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流浪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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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狠狠地揍了一頓,林蘇菲像審賊似的將木木審了一遍又一遍,然後讓木木把股撅起來,罵幾聲,打一下。林蘇菲像唸經一樣嘮叨,她説唐老太跟誰睡覺,跟你有什麼相干,你一個小孩子,去管人家的這種事情。林蘇菲説,小小的年紀怎麼這麼缺德,這麼不像話。儘管林蘇菲罵得很厲害,但是雷聲大,雨點小,在我的股上打得並不很嚴重。林蘇菲不過是想讓整個戲校大院的人都知道,她正在狠狠地懲罰兒子。林蘇菲怨恨地説,你懂什麼叫男人和女人睡覺,你這才多大呀,就這麼氓,就這麼不要臉。一邊説,一邊打,打到後來,説累了,林蘇菲自己也哭了起來。她這一哭,在一旁無所事事的李道始來了勁兒,他突然衝了過來,像暴怒的獅子一樣將我撲倒,把我的褲子往下一拉,褪到腳踝上,揚起他巨大的手掌,使出了全身的力氣,照木木的股上惡狠狠地就是兩下。
我敢説整個戲校大院都聽見了打在木木股上發出的巨響。木木先聽見聲音,好像是半空中炸了兩個爆竹,然後才到股上火辣辣的疼痛。在這之前,我一直是在假裝哭泣,現在,想不哇啦哇啦放聲大哭也不行了。木木到自己的股彷彿放在火上燒烤,烈火熊熊,火舌就在我的股上着,我再也沒辦法保持着原來温順的捱打姿勢,而是抱着股滿屋子亂竄,一邊竄,一邊鬼哭狼嚎。
李道始狠狠地説:“這你才知道什麼叫疼,疼死你!”在此後的許多年裏,我都咬牙切齒地記恨着這兩記股。木木是真的記恨李道始,因為後果是嚴重的,一連多少天,我只能站着吃飯,趴着睡覺。李道始要麼不打兒子,要麼就是這樣心狠手辣,不知輕重。這是他最後一次打我,然而這最後一次足以讓我刻骨銘心,終身難忘。木木的股只要一捱到板凳,立刻像小刀子在割,不僅僅是股上的皮痛苦,撒的時候,連肚腸子都覺得難受。也就是説,除了皮之苦,我好像還受了一些內傷。李道始雖然是個文化人,讀書時是學校的鉛球冠軍,扔手榴彈比教他們軍訓的訓練官還要遠,很長時間裏,沒有人掰手腕是他的對手。到後來,木木索連飯都不想吃了。我趴在牀上不吃不喝,也不起來上廁所,起初林蘇菲還以為木木是在賭氣,幾天下來,她終於急了,連忙帶我去看醫生。
趴在牀上狼狽不堪的子裏,我痛苦地思索着背叛這個命題,到苦悶和孤立無援,不明白大家為什麼會不約而同地陷害木木。木木只能偷偷地向已經死去的唐老太求援。我相信死者心裏最明白,她知道事情發生的真相,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木木並沒有親眼目睹唐老太掛在門框上的恐怖嘴臉,但是從那以後,只要有人站在門框裏,我立刻就會產生一種吊死鬼的恐怖聯想。我生來就是個膽子很小的男孩,誰要是站在門框下方與木木説話,我甚至連抬頭看他的勇氣都沒有。老式的房門都有半截玻璃,木木常被玻璃中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嚇一大跳,因為那極容易讓人產生一種掛在門框上的錯覺。讓我永遠也想不明白的是,雖然承受了天大的委屈,木木比竇娥還冤,大家背叛了我,臨了,做錯事的好像還是我。木木最大的委屈不是被集體背叛,而是遭遇了這種可恥的背叛以後,大家竟然還要進一步地把他拋棄。木木沒有記仇,木木沒有生恨,那個背叛他的集體卻理直氣壯,一個個都對他不理不睬。
這一年的夏天説來就來,來了就讓人熱得忍受不了。我想這年夏天所以熱,還有個重要原因,是誰也不願意去身上那件充滿汗臭的軍裝。戲校大院裏的“文革”氣氛正在變得濃烈起來,一場烈的暴風雨正在醖釀。很多人摩拳擦掌,很多人忐忑不安,很多人心澎湃,很多人心驚跳。木木當時最大的煩惱,是沒有人願意跟他玩。被排除在孩子們的遊戲之外是一種非凡的痛苦,木木被徹底地遺棄了,成了沒人理睬的孤兒。當我厚着臉皮再次去花房的時候,正在草地上打鬧的那羣小夥伴,誰都做出沒看見我的樣子。木木顯然不受歡,我涎着臉想加入到他們的遊戲中去,馬大雙立刻虎着臉説:“你跑來幹什麼?”他們繼續玩着鬧着,誰也不理睬我。故意不理睬誰,故意冷落誰,對他們來説是個樂趣,對於我來説卻是一場令人難堪的折磨。張小蝶扮演一名被批鬥的女特務,大家將她押着一邊遊街,一邊喊口號。木木並不覺得這樣的遊戲有趣,只是不想做局外人,百無聊賴地遠遠看着。他們似乎成心要讓木木難受,其實是很沒有意思的遊戲,故意搞得轟轟烈烈。我看見“小眼睛”也跟在裏面起鬨,在當時的一批孩子中,木木與張小蝶和“小眼睛”歲數略小一些,我們三個人同一年出生,在同一個小學上學,而且還是同班。終於等他們都玩膩了,我看見張小燕不懷好意地看了我一眼,將大家召集起來,悄悄地説着什麼,然後就聽見王叔平招呼我過去。
我立刻顛顛地跑了過去。大家都神秘兮兮地衝着我笑,誰也不説話。最後,馬小雙看了看張小燕,對我説:“木木,美芳是不是又為你生了個弟弟?”他的話音剛落,由張小燕帶頭,大家都狂笑起來。木木不知道大家為什麼要笑,張小燕神秘兮兮地看着我,笑着問:“是你爸爸把美芳的肚子睡大了。”當時我並沒有立刻反應過來這話的確切含義,但是木木知道它絕對不是什麼好話。通過大家的表情不難看出,張小燕的葫蘆裏裝的不是什麼好藥。眼前的這幫人在張小燕的帶領下,又在準備戲木木,一場惡作劇即將開始。我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不做聲,不知道應該如何應付才好,就聽見他們突然以統一的口吻,齊聲説李道始是亂搞女人的腐化分子。我傻乎乎地看着他們,屈辱地忍受着,因為木木當時並不想與他們為敵。他們顯然覺得這還不夠過癮,又是一陣狂笑,笑過之後,演起了活報劇。他們召開現場批鬥會,讓“小眼睛”扮演我的父親李道始,做出挨批斗的樣子,嘴裏振振有辭地念叨着:“我是腐化分子,我把美芳的肚子睡大了,我有罪,我該死…”馬大雙馬小雙又一次扮演打手,他們過去一人揪住一隻胳膊,將“小眼睛”的腦袋儘量往下按,一直按到他喊真的吃不消為止。
“小眼睛”的腦袋幾乎已經貼在地面上了,張小燕在一旁指手畫腳,她的妹妹張小蝶稚聲稚氣地喊着,要“小眼睛”老實待,待他是如何將美芳的肚子睡大的。
“小眼睛”又恢復了神氣活現,怪腔怪調地説,他也不知道怎麼搞的,反正是在美芳身上睡了一下,第二天,美芳的肚子就大了。他的話將幾位已經開竅的孩子引得哈哈大笑,張小燕笑得彎下了,王叔平在旁邊一本正經地指點説:“呆兒子,還是我來告訴你吧,是你把你的那東西,放到了美芳的那東西里,結果肚子就大了。”
“小眼睛”學舌説:“對對對,把我的東西,放到了美芳的東西里,美芳肚子就大了,就吹氣一樣的大了。”
“什麼像吹氣,哪有那麼快!”孩子們的歡樂難以形容。歡樂必然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我現在已經不僅是很痛苦,而且很憤怒。木木已經忍無可忍,趁“小眼睛”不在意,哭着向他衝了過去,將他猛地一推。
“小眼睛”沒防備,一下子跌出去很遠。他齜牙咧嘴地迅速爬了起來,看得出有些疼了,但是並沒有跟我計較,因為他顯然覺得自己已經在木木的身上佔了很大便宜。我像個沒出息的孩子那樣哭着,小聲地泣着,僅憑這一點“小眼睛”就足以相信自己是勝利者。勝利者往往是極其寬容的。張小燕走過來,非常嚴肅地教訓我,説木木你怎麼可以這樣,人家“小眼睛”現在可是你爹,就算你爹是腐化分子,你也不能無法無天,動手打你爹是不是?
我在孩子們的鬨笑聲中,哭着離開了。木木到很傷心。我發誓再也不理睬“小眼睛”
“小眼睛”是一條狗“小眼睛”是烏龜王八蛋。我一邊漫無目的地走着,一邊詛咒着他。雖然木木是被一幫孩子欺負了,可是此時他只恨“小眼睛”一個人。我發誓以後“小眼睛”再落難,再被大家欺負,木木絕不同情他。我和“小眼睛”一直是很要好的朋友,過去是,後來也是,可是在當時,我心中只有對他的仇恨。我不恨張小燕張小蝶姐妹,不恨馬大雙馬小雙這對雙胞兄弟,不恨王叔平,不恨劉毅和魯輝,木木記恨的仇人就只有“小眼睛”正午的陽光很毒辣,木木到有些頭昏,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才好。既然已經從家裏溜出來,我可不甘心就這麼回去。既然大家不願意跟木木玩,我必須自己想辦法玩。
我突然想到了要去看望美芳。美芳住在集體宿舍,與她合住一個房間的,是呂校長家的保姆和張書記的小姨子。美芳過去是我們家的保姆,自從木木有記憶以來,一直都是由她在照顧。半年前,造反派突然跑來宣佈,不許再僱保姆,因為僱保姆屬於一種資產階級的生活。造反派讓李道始繼續支付美芳的一年工資,以便她能重新找到工作。美芳離去的時候,木木到依依不捨,美芳哭了,木木也就跟着掉起了眼淚。我對美芳始終有一種依賴之情,對她的依戀一點不比對林蘇菲遜。美芳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離開了,木木再也不能和她天天在一起,直到一個月以前,才再一次地看見她,當時她已經快生產了,着個大肚子,慢慢騰騰地從場上走過。美芳看見木木正在和別的孩子玩,十分驚喜地把木木喊過去。她把木木帶到了她住的宿舍,給他吃炒米糖,然後親熱地拉着他的手問這問那。
美芳起衣服,讓我撫摸她那隆起的肚子,讓我猜那裏面的小孩是男是女。木木很吃驚她的肚子怎麼會變得那麼大,她的肚子看上去活像一個可以轉動的地球儀。我像研究地圖那樣,研究着上面的海洋和陸地。在肚臍眼上方有一顆紅痣十分顯眼,我用手指去點那顆紅痣的時候,美芳格格地笑起來。木木將耳朵貼在那隆起的肚子上傾聽,美芳説,只要認真聽,就可以聽見小孩的心跳,可是不管我怎麼努力認真,木木能聽見的都是她肚腸動的聲音。我聽見一連串的咕嘟聲,好像有一大羣孩子要跑出來一樣。美芳按着我的腦袋,不讓我動彈,柔聲細語地説,兒子呀,我想死你了,我不在,你想不想我。
美芳總是偷偷地喊我兒子,而且一次又一次地騙木木,説她才是木木的親生母親。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對美芳的話深信不疑。在木木童年的記憶中,我從來就沒有和自己的父母一起睡過覺,他們藉口自己太忙,很小就把木木給美芳撫養。木木是在美芳的懷抱里長大的,多少年來,木木不僅和美芳睡同一個房間,而且睡在同一張小牀上。我們之間有着非常親密的情,美芳談及木木和她之間的關係,老是説我都上小學了,還非得撫摸着她的rx房才能睡覺。
我對撫摸美芳rx房的歷史毫無記憶。木木能記住的,只是她喜歡在別人面前無所顧忌提起這件事,我為此到很羞愧。事實上,木木對美芳的事情所知甚少,直到快三十歲,我才從一次偶然的談話中,瞭解她的部分身世。在這之前,我只知道她是個離過婚的女人,有一個相好的情人是大學生。這個大學生我的父母都認識,他來我們家的時候,曾偷偷地送給木木一本小人書。那本小人書的來歷十分可疑,不僅沒有結尾,而且在扉頁上還蓋着一家軍工廠圖書館的公章。大學生與美芳躲在狹小的廚房裏相會,顯然林蘇菲對他們那種關係是默認的。木木曾不止一次聽母親和美芳在私下裏談論,她們一邊笑,一邊説起這位臉蒼白的大學生。美芳的一生是部傳奇小説,她有個悲劇的出身,經過風雨見過世面,體驗了無數酸甜苦辣。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取締院,剛十三歲的雛美芳被朦朦朧朧地解救出來,由於本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誰,美芳被安排在一家織襪合作社工作,後來合作社又倒閉了,她便由人介紹去當保姆,同時成為一名學校看門人的子。美芳和看門人的婚姻持續時間並不長,他們生了一個女兒,然後分道揚鑣。女兒被送到了家,美芳就一邊當保姆,一邊把所有情都寄託在那位大學生身上。當時,誰也不會想到美芳的未來會是什麼模樣。美芳是個豔麗動人的女人,加上她傳奇彩的身世,很容易讓別人想入非非。很多人並不知道美芳和大學生的愛情故事,因此最關心的一點,只是這個來歷不明的私生子父親究竟是誰。文化大革命快結束的時候,美芳遠嫁給了一個風燭殘年的新加坡老人,這次婚姻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在此之前,她不是當保姆,就是當臨時工,生活一直沒有什麼保障。遠嫁使美芳搖身一變為穿金戴銀的闊太太,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末期,她的那個曾被取笑為木木弟弟的私生子,接手一家正在走下坡路的公司,很快扭虧為盈,成為一名成功的商人,富得沒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少財產。
美芳對我的寵愛甚至遠遠勝過木木的親生父母。小學一年級的時候,上學要送,放學去接,就怕我會走丟了。老師上門告狀,説木木在上課的時候,心思不集中,一個勁在凳子上打轉轉,動不動就掉轉腦袋,與坐在後面的女孩説話。為了讓老師滿意,李道始當着老師的面,有失斯文地在木木的股上狠狠捏了兩把。李道始的目的也許是為了想向女教師討好,可是我殺豬似的尖叫聲,嚇得老師立刻起身告辭。美芳為木木股上的青紫斑,心疼得哭了好幾次,而且一連多少天不與李道始説一句話,得他這個做父親的十分無趣。記得李道始當年總喜歡這麼威脅木木,説不是看在美芳的面子上,早就要對木木怎麼樣怎麼樣。李道始動不動就説:“不要以為有美芳阿姨護着你,就可以無法無天。”我那天的突然出現,顯然出乎美芳的意外。正在做月子的美芳臉異常紅潤,她的腦袋上圍着一條巾,看見我去,高興地大喊大叫起來。她側過身體,從牀頭櫃上拿東西給我吃,很動情地喊着,兒子呀,想死我了,你怎麼才來看我。面對美芳的詐詐唬唬,木木到有點難為情,因為我知道自己並不是她的兒子。要是院子裏的那幫孩子知道她竟然這麼稱呼我,木木肯定又會被好一頓糟蹋。牀頭櫃上有許多好吃的東西,可是我當時一點胃口都沒有,雖然木木只是剛到,他已經開始深深地後悔了。木木有些後悔自己本就不應該到這來。木木想到剛剛在草地上的遭遇,想到“小眼睛”説的那些混賬話,心裏説不出的彆扭。
美芳看出我的不高興,關切地問:“兒子,誰欺負你了?”我搖搖頭,美芳不相信,一個接一個地耐心排除。她先問是不是又被李道始或者林蘇菲打了,然後又問是不是因為小夥伴。木木不停地搖着頭,美芳最後也就真相信了,説既然沒人欺負你,幹嗎還要不高興。木木板着臉説自己並沒有不高興,美芳小心翼翼地説,還要説自己沒有不高興,看你的小嘴撅的,都可以掛油瓶了。這時候,睡在一邊的嬰兒突然嗷嗷地哭起來,美芳將嬰兒抱了起來,解開衣襟,一邊給小孩餵,一邊招呼木木過去看剛出生的小弟弟。
我大約就是那一段時期,開始隱隱約約知道男女之間的事情。以一種極不健康的形式,鬼鬼祟祟地出現在木木的面前。一個半大不小的九歲男孩,在當時還不足以完全瞭解男女怎麼睡覺的細節。我只是似是而非地知道它是件極不好的行為。因為不好,所以孩子們都要旗幟鮮明地批鬥唐老太。因為不好,所以唐老太要無地自容,畏罪自殺。因為不好,小夥伴們會因此攻擊木木的父親。我開始仇恨李道始,很顯然,是李道始為木木帶來了恥辱。很顯然,木木的父親並不是一個好人。
從美芳那裏回來以後,我開始有意識地監視李道始。木木發現李道始確實存在着一些非常嚴重的問題。那一陣,李道始和林蘇菲一直在私下裏議論什麼,他們顯得神慌張、偷偷摸摸,一看見有人從大門外經過,便立刻做賊心虛不做聲。最值得懷疑的一點,是居然害怕木木聽見他們的説話。李道始和林蘇菲顯然正瞞着兒子在做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天氣那麼熱,大白天的,李道始把門帶上了,躲在房間裏不肯出來。木木注意到不僅李道始神不對,林蘇菲的表情也十分可疑。
林蘇菲很認真地對木木説,如果有人問他什麼,他千萬要冷靜,什麼也別説。我不知道別人會問我什麼。當木木很認真地提出反問時,林蘇菲不耐煩地説:“我也不知道會問什麼,你就説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
“不管問什麼,都説不知道。”我的疑心變得更沉重。從老式門鎖的鑰匙孔裏,木木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黃昏時分,殘陽如血,李道始悄悄搬了張椅子,把牆上掛主席寶像的鏡框取下來。他笨手笨腳地打開後面的蓋板,把事先準備好的什麼東西放在了夾層裏,然後神不知鬼不曉地重新掛好。他做這件事的時候,木木注意到林蘇菲一直趴在窗台上放風,留神有沒有人從附近經過。等到整個過程都結束以後,李道始很得意自己的想象力,覺良好地説這地方鬼也找不到,誰也不會想到竟然敢藏在這。林蘇菲仍然有些緊張和猶豫,説還是燒了最保險,萬一被查出來,可是了不得的罪名。
木木當時並不知道他們究竟幹什麼,但是有一點不容置疑,自己的父親母親顯然沒在幹什麼好事。在接下來的幾天裏,李道始就像拳擊運動員一樣,沒事便用手肘到處亂撞。多少年以後,他告訴木木,這麼做的目的,只是準備在捱打的關鍵時刻,可以用手肘去抵擋,藉以躲過致命的一擊。李道始在門框上大櫥上撞過來撞過去,沒完沒了地練習着,顯得十分滑稽和可笑。毫無疑問,李道始和林蘇菲對即將來臨的羣眾運動,已經做好了充分準備。他們惶惶不可終,忐忑不安地等着造反派前來抄家。他們已經準備好了替換衣服,隨時隨地準備被紅衞兵小將帶走關押。在門口還放着兩雙舊布鞋,這是專為遊街準備的,因為有人在遊街示眾的時候,竟然還大模大樣地穿着皮鞋,結果被憤怒的羣眾勒令立刻將皮鞋了,光着腳丫在曬得發燙的柏油路上走,走得滿腳都是大血泡。
恐怖中的等待有點漫長,天天都有驚心動魄的消息在傳。大街上不時傳來在遊街示眾的聲音,動不動就是敲鑼打鼓,永遠有人在高呼口號。晚上乘涼的時候,藉着黑幕的掩護,林蘇菲與人悄悄地商量着對策,討論造反派突然出現時應該如何對付。捱打已經不是什麼新鮮的事情,負隅頑抗沒有任何意義,問題的關鍵在於,怎麼才能不進一步怒那些充滿革命熱情的紅衞兵小將。在木木家周圍居住的鄰居,差不多都是應該批鬥與打倒的對象。大家對即將來臨的暴風驟雨誠惶誠恐,心驚跳,誰也不知道造反派什麼時候會來,大規模的抄傢什麼時候開始。太多的未知因素增加了焦慮,林蘇菲和李道始開始因為恐懼而失眠,坐在外面乘涼的時候還有些睏意,一躺在牀上便完全清醒過來。
誰也不會想到這一切會發生在大清早。天剛矇矇亮,一組紅衞兵小將奇兵天降,無聲無息地來到張書記的家。眼前的情景讓人大吃一驚,張書記和老婆赤條條地躺在那呼呼大睡,充分享受着夏清晨的涼。那年頭,戲校大院裏的居民從來不鎖門睡覺,在炎炎的漫長夏季,誰家的大門都是成天敞開。小將們在張書記夫婦的牀前默然站了一會兒,不知如何是好,結果只能退到房門外,扯開嗓門喊他們趕快爬起來,老老實實地把衣服穿好。説起這段尷尬的經歷,張書記夫婦頗有些哭笑不得,張書記斯文掃地,張太太恨不得挖個地鑽進去。早過了更年期的張太太對男女之事已沒什麼興趣,是即將到來的革命運動刺了他們,讓已差不多快熄滅的慾望之火,重新猛烈地燃燒起來。隨着形勢的益緊張,張書記夫婦彷彿熱鍋上的螞蟻,整夜睡不着覺,結果在朦朦朧朧的晨中,兩人像享受最後晚餐一樣,夢生忘死了一回,然後像死豬一樣深睡不醒。
另一組紅衞兵小將直撲木木家,同樣突然出現在李道始和林蘇菲的牀頭。由於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李道始沒有出任何慌張,很坦然地從牀上爬起來,主動拿出鑰匙,把所有的屜和櫥門統統打開。他顯得非常好客,滿臉堆笑,非常順從地配合造反派的行動。林蘇菲坐在牀沿上不知所措,兩個女紅衞兵向她走過去,在牀前一邊一個,指着她的鼻子讓老實待。林蘇菲嚇得説不出來話,其中一個女紅衞兵將系在間的皮帶取了下來,氣勢洶洶地説:“喂,想坦白從寬呢,還是抗拒從嚴?”紅衞兵小將開始翻箱倒櫃,這一天,戲校的造反派分成七個小分隊,同時對七户人家進行抄家。來我們家的這隊紅衞兵,既有李道始的學生,也有林蘇菲的學生。李道始是戲文系主任,他的學生看上去還有點文質彬彬,然而林蘇菲的話劇班學生,一個個都凶神惡煞,揮舞着皮帶跑出跑進,隨時隨地準備打人。木木到有些害怕,那些人一個個凶神惡煞,皮帶在傢俱上過來過去。突然林蘇菲尖叫了一聲,李道始想過去看看怎麼回事,但是剛扭頭,臉上便捱了結結實實的一皮帶。李道始可憐求饒的樣子,讓木木十分傷,他一點也不堅強,一舉一動,完全就像電影上的壞蛋。李道始捂着嘴角連連往後躲,然後繼續點頭哈。造反派顯然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他們認定李道始夫婦是有意頑抗,不實行強大的無產階級專政,就不可能讓階級敵人就範。他們一遍又一遍念着主席語錄,念着念着,又唱起了嘹亮的語錄歌。
兩個話劇班的學員把木木帶進了他的小房間,讓木木老老實實地把父母藏在這的東西都出來。他們不由分説地就拉開我的衣服,上上下下里裏外外地搜索。我不知道他們要找什麼,只知道他們很憤怒,很不耐煩,將屜裏的畫片灑了一地,將書包裏的課本全抖落在小牀上。接下來,他們讓我做選擇題,問木木是主席好,還是共產黨好。我毫不猶豫地説主席好,左邊的那個人就了我一個嘴巴,説你小子和你老子一樣反動,膽敢説共產黨不好。我完全被打懵了,改口説共產黨好,那人又給了我一個嘴巴,説不得了,你的意思是説主席他老人家不好。短短的幾分鐘裏,木木接連捱了幾個嘴巴。我覺得自己很委屈,想哭,想放聲大哭,但是竟然忍住了。或許打得並不重,或許想到了電影上的英雄人物,木木突然變得很堅強。我覺得自己既熱愛共產黨,又熱愛主席,我的心是紅的,思想是紅的,我是無產階級革命隊伍中的人,我能夠經受得住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