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流浪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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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沒動手打我的學員笑着説:“這孩子還真經打。”動手打我的學員好像要證實這話並不對,又狠狠了我一下,木木本能地向後躲,他的手指在我嘴角上刷過,頓時一股血腥味湧了上來。這次,木木再也忍不住了,嘴一咧,哭了起來,哭得很傷心。這時候,李道始的兩名女學生跑了進來。戲校分大專和中專,戲文系屬於大專,這兩名女學生合編過一個獨幕劇,通過李道始的關係,在一家刊物上發表了,因此也算是李道始的得意弟子。木木和這兩個女生都悉,她們過去經常帶我出去玩,買好東西給我吃。那個叫楊文雯的女孩子説話柔聲細語,甜甜的,彷彿嘴裏永遠嚼着一粒糖果。她跑到我身邊,彎下來,責怪他們怎麼可以動手打人,怎麼可以動手打一個孩子。
我記不清那兩個男學員是如何離開的,反正我現在落到了兩名女生手裏,她們開始安我。因為悉,木木的覺好多了,擦了擦嘴角上的血,又重新做出勇敢的模樣。楊文雯不僅説話柔聲細語,而且長得非常漂亮,細皮白,眼睛黑溜溜的發亮,她安我説,雖然木木的父親母親都是階級敵人,但是木木畢竟是可教育好的子女,因此打木木是不對的。另一位女生叫李無依,她長得可沒有楊文雯好看,她翻開我的嘴,看了看我的傷勢,安我説只不過是破了一點皮:“解放軍戰士衝鋒陷陣,受了傷,輕傷都不下火線,你只是這一點點小傷,不會在乎的,是不是?”我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
然後她們就開始對木木做深入細緻的思想工作,一步一步,步步為營。楊文雯很認真地問我,既然你是個好孩子,那麼是愛主席,還是愛你的父母。木木十分肯定地説,當然是愛主席。楊文雯又説,你是聽黨的話,還是聽李道始這種該死的階級敵人的話。木木的回答一點也不含糊,説當然是聽黨的話。我們就這樣一口氣做了許多道選擇題,楊文雯和李無依在當時讓木木到很親切,和她們在一起,木木到安全,到有了依靠。
李無依居然在口袋裏掏出了一粒油糖給我吃,楊文雯説,她也曾經很敬重我的父親,但是事實證明李道始是個隱藏在革命隊伍中的階級敵人。既然是階級敵人,大家就不得不和他劃清界線。在崇高的革命原則面前,必須大義滅親,必須揭李道始的真實面目。李無依説,她敢肯定木木會毫不猶豫地站出來,和革命羣眾站在一邊,揭發李道始的罪行。楊文雯説,木木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是絕不會讓人民羣眾失望的。李無依説,木木的眼睛是雪亮的,狐狸再狡猾,它也永遠鬥不過好獵手。
我當時真的熱血沸騰心澎湃。雖然木木只是一個九歲的男孩子,他覺得楊文雯和李無依説得都太對了,句句話都落在了他的心坎上。寒冬臘月喝涼水,點點滴滴在心頭,木木告訴她們,他早就覺得李道始這傢伙有問題。事實上,保持着高度革命警惕的木木早就在監視李道始的一舉一動。李道始有罪,林蘇菲也有罪,他們都是罪責難逃罪該萬死。木木是黨的好孩子,是人民的好兒子。木木永遠與黨和人民站在一邊。
木木告訴楊文雯和李無依,他會用自己的實際行動,投身到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中去。
李道始做夢也不會想到臨了栽在自己兒子木木手裏。李道始做夢也不會想到,他藏在主席寶像後面的犯罪證據,會被紅衞兵小將如此輕易地查獲。楊文雯搬了一張小方凳過來,招呼木木站上去,讓他將那個掛主席寶像的鏡框取下來。木木的個子太矮了,站在方凳上,仍然完成不了這個任務,於是她便讓木木下來,親自站到那張方凳上,興沖沖地將放寶像的鏡框請了下來。在這個過程中,李道始臉白一陣紅一陣,神完全崩潰了。他知道大事不好,知道就要出大事了。
一時間,李道始連死的念頭都有。這時候,地上如果裂開一道縫,李道始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如果老天爺讓李道始長出一對翅膀,他會飛到天外永遠也不再回到地球上來。李道始預到將為自作聰明付出慘重代價,在主席的寶像後面,藏匿着不少他收藏的郵票,其中問題最嚴重的,有三張是人民公敵蔣介石的頭像。前來抄家的紅衞兵小將大多與木木一樣,是第一次見到蔣委員長的尊容。除了這個,幾張一絲不掛的體藝術人像圖片也讓大家震驚不已,這些幾十年後司空見慣的東西,在當時絕對都是駭人聽聞的罪行。大家如獲至寶,一個個情緒昂,奔走相告。李道始立刻遭受到一頓暴打,憤怒的紅衞兵對他又是拳打又是腳踢,口號喊得震天動地。據他藏匿罪證的思路,李無依又從五斗櫥上的一尊主席石膏像的肚子裏,掏出一個手抄本,上面密密麻麻地用小字抄寫了《金瓶梅》被刪節的部分,全是最情最下的文字,那幫小將們很認真地研究了半天,一個個目瞪口呆。
記不清事情是如何結束的。接下來的場面充滿了血腥氣,幸好李道始一直在練自己的手肘,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的手肘終於救了他的命。一陣拳打腳踢之後,小將們開始揮皮帶,得李道始東躲西藏,鬼哭狼嚎。光是用皮帶他似乎還不過癮還不解恨,楊文雯突然拎起地上的那張小方凳,朝李道始的腦袋上就狠狠地砸過去。李道始出於本能地舉起手肘去擋,就聽見啪的一聲,小方凳散了架。李道始的手腕當時就骨折了,由於沒能夠及時治療,從此落下了殘疾。楊文雯和李無依身上女的温柔再也不復存在,完全變成了另外的一種人。她們不再理睬木木。木木完全成了一個多餘的角,沒人意識到他的存在。洋溢在楊文雯和李無依臉上的那種和顏悦,已經沒有了蹤影,她們殺氣騰騰,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將李道始置於死地。
如果當時給我一個機會,木木也會毫不猶豫地撲上前去,給李道始一個耳光,踹他一腳揍他兩拳。木木絕不會因為他是自己的父親,就放過一個階級敵人,就放棄了自己的革命立場。和憤怒的紅衞兵小將一樣,木木也認定李道始是一名國民黨的特務,要不然他不會在主席的寶像後面,藏着蔣介石的照片。至於《金瓶梅》中那些被刪節的穢文字,木木當時還不明白怎麼回事,但是我有理由相信,它很可能就是特務們往的密電碼或聯絡圖。狐狸再狡猾,也鬥不過好獵手,李道始的極度驚慌,已經充分地暴了他的身份。木木當時到的最大委屈,是楊文雯和李無依並不把木木當作是革命隊伍中的一名成員,她們甚至對木木大義滅親的行為,都沒來得及表揚一聲鼓勵一下,一切就這麼令人遺憾地草草結束。
轉眼間,紅衞兵小將呼嘯而去,他們帶走了李道始,帶走了林蘇菲。李道始咧着嘴痛苦地呻着,林蘇菲的鼻孔不斷地還在往外血。房門被貼上了事先準備好的封條,窗户也貼上了封條,我成了一條喪家之犬,被孤零零地遺留在大門口。幾分鐘之前,木木還是個充滿革命情的小戰士,一眨眼工夫,木木成了一個有家不能回的野孩子。事情的發展讓我有些暈頭轉向,説開始就突然開始,説結束就突然結束。我不知道下一步應該怎麼樣,鄰居們遠遠在看着木木,想和他打招呼,又似乎不太敢理睬他。我到有些難為情,雖然已經被革命隊伍忽視了,雖然我的出身已經有了嚴重問題,但是木木對革命的信心仍然沒有改變。木木為自己有這樣的反動父母到羞恥,我對自己説,木木從今天開始,再也沒有什麼父親和母親。李道始已經死了,林蘇菲也已經死了。野火燒不盡,風吹又生,經過這場風雨,木木已在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中,獲得了新的生命。
我決定離家出走,決定到大街上去。是與家庭割斷聯繫的最好方式,木木要和李道始與林蘇菲徹底決裂。可是我的肚子突然餓了,既然房門已經被封了,木木就不可能再回家找吃的東西。為此,木木到悶悶不樂,怏怏地走出戲校大院,漫無目的地走向大街。在走出大門之際,木木又變得猶豫起來,十分可笑地折回頭,在傳達室前的水池子那裏,抱着自來水龍頭猛喝了一陣涼水。我不知道自己該到哪裏去,我對自己説,木木就要離開這裏,他永遠也不會再回來。
時間大約是中午,大街上沒什麼人。在陽光的暴曬下,我沿着發燙的路面,有些賭氣有些茫然地走着。木木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小巷口有個老太太在那賣冰,看見木木走過去,連忙拿起手中的小木塊,在裝冷飲的木箱子上有節奏地敲着。我不由地心動了一下,但是立刻意識到身上一分錢也沒有。木木現在是一個無產階級,是個徹頭徹尾的窮小子。到黃昏的時候,我已經走不動了。木木來到了市中心的人民廣場,又餓又累,百無聊賴。差不多整整一天,除了喝自來水,木木什麼東西也沒吃過。
木木傻坐在廣場東面的台階上,沒打采東張西望。廣場上的人漸漸多起來,不時地有遊街的隊伍過來,敲着鑼,打着鼓,一陣一陣喊口號。被遊街示眾的不外乎是地富反壞右,或者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什麼樣的打扮都有,有的化妝成帝王將相,有的披麻帶孝,還有的穿西裝打領結又光着大腳丫。紙糊的高帽子形形五花八門,前掛的牌子大大小小奇形怪狀。一個老太太在一羣女紅衞兵的簇擁下,慢悠悠地走過來,她前的牌子上盪鞦韆一樣地掛着三雙破鞋子,一路走,一路晃過來晃過去地打着架。老太太臉上毫無表情,她的頭髮從中間被剃出兩道叉的白槓,看上去非常滑稽。
我興致地跟在後面看了一陣熱鬧,然後又去追逐別的遊街隊伍。冷不丁會有人站出來散傳單,然後許多人奮不顧身地都去撿,在撿傳單的時候,誰也不去想這些東西有什麼用。沒用多少時間,我便收集了一大堆傳單,多得都抱不過來。木木在這時候,總是顯得比別的孩子更機靈。這種乏味的遊戲終於玩膩了,我又趁別人不注意,爬到台階的最高處,用力把傳單撒向人羣。看着大家爭先恐後地搶傳單,木木到有些得意。廣場上越來越熱鬧,一陣混亂剛剛結束,新的混亂又開始了。天已經完全黑了,有好幾支宣傳隊在同時演節目,打擂台似的引着廣場上的觀眾。賣小報的,賣冷飲的,賣狗皮膏藥的,要錢的乞丐,耍猴的藝人,一個個也扯着嗓子亂喊。乘涼的人源源不斷地進入廣場,到處都是圍成團的人羣。
在這樣的熱烈氣氛中,木木忘了飢餓,忘了疲倦,忘了時間,忘了一切。隨着時間不知不覺過去,夜越來越深,人也越來越少。看熱鬧的人羣逐漸散開了,堅持在廣場上的只剩下少數人,三五成羣,集中在最東面的路燈下,胡亂地議論着什麼。廣場又恢復了空曠寂靜的本來面目,有人在地上鋪了報紙睡起覺來,還有人躲在角落裏數零錢。一隻黑貓出現在廣場中央,木木向它走過去,黑貓待木木走近了,扭頭就跑,消失在黑暗中。一個年齡已經不太小的中年人,咬着牙坐在台階上手着,他撥着自己的xxxx,顯然對那玩意有些生氣。他聚會神地忙亂着,突然抬起頭來,注意到木木好奇的眼光,十分坦然地揮揮手讓木木趕快離去。
我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是無處可去。木木好像直到現在,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夜深人靜,廣場之外一片漆黑,危機四伏。過去的一段時間裏,木木經歷了一大堆亂哄哄的事情,多得理不出頭緒來,現在,木木又一次意識到他已經被遺棄,又一次意識到他已經離家出走。在接下來的時間裏,木木不知道應該如何打發,不知道應該幹什麼。木木又一次意識到了孤立無援,又一次意識到了走投無路,這種覺很糟糕,我到一陣悲哀,又委屈又傷,情不自地想眼淚。廣場西北角有七八個髒兮兮的孩子,此前不久,一直在那玩一種很無聊的遊戲。他們把撿來的傳單摺疊成元寶模樣,放在水泥地上用手去拍,拍翻過來就算贏。現在,遊戲終於結束,他們也變得安靜起來,一個個東倒西歪,躺在水泥地上準備睡覺。
既然沒地方可去,我便再次向那羣孩子走過去。在此之前,木木曾經在他們身邊轉悠了好一會兒,涎着臉,想融入到他們的組織中去,但是這羣孩子本就是視而不見。廣場上此刻已處於一種睡眠狀態,隱隱約約地還能聽到一些人聲,和熱鬧時的喧譁完全不一樣。木木悄悄走到那羣孩子面前,為了引起注意,裝腔作勢地乾咳了一聲。他們頓時有了反應,其中有一位猛地坐起來,有些警惕地看着木木。我不知道應該怎樣打招呼,只知道自己此刻很樂意成為這羣孩子中間的一員。就像我早就注意到他們一樣,他們其實也早就注意到了木木。現在,我的再次出現顯然驚動了他們,他們以一種很不友好的語調,非常放肆地議論起我來。對他們説的黑話,木木還不能完全明白。我只知道這議論與木木有關,而且帶着譏笑。
“要是沒猜錯的話,這崽子身上肯定有錢。”他們中間有個人看上去像首領,大約十五六歲,穿着一件已經短了一截袖子的破軍裝,一隻手顯然有些殘廢,手指是僵硬的,手臂也不能伸直。彷彿是一名剛從戰場上下來的老兵,他對我上下打量着,很傲氣地説:“你走近一點,過來,是不是想跟我們一起玩?”他似乎已經意識到我想入夥,想成為他們隊伍中的一員。木木帶幾分討好的神情已經充分説明了問題。他的第二句話更是直截了當地開出了入夥條件:“要想在一起玩,你必須首先當一名共產主義戰士,懂不懂?喂,身上有錢嗎?”
“有錢就拿出來。”
“對,拿出來大家平分,在我們這兒,每一分錢,都要平分,都是大家的。”其他的幾個孩子異口同聲,無論是坐着的,還是已經躺下去睡覺的,這會兒都來了神。木木很慚愧地告訴他們自己身無分文,一個不過七八歲的小男孩從地上爬起來,跑到木木面前,不相信地在我身上上下搜了一遍,搜得很認真,因為摸到了癢處,木木忍不住笑了起來。小男孩老氣橫秋地彙報搜查結果:“這小孩身上真的一分錢也沒有!”好在這些孩子並不嫌貧愛富,那個為首的傢伙對搜查結果似乎很滿意,他招招手,讓木木過去,等木木到了他的面前,他十分友好地伸出手來,説歡我加入他們的組織。他的話立刻引來一片喝彩,其他的那幾個孩子怪聲怪氣地叫起好來。我很動,沒想到這麼快就被他們所接受,這麼容易地就成為他們隊伍中的一員。
至今為止,我仍然不知道這幾個帶着外地口音的孩子來自何處。木木很輕易地就相信了他們所説的一切,那個為首的孩子叫娃,滿口胡説八道,竟然説自己是主席他老人家的後人,説得有鼻子有眼兒,沒有一絲一毫的含糊。這是一個讓人目瞪口呆的消息,木木覺得眼前一亮,立刻心澎湃。娃十分神秘地告訴木木,説主席和楊開慧一共有三個兒子,最小的那個兒子失蹤了,而這個失蹤的小兒子就是他的父親。木木對這樣的故事深信不疑,因為當時誰都知道主席他老人家確實有一個兒子失蹤了。
娃對自己的特殊身世卻不是太當回事,他很傲氣地説:“偉大領袖的孫子,仍然也還是普通人。”娃説自己很快就要去北京和主席見面,他身邊的這羣孩子統統都要去。當然,這還需要保密,以防階級敵人鑽了空子。為了考察木木是否適合去北京,他非常認真地對我進行了盤問。
“我們必須考慮到偉大領袖主席的安全,當然,誰能去誰不能去,還不就是我一句話。”他説話的神情十分嚴肅,木木被能去北京見主席的美好前景所誘惑,趕快如實招供,娃問什麼,便老老實實地回答什麼。當娃聽説木木的父親李道始竟然藏有蔣介石畫像的時候,他的眉頭立刻緊皺起來,嘆着氣説:“這的確是個嚴重的罪行,看來你爸爸真是個國民黨特務。”旁邊的幾位孩子大眼瞪小眼,個個神情緊張而且嚴肅。
“真要是特務,問題就比較嚴重!”我到一陣悲哀,羞愧得抬不起頭來。我覺得自己真的不配去北京見偉大領袖。過去木木只是從電影上了解特務,特務就是壞人,他們最終都難逃覆滅的下場,可是電影上的壞人畢竟遙遠,李道始這個國民黨特務,未免太接近了一些。我覺得天底下的災難,再也沒有什麼比有一個國民黨特務的父親更糟糕。經過半天的不吭聲,木木終於難過得哭起來,一發而不可收,越哭越傷心。
“不過,你已經和你的父母劃清了界限,不是嗎?”娃突然變得很大度,讓木木不用太難過,他語重心長地安我,説還有一種説法叫什麼的,叫可教育好的子女。這就是説,一個人不可能選擇出身,有些事並不能怪木木。並不是我們自己鑽到娘肚子裏去的,要是我們有機會選擇,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是革命幹部的子女。要是我們可以選擇,天底下的地富反壞右早就斷子絕孫。
“你只要很好地與我們配合,聽我們的話,有些事還是有希望的。”娃給木木指出了一條光明的出路。他讓我絕處逢生,讓我看到了柳暗花明。接下來,我們開始研究和討論去北京的車費,娃説由於自己的特殊身份,他坐什麼車都可以享受免票,問題是其他的這些孩子怎麼辦。更具體地説,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像木木這種屬於可以改造好的子女,要去世界革命的中心北京,總得自己掏錢買車票才行。除了主席的,誰也沒資格享受免費的午餐,我們就這個問題深入地討論了半天,最後得出一個十分簡單明確的決定,這就是立刻去我家找錢。
既然李道始是個國民黨特務,將他的財產充公便是理所當然,既然李道始現在已經被無產階級專政了,他留下來的不義之財不用也是白不用。我很高興可以有這麼一個立功贖罪的機會,我很高興木木能通過這個革命運動,徹底地與李道始和林蘇菲決裂。木木當時真的是很興奮。説幹就幹,在夜的掩護下,我領着這幫孩子直奔目的地。我們馬不停蹄健步如飛,大院的鐵門已經被鎖住了,可是這點小小的困難,本就難不倒用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紅小鬼。我們從東面翻牆頭進入戲校大院,然後悄悄地抵達我家門口。娃是一個非常出的指揮員,他不停地做手勢,輕聲地發出噓聲,讓大家保持安靜保持鎮靜。為了不讓別人發現,我們沒有貿然撕去門上的封條,而是小心翼翼,一個接一個地從氣窗裏爬進去。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是翻箱倒櫃,搜索值錢和好玩的東西。我的家在二十四小時內,經歷了第二次抄家。我們興師動眾轟轟烈烈,只找到了二十斤糧票,找到了幾把玩具衝鋒槍,找到了三本電影連環畫,找到了我的小豬聚寶盆,由於把裏面的零錢掏出來很困難,所以大家決定把它砸碎。這是一段異常歡樂的時光,我們的聲音很大,忘乎所以,完全忘記外面的世界,完全沒有意識到黎明正在到來。一個小夥伴發現了擱在廚房的半罐食糖,他毫不猶豫地把這些本該燒菜用的食糖倒在一個鋼鍋裏,然後對了大半鍋自來水,興沖沖地端過來分給大家喝。
喝了幾口甜甜的糖水,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肚子很餓很餓。不僅是木木到飢餓,所有的孩子都想吃點東西,都在糖水的誘惑下胃口大開。人是鐵飯是鋼,我們飢火燒腸,一起跑進廚房,希望能再找到一些填肚子的玩意,可是,除了小半碗已經餿了的剩飯,廚房裏什麼吃的東西也沒有。所有的人都到失望,娃決定自己動手煮一鍋飯吃,在他的指揮下,淘米的淘米,生爐子的生爐子,不一會兒,就把廚房裏得到處都是煙,燻得大家一陣陣咳嗽。對於這幫毫無經驗的孩子來説,把已經熄滅的煤爐重新點着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經過一次次的失敗,最後誰都沒有了耐心,便胡亂往爐膛裏報紙,把新華字典撕成幾片扔進去,把隨手撿到的任何能助燃的東西扔進去。終於煮成了一鍋半生不的米飯,也不要什麼菜,大家狼虎嚥,立刻吃得乾乾淨淨。
接下來又幹了些什麼,我已經記不清楚。吃飽了,喝足了,最強烈的願望是想睡覺,上眼皮和下眼皮忍不住打起架來。這時候,外面天已經大亮,我們聽見外面有嘰嘰喳喳的人聲。覺中,有人正向我們這邊走過來。娃很果斷地做了一個手勢,大家很機警地把燈熄滅了,然後一起躲進我父母的房間。木木記得大家一起爬上了那張大牀,雖然擠了一些,可是這樣很有趣,都一動不動地趴在那裏,聽着外面的動靜。
不一會兒,木木就睡着了,睡得很沉,完全失去了知覺。我醒過來的時候,大約已是中午,第一件想不明白的事情,就是自己為什麼會睡在父母的大牀上。牀上就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那幫孩子早就趁木木睡之際,棄我而去逃之夭夭。鄰居聽到房間裏不正常的動靜,注意到廚房裏的火光,但是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去向造反派報告。在這紛亂的年頭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不約而同地都採取了明哲保身的態度。甚至那些野孩子偷了東西,從氣窗裏往外爬的時候,他們也只當作沒看見。我的家被狠狠地洗劫了一下,那些孩子偷走了一切可以偷的東西,偷走了一大堆衣服,偷走了我的玩具和小人書,偷走了李道始的一支派克鋼筆,偷走了林蘇菲的一隻高檔女表。
木木意識到外面有動靜,有人將臉貼在玻璃窗上,很費力地向裏窺探。這是派出所的陸所長和小王,他們接到報警,説是李道始和林蘇菲的兒子已經失蹤了一整天,正在到處尋找木木。木木聽到召喚他的聲音,想從大牀上下來,然而卻找不到自己的鞋子。很顯然,那幫孩子在臨走的時候,毫不客氣地穿走了木木的新塑料涼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