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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三公九卿盡零落李斯想哭都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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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家人,如何了?”李斯終於從驚愕悲愴中清醒過來。

“在下不知,府中已經空無一人。”

“廷尉昨夜,從,從何處回來?”李斯避開話頭另外一問。

“稟報丞相:廷尉昨夜造訪,典客府…”夢魘般的李斯踉蹌地登車,恍惚地進了典客府。偌大的府邸庭院,已經空蕩蕩沒有一個人了。李斯夢遊般走進正廳,走進書房,終於在書房正案上看見了一卷鋪開的羊皮紙,幾行大字晃悠在眼前——國無正道,頓弱去矣!國之宄,李斯禍首也,趙高主兇也,胡亥附逆也,他若有利器,必取三賊首級以謝天下!

“豈有此理!”李斯一個靈,夢魘驚醒般大叫一聲。

生平第一次,李斯被抬回了丞相府。大病未愈的李斯,又一次病倒了。

姚賈對自己進行了無情的勘審,以最為酷烈的刑罰處置了自己。姚賈斷舌、刮面、自縊,三樁酷刑樁樁如利刃刺進李斯心田,活生生便是對李斯的勘審刑罰。姚賈追隨李斯,尚且自判如此酷刑,李斯該當如何還用説麼?身為九卿之首的廷尉,姚賈自然知道大臣意外暴死該如何處置,不可能想不到李斯親臨廷尉府查勘;姚賈留下的血書,不是明明白白地要告知李斯所犯罪行的不可饒恕麼?舉朝皆知姚賈與李斯同道如一,姚賈如此酷烈地死去,對李斯意味若何,實在是無論怎麼估價也不過分的。李斯唯一稍許松心者,姚賈家人族人全部逃遁了。廷尉府的吏員們決然不會去追究此事,御史大夫與其餘官署也一定是佯作不知了。短短一年不到,秦法竟是形同虛設了,有二世皇帝率先壞法殺戮,能指望臣民忠實奉法麼?便是自認法家大才的李斯,能去依法追究姚賈家族逃亡麼,能去追究頓弱擅自逃官麼?一絲天良未泯,斷不能為也。

可以説,姚賈的酷烈自戕已經摧毀了李斯的人事基,李斯從此失去了最能體察自己、也最有幹才最為得力的同道。然則,李斯畢竟還殘存着一絲自信與一份尊嚴:李斯所作所為,畢竟為了維護秦政法治大道不變形,至於宄罪孽,畢竟不是李斯親為,奈何姚賈責李斯過甚哉!但是,頓弱的逃官與留書,則將李斯殘存的一絲自信與一份尊嚴,也冷酷地撕碎了。依據秦法,大臣擅自逃官去職,是要立即嚴厲追究的。李斯身為丞相,第一個發覺頓弱逃官,卻既沒有稟報皇帝,也沒有部署緝拿;其間本,除了最後的一絲天良,便是頓弱留下的這件羊皮書。這件留書,李斯是不能給任何人的:於胡亥趙高,無異於自套絞索;於御史大夫府,則無異於公然將“李斯乃天下禍首”這個驚人論斷昭示於朝野!

無論哪一種結局,李斯都是不能也無法承受的…

在李斯的心目中,從來沒有將朝廷劇變與自己的作為聯繫起來。也就是説,李斯從來認為,自己的一切作為都是基於維護大政法治不變形而作為的;對胡亥趙高的殺戮罪行,李斯從來沒有贊同過,更沒有預謀過;至於對扶蘇蒙恬之死,李斯雖則有愧,但畢竟是基於政見不同而不得不為也。李斯無論如何沒有想到,自己竟會被人認定為宄禍首!而且,認定者還是頓弱這般極具聲望的重臣。頓弱既有此等評判,安知其餘朝臣沒有此等評判?安知天下沒有此等評判?而果真天下如此看李斯,李斯的萬古功業之志豈非付之水,到頭來反成了宄不法之亡國禍首?

豈有此理哉!豈有此理哉!

李斯為自己反反覆覆地辯護着,可無論如何開自己,還是不能從頓弱的一擊中擺出來。人人都知君權決斷一切,然頓弱卻將胡亥看做附庸;人人都説趙高殘忍陰狠,然頓弱卻將趙高只看做政變主兇;人人都該知丞相李斯不得已而為之,然頓弱卻將李斯看做元兇禍首。頓弱之説不對麼?當然不對!一個自信的李斯洶洶然反駁。為何不對?另一個李斯從最幽暗的角落跳了出來,冷冰冰地説,若非你李斯之力,趙高擁立胡亥之陰謀豈能成立?你李斯固非殺戮元兇,然你李斯卻是政變成立之關鍵條件!身為帝國首相,其時你李斯又身在中樞,本是一道不可逾越之正道關口,不越過你這一關,誰能將胡亥這個無能痴兒抬上皇帝寶座?然則,然則,李斯畢竟不是設謀者也,不是動議者也。自信的李斯聲嘶力竭,卻微弱得連自己也委頓了,也不想再説了…李斯啊李斯,你若不能洗刷自己,便將永遠地要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了…不能,不能!李斯不能是禍首,李斯必須成為原本的正道功臣!李斯要做自己該做的事,不能再聽任趙高擺佈了…

渾渾噩噩的夢魘裏,李斯為自己謀定了最後的對策。

夢魘未消,又一個驚人的消息傳進了丞相府。

當府丞一臉惶恐而又囁嚅難言地走進草藥氣息瀰漫的寢室時,李斯便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李斯不想問,卻也沒有擺手讓府丞走,灰白的臉平靜而呆滯,似乎已經沒有知覺了。府丞猶疑一陣,終於低聲道:“稟報丞相,治粟內史鄭國,奉常胡毋敬,兩人一起,一起死了…”李斯猛然渾身一抖,連堅固的卧榻也咔嚓響動了,口而出的問話幾乎是本能的:“死在了何處?何人勘驗?”語速之快捷,連李斯自己都驚訝了。

“在奉常府,廷尉府大員正在勘驗屍身…”府丞話音未落,李斯已經翻身坐起,説聲備車,人已神奇地從病榻站到了地上。

車馬轔轔開進鄭國府邸時,廷尉府吏員們正在緊張忙碌地登錄着勘驗着。李斯的軺車直接駛進了府邸,停在了出事的後園茅亭外的池畔。李斯沒有用衞士攙扶,徑自扶着竹杖下車了。走進茅亭,李斯還沒察看屍身,先匆忙問了一句:“兩老有無遺書?”廷尉正答説尚未發現。李斯略微鬆了口氣,一跺竹杖低聲道:“教廷尉府人等退下,只你一人與老夫勘驗。”廷尉正拱手領命,轉身便下令,教廷尉府吏員們到遠處池畔待命了。

茅亭裏外清靜下來,李斯這才仔細地打量起來。這座茅亭下,李斯與胡毋敬不知幾多次聚酒慨然議論學問治道。李斯悉這片庭院,更悉這座茅亭。在一統天下後的大秦朝廷中,只有胡毋敬這個太史令出身的重臣,還能與李斯敞開心扉論學論政,與其餘大臣聚議則只有國政事務了。唯其如此,這座奉常府,是李斯被千頭萬緒之瑣細事務浸泡得煩膩時必然的光顧之地。但在這座茅亭下,李斯便能直抒臆,慷慨昂地傾瀉自己的政學理念,縱橫評點天下學派,坦誠臧否諸子百家人物,會商解答胡毋敬統領帝國文事中的種種疑點,舉凡天文地理陰陽史籍博士方士無不涉及。在李斯的心目中,胡毋敬是戰國名士羣中一個特異的老人,既可治史治學,又可領事為政,堪稱兼才人物。因為,胡毋敬的迂闊氣息很少,從來沒有以被諸多學子奉為圭臬的先王大道諫阻過帝國文明創制。也就是説,在文明創制的諸多爭論中,最有可能與博士們一起反對始皇帝與李斯的奉常府,在胡毋敬的統領下,倒實實在在地成了帝國文明創制的基力量之一。如此一個胡毋敬,老了固然老了,二世即位一年多也多告病卧,幾乎是深居簡出了。然則,胡毋敬畢竟無甚大病,如何飲一次酒便死了?

兩位老臣死得很奇異。兩人在亭下石案相對而坐,人各一張草蓆。石案中間是兩鼎兩盤,鼎中是燉胡羊,盤中是涼苦菜,兩鼎燉羊幾乎未動,兩盤苦菜卻幾乎都沒有了。胡毋敬面前的銅爵還有七八成猶在,鄭國面前的銅爵卻空蕩蕩滴酒皆無。胡毋敬靠着身後亭柱,面前擺着一支尺餘匕首,平靜的臉上盪漾着一絲神秘莫測的笑意;鄭國卻手扶探水鐵尺身體前傾,老眼憤憤然盯着胡毋敬,似乎在爭辯何事,似乎在指斥何人。旁邊的兩隻酒桶很是特異,一桶是罕見的韓國酒,一桶卻是更為罕見的東胡酒,韓國酒已經空了,東胡酒則剛剛打開…

家老稟報説:鄭國大人是昨夜二更初刻來造訪的,與奉常大人在書房説話直到四更,一直關閉着書房大門,誰也沒能進去,誰也不知道兩位大人説了些甚。四更末刻,兩位大人出了書房,在月光下游盪到了茅亭。奉常大人吩咐擺酒,並指定了酒菜。家老部署停當,留下一個侍酒老僕,自己便去忙碌了。侍酒老僕稟報説,酒菜擺置完畢,奉常大人吩咐他下去歇息,不要再來了。老僕放心不下,遠遠隱身在池畔石亭下預備着照料諸事。茅亭下的説話聲時起時伏,老僕年老耳背,一句話也沒聽得清楚。直到五更雞鳴,茅亭下驟然一陣異常笑聲,之後便久久沒了動靜。直至晨曦初現,老僕終於瞅準了亭下兩個身影如石雕般久久不動,這才趕了過來,兩位大人已經歿了…

“丞相,似是老來聚酒,無疾而終。”廷尉正謹慎地試探着。

“傳喚醫官,勘驗兩爵殘酒。”李斯沒有理睬廷尉正。

片刻之間,廷尉府的執法醫官來到。醫官先拿起兩爵殘酒細嗅片刻,又拿出一枚細亮的銀針伸進胡毋敬酒爵,銀針立即變成了令人心悸的紫黑。醫官低聲道:“奉常所飲,有遼東鈎吻草毒。”一片寂然之中,醫官又拿出一枚銀針刺入鄭國青紫的下,銀針漸漸變成了怪異的醬紅。醫官低聲道:“稟報大人,此毒在下不知名稱。”默然良久,廷尉正躊躇道:“丞相既已查明死因,在下只有…”李斯一跺竹杖道:“自然是明白呈報。老夫豈能屈了烈士本心?”一言落點,李斯扶着竹杖徑自去了。方出亭外丈許,李斯又驀然站定轉身道:“鄭國喪事,老夫親自料理,無須廷尉府官制處置。胡毋敬喪事,亦望廷尉府網開一面,胡氏族人處置。若能得平民之葬,老夫便代兩老謝過廷尉府了。”廷尉正慨然拱手道:“丞相但有此心,在下拼得一死,安敢不護勳臣忠正之身哉!”驟聞久違了的慷慨正氣之言,李斯心下猛然一陣酸熱悸動,渾身凝聚的心力轟然消散,喉頭猛然一哽便軟倒在地了…

之後,病體支離的李斯,為鄭國持了最為隆重的平民葬禮。

列位看官留意,秦法有定:官員無端自殺,一律視為有罪,非但不得享受生前爵位禮遇厚葬,且得追究罪責而後論定。唯其如此,李斯請求廷尉府折衝斡旋,能使胡毋敬與鄭國不再被追究罪責,而以平民之身了結喪事。若在帝國常政之下,李斯身為奉法首相,自不會有此等請求;廷尉府身為執法官署,也不會接納此等違法之説。然則,此時之帝國大政業已面目全非,一切皆猙獰變形,故“違法”之舉反倒具有了不同尋常的大義。廷尉正之所以不想追究死因,而以“老來聚酒,無疾而終”呈報處置,便是想在亂政之中為功臣爭得個最後的厚葬。而已經開始痛悔的李斯,則所想不同:鄭國胡毋敬雙雙同時服毒自殺,無疑是對秦政變形的最大不滿,是最深的無奈,其間自然也包括了對李斯的失望與不滿。從天下評判與身後聲譽而言,鄭國胡毋敬自殺,無疑為不堪政的正道殉國之舉;若仍以功臣厚葬兩人,則無異於為胡亥趙高貼金,使其至少落得個“尚能善待功臣之名”而鄭國胡毋敬之以自殺抗爭,則可能大大地蒙受曲解。是以,李斯寧可使兩人不獲厚葬,也要維護兩位老功臣的聲望。李斯深信,一個太史令出身的胡毋敬,一個絕世水工鄭國,誰都不會在乎死後如何處置,而更看重一世的節,更看重大義的評判。如此處置,至少,李斯那顆破碎的心尚能有些許的藉。

李斯所痛心者,自己竟在暮年之期失卻了這位最敦厚的老友的信任。

自當年的大決涇水開始,李斯便與鄭國結下了深厚的情誼。在長長的歲月裏,鄭國幾乎懷疑包括秦王在內的任何人,而只相信李斯,只敬重李斯。寡言的鄭國,只對李斯説心裏話。素來少和人心的李斯,也只對鄭國毫無隱瞞。鄭國不通政事,李斯不通水務,兩人共事卻和諧得血汗融…自甘泉宮之後,鄭國與李斯的來往越來越少了。然則,當李斯主持始皇帝葬禮焦頭爛額的時候,年邁的鄭國依然在垂暮多病之時接受了李斯的懇請,帶病出來為始皇陵工程奔波…之後,鄭國顯然對李斯絕望了。因為,不善誼的鄭國在最後的時刻,沒有找李斯飲酒,也沒有找李斯説話,而是不可思議地找到了同樣不善誼的胡毋敬了結一生。李斯深信,只要鄭國來找自己,便是指着自己的鼻子痛罵,李斯也會一如既往地敬重這位老友,甚或,李斯能改弦更張亦未可知。是的是的,鄭國固然沒有找自己,可李斯自己也沒找過鄭國。自認絕無迂闊氣息的李斯,自認是鄭國保護者的李斯,你為何沒有體察到鄭國在目下艱難之期的絕望?平心而論,你李斯僅僅是忙碌麼?僅僅是沒有閒暇麼?僅僅是內心深處有愧而畏懼面對老友麼?不!你李斯在內心深處,是有一絲蔑視鄭國之心的。鄭國不通政事,不求權力,不善人。於是,你李斯便將鄭國看做了一個大政無主見之人,自覺不自覺地,你以為鄭國任何時候都會是李斯的人馬,都會跟定李斯,而絕不會疏遠李斯,絕不會對李斯生出貳心…事實果真如此麼?非也,非也。鄭國已經以不告而永別的方式,宣佈了與你李斯的最終分道。李斯啊李斯,你自以為明得計,實則何其淺陋,何其不通人心也!

鄭國的墓地,李斯選在了涇水瓠口峽谷的一片山坳裏。

老秦人沒有忘記鄭國。儘管葬禮未曾知會任何局外人,涇水兩岸的民眾還是絡繹不絕地趕來了,瓠口峽谷的山坳裏擺滿了香案犧牲,已經是男丁罕見的老秦人扶老攜幼婦孺相攙,黑壓壓佈滿了山頭。下葬那,漫山遍野哭聲震天,悲愴憤之情雖始皇帝國喪而未嘗得見。李斯眼睜睜看見,兩個老石工跌足捶慟哭不已,兩三個時辰竟哭死了過去,最後與鄭國一起合葬了…

那一,李斯想放聲慟哭,老眼中卻乾澀得沒有一滴淚水。當年,李斯是河渠令,對涇水兩岸的老秦人比鄭國稔許多。可是,整整一葬禮,竟沒有一個老秦人與他説話,連同縣鄉三老在內的男女老幼,都遠遠繞開了他這個當年總司民力的河渠令,避之唯恐不及。送葬之前,李斯為鄭國親自書寫了墓石刻文,那是兩行揪扯肝腸的文字:“天賦神工兮終殉大道,清清涇水兮如許魂靈,故人長逝兮知音安在,刎頸不能兮長太息我傷!”那兩行秦篆文字蒼老顫抖,力透絲,實在是李斯書法中最難得的神品。然則,那個最負盛名的老石工接過李斯的刻文時,臉卻冷若冰霜。

然最令李斯痛心者,是回到咸陽堪堪三,便得到了縣令稟報:那方石刻上的大字莫名其妙地沒有了,被人剷平了。李斯難堪了,李斯惱怒了,憤然帶着馬隊護衞親自趕到了瓠口,要重新立起碑石,要誅殺敢於擅自剷平丞相手書的不法之徒。然則,當李斯看到墓石上新鐫刻的五個大字,不了一口涼氣,頹然跌坐在地了。那五個大字是:鄭國是鄭國!——老秦人民心昭昭,不許李斯與鄭國相連,寧非視李斯如國賊哉!暮之中,李斯獨自站在鄭國墓前,訴無語,哭無淚,直覺自己已經墮入了沉沉萬丈深淵…

踽踽回到咸陽,李斯連續接到九原王離的三件急書:其一,衞尉楊端和奉詔趕赴陰山,為皇帝五萬材土遴選戰馬,夜來與牧民飲酒大醉,歸程中馬失前蹄跌入山谷,屍身難覓!其二,遼東大將辛勝巡視長城至漁陽,自投峽谷而死,屍身難覓!其三,太僕馬興奉詔赴雁門郡督導材士營戰車打造,於幕府失蹤逃亡,大印留在令案,沒有任何留書!如上三事,王離稱業已上書皇帝,可泥牛入海未見任何批迴詔書,請命丞相府處置。捧着三份急書,李斯雙手簌簌顫抖,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李斯再也沒有心緒過問國政了,確切地説,是不知如何過問了。當年,李斯的丞相府一旦對政事有斷,知會三公九卿府之任何官署,便能立即推行。曾幾何時,濟濟一堂的三公九卿一個一個地沒有了,舉目朝廷一片蕭疏寒涼,任何政令都難以有效推行,更不説雷厲風行了。即或晉見胡亥造訪趙高,得到的也只是一件詔書而已,能否落到實處,實在也是難以預料。如此國政,縱然丞相又能奈何?

李斯木然地掰着指頭,心中掠過一個悉的身影,心頭便是猛然一顫。除了太尉王賁善終之外,雖非三公實同三公的蒙恬首先死了,其後,老馮劫也被罷黜了;老三公之中,唯餘李斯馮去疾兩個有名無實的丞相了。九卿重臣,幾乎悉數覆沒:郎中令蒙毅死了,廷尉姚賈死了,宗正老嬴騰死了,奉常胡毋敬死了,治粟內史鄭國死了,衞尉楊端和死了,典客頓弱逃隱了,太僕馬興也逃隱了,煌煌九卿,只留下一個少府章邯了…

一種無以言説的孤獨淹沒了李斯。

一種比絕望更為刺心的冰冷淹沒了李斯。

孰能預料,倏忽一年之間,承繼始皇帝而再度開拓大秦新政的宏願便告灰飛煙滅?李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毀滅煌煌大秦的這個黑,為何竟能是自己這個丞相開啓的?分明是要再開拓再創制,如何便能變成了淪陷與毀滅?不可思議哉!不可思議哉!悶熱的夏,李斯第一次到了自己的渺小與蒼白,到了自己才力的匱乏,終踽踽獨行在池畔柳林的小徑中思謀着如何了結自己的一生…踽踽之中,火七月倏忽到了,李斯終於謀定:七月二十二乃始皇帝週年忌,在這一,李斯要在始皇陵前大祭,要在始皇陵前自殺謝罪!想透了,李斯也輕鬆了。李斯很為自己最終能從無休止的謀身私慾中擺出來,而有了一種欣。只有李斯想定了要自殺以謝天下的時候,李斯才真切地受到自己內心的真正的渴求:只要能融入那一片燦爛的星雲,縱然一死,何其榮幸也!苟活人世而陷入泥沼,李斯的靈魂將永遠無以自拔。

然則,李斯又一次沒有料到,一場突如其來的彌天風暴不期來臨了。

大澤鄉的驚雷炸開之時,連同李斯在內的一切人的命運都劇烈地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