差不多都堅定不移站在派一邊。首先是因為戲校的派名聲大“八三兵團”大名鼎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戲校大院的孩子都樂意跟着一起沾光。其次,對什麼都説的英雄氣概,也非常適合孩子們的胃口。隨着大戰一天天接近,我們東奔西跑,一個比一個更興奮,逮着機會就往教學樓鑽。教學樓是臨時司令部所在地,戒備森嚴,在四層樓的平台上,成堆的紅磚已經像彈藥一樣被佈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