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大澤鄉驚雷撼動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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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世元年五月,河淮大地出現了亙古未聞的天象徵候。
灰濛濛雲團時聚時散,紅彤彤太陽時隱時現。似乎是九州四海的雲氣都向大平原上空匯攏聚集,穹廬寥廓的天際如萬馬奔騰,卻沒有一團黑雲能遮住蒼黃的太陽,一天灰雲在出沒無定的陽光底下顯出漫無邊際的蒼白。分明是雷聲陣發,卻沒有一滴雨。分明是亂雲疾飛,卻沒有一絲風。天地間既明亮又幽暗,活生生一個大蒸籠,將整個大平原捂在其中悶熱得透不過氣來。無垠的麥田黃燦燦瀰漫在蒼翠的山原河谷之間,有序的村落鑲嵌在整肅的馳道林木邊際,一切皆如舊壯美,唯獨沒有了農忙時令所當有的喧鬧沸騰。田間沒有農夫,道中沒有商旅,村落間沒有雞鳴狗吠,悶熱難當中浸出一片清冷蕭疏。
兩匹快馬從馳道飛下,打破了大平原的無盡清冷。在刻有“陳裏”兩個大字的村口,一個身着黑官衣的騎士飛身下馬,將馬繮隨意一撇便大步走進了村落西面的小巷。那匹青灰鬃的牝馬向身後空鞍的黃馬嘶鳴幾聲,兩馬便悠閒自在地向村口的小河草地去了。騎士在小巷中走過一座座門户緊閉的庭院,打量着門户前的姓氏刻字,徑自來到了小巷盡頭。這道幹磚堆砌的院牆很是低矮,同樣是幹磚堆砌的門牆上刻着一個不起眼的“陳”字。騎士目光一亮,叩響了木門。
“敲甚敲甚!門又沒關,自家進來!”院內傳來憤憤然的聲音。
“一個大男子尚能在家,陳勝何其天佑也!”騎士推開了木門。
“周文?”院內瘦男子停住了手中活計“你如何能找到這裏?”
“窮人都住閭右,門上都刻姓氏,有甚難了?”
“你是縣吏官身,俺與你沒瓜葛。”陳勝冷冰冰盯着來人。
“陳勝兄,周文為你謀事,你倒與我沒瓜葛了?”
“鳥!謀俺謀到漁陽!謀俺去做屯丁!”
“是屯長!陳勝兄當真懵懂,漁陽戍邊是我能做得主的事麼?”
“有事便説,沒事快走。”陳勝依舊冷着黝黑的瘦骨稜稜的臉。
“我只一件事,聽不聽在你。”叫做周文的縣吏也冷冷道“此次徵發盡是閭左貴户子弟,又是兩郡徭役合併,我怕你這個屯長難做,想撮合你與吳廣結成兄弟之誼。你陳勝若不在乎,周文抬腳便走。”
“你?你與那個吳廣相?”陳勝驚訝了。
“豈止相?你只説,要不要我介紹?”
“要!”陳勝一字吐出,立即一拱手笑道“周兄見諒,坐了坐了。”
“你老鰥夫一個,沒吃沒喝坐個甚?要見立馬走。”
“走也得帶些吃喝,兩三百里路哩!”
“不用。知道你會騎馬,我多借了一匹馬來,只管走。”
“有馬?好!好好好,走!”陳勝一邊説話一邊進了破舊的正屋,匆匆出來已經換上了一件稍見乾淨的布衣,一手提一隻破舊的皮袋笑道:“昨夜俺烙了幾張大麥鍋盔,來!一人一袋。”周文道:“青黃不接一了,你老兄還有餘糧,能人也!”陳勝呵呵笑道:“你也不聞聞,這是新麥!甚餘糧?俺是正經自家割麥自家磨面,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周文驚訝道:“你家地都賣了,你割誰家麥去?盜割可不行,我這縣吏要吃連坐哩!”陳勝搖手道:“你老兄放心,俺能盜割麼?家家沒了丁壯,我給誰家搶割點早大麥,誰家不給我兩捆麥子?走走走!”兩人一邊説一邊收拾院落關門閉户,片刻間便匆匆出了小巷來到村口。周文一個唿哨,兩馬從村外小河旁飛來。兩人飛身上馬飛出了陳裏,飛上了馳道,直向東南而去了。
一路奔來,陳勝一句話沒有,內心卻是翻翻滾滾沒個安寧。
這個陳勝,不是尋常農夫。多年前,陳勝因與暗查土地兼併的皇長子扶蘇不期而遇,陳家耕田被黑惡世族強行兼併的冤情得以查清,耕田得以原數歸還,陳勝也因此與潁川郡及陽城縣的官吏們識了。少時便有朦朧大志而不甘傭耕的陳勝,在與吏員們的來往中逐漸見識了官府氣派,歆慕之餘,也逐漸摸索到了自己腳下有可能擺世代耕田命運的些許路徑。陳勝謀劃的這條路徑是:先為官府做些催徵催糧之類的跑腿雜務,憑着手腳勤快利落肯吃苦,慢慢積得些許勞績,使縣吏們舉薦自己做個里正亭長抑或縣吏之類的官身人物。在陳勝心目裏,這便是自己光宗耀祖的功業之路。陳勝相信,自己一定能夠做到。因為,大秦官府比潁川郡曾經的韓國楚國官府強多了,既清明,又公正,只要你辛勤勞作又有幹才,官府一定不會埋沒你。
譬如陳勝最早認識的這個周文,原本是楚國項燕軍中的一個軍吏,名號頗怪,誰都記不住。楚國滅亡後,周文回了陳郡老家。因識文斷字,兩三年後,周文便被鄉老以“賢者”之名,舉薦到陳城縣府做了田吏。周文勤於政事,頗有勞績,很快又被升遷到潁川郡的陽城縣做了縣丞。後來,周文在與陳勝的一次聚酒中頗有醉意,陳勝便問周文做過甚官。周文高聲大氣地説,視!陳勝問視是甚官?周文滿臉通紅地嚷嚷説,知道麼!楚軍巫術之風甚盛,視是楚軍專設的軍吏,職同司馬,專一地觀望天候雲氣,為大軍行止決斷吉凶哩!陳勝大是景仰,糾纏着周文要學這視之術。周文萬般慨地拍着陳勝肩膀道:“大秦官府公道哩!你學這虛叨叨本事頂個鳥用!兄弟只要實做苦做,何愁沒個正經官身也!”也就是從那時起,陳勝看到了腳下的實在路徑,將懵懂少壯之時的空言壯語早已經看做痴人説夢了。
然則,便在陳勝勤苦奔波縣鄉派下的種種事務時,情勢卻越來越不妙了。官府原本説好的,長城即將竣工,直道也即將竣工,之後便是民力還鄉,男樂其疇女修其業。陳勝也將縣令這些話風快地傳給了各亭各里,滿心期盼着即將到來的官身榮耀。因為,縣丞周文已經悄悄地告知了陳勝,民力歸鄉之後縣政便要繁雜許多,他可能擢升縣令;其時,周文將舉薦陳勝出任亭長或縣府田吏,合力將陽城治理成大秦法政之楷模!可不到一年,天神一般的始皇帝驟然歿了,天地乾坤眼看着飛快地變得沒鼻子沒眼一團漆黑了。非但原本説要返鄉的民力不能返鄉了,還要繼續徭役大徵發。驪山陵、阿房宮、長城屯衞、北地戍邊等等等等一撥接一撥的徵發令來了。不到半年,整個陽城的閭右男丁都被徵發盡了,貧賤民户再也無丁可徵了。陳勝走到哪裏催徵,都被父老婦孺們罵得不能開口,説陳勝是半個騙子半個官,專一糊窮人。周文也大為沮喪,非但擢升縣令無望,反倒因徵發不力的罪名被貶黜成了最不起眼的縣嗇夫,由縣丞變成了最尋常的縣吏,舉薦陳勝更是無望了。處處捱罵的陳勝大覺難堪,憤然之下決意不吃這碗跑腿飯了,索溜回村裏混子了。不料便在此時,陽城縣接到郡守最嚴厲的一道書令:閭右若無男丁,續徵閭左男丁,徭役徵發不能停止!
列位看官留意,歷來史家對閭左閭右之説多有錯解,認定“閭右”是村中富貴户居住區“閭左”是村中貧賤户居住區,由此將《史記。陳涉世家》中的“發問左…九百人”解釋為徵發貧賤男丁九百人。《史記·索隱》,首開此解也。其實不然,秦政秦風崇左,以左為上,以右為下,閭左恰恰是富貴户居住區,閭右恰恰是貧賤户居住區。此間要害,不在“貧富”兩字,而在“貴賤”兩字。秦政尚功,官民皆同。尚功發之要,恰恰在於以能夠體現的種種外在形式,劃分出有功之人與無功之人的種種差別。對於民户,有功獲爵獲賞者,謂之貴;無功白身無賞者,謂之賤。有爵有賞之民户,莊院可大,房屋可高,出行可乘車馬;無爵無賞之民户,則庭院雖可大,然卻不得高產(門房高大),上路也只能徒步。如此種種差別,自然也不能混同居住,於是,便有了閭左閭右之分:貴者居住於閶(村)之左方,一般而言便是村東;賤者居住於閭之右方,一般而言便是村西。這裏,賤與貴皆是一種官方認定的身份,未必與生計之窮與富必然相連。也就是説,居住閭右的賤户未必家家生計貧困,居住閭左的貴户也未必家家生計富裕。就徵發而言,若是從軍徵發,尤其是騎士徵發,則閭左子弟先行徵發,因為從軍是建功立業之階梯,是榮耀之途。徭役徵發則不同,徭役之勞不計功,甚或帶有某種懲罰質,譬如輕度犯法便要以自帶口糧的勞役為懲罰,是故,徭役必先徵閭右賤户。當然,不先徵閭左徭役,不等於絕不徵發閭左一個徭役。通常情況下,是總能給閭左之民户保留一定數量的勞力人力,而不像徵發閭右那般有可能將成年男丁徵發淨盡。
二世胡亥在始皇帝葬禮工程之後,又開阿房宮又開屯衞戍邊,業已徵盡了天下閭右之民力猶不自覺,竟迫使李斯的丞相府繼續徵發閭左之民力,實為喪心病狂之舉也。這一荒誕政策的真正危險在於:徵發閭左之民,意味着胡亥政權掘斷了大秦新政最後的一片庶民基,將劍鋒搭上了自家脖頸。
徵發閭左之民,使陽城縣令與吏員們陷入了極大的難堪困境。
閭左之徵,主要在兩難:一則,是叫做屯長的徭役頭目難選。閭左子弟幾乎家家都是或高或低的爵位門庭,或積功受賞之家,誰也不屑做苦役頭目,即或有個屯長名號,也是人人拼命推辭。二則,是閭左子弟難徵,湊不夠官府所定之數。聞左難徵又有三個原因:一是閭左之家多從軍,所留耕耘丁壯也已經是少到了不能再少;二是閭左之家皆有爵位,縣府吏員不能如同對待閭右賤户那般強徵強拉,偶有逃役之家,縣府也不能輕易治罪,須得至少上報郡守方能處置;三是閭左之家消息多,早對朝局劇變有了憤懣怨聲,為國效力之心幾乎是蕩然無存了。
如此情勢之下,這徵發問左之民便成了潁川郡最棘手的政事。恰在此時,隨二世胡亥大巡狩的丞相李斯來了。李斯定下了兩則對策:一是閭左徭役不能空,至少要夠千人之數;二是潁川郡與陳郡合併為一屯之徵,原本的一郡各千人減為兩郡湊千人。李斯走後,兩郡守各自召齊了本郡的縣令縣吏會商舉薦,兩郡竟沒能在閭左可徵子弟中定下一個人。最後還是遭貶的周文憋出了一個辦法,叫在縣府做過幫事的陳勝做屯長。郡守與縣令們都聽説過這個陳勝,一思謀竟無不欣然贊同。於是,屯長之位終歸落到了陳勝頭上。
當週文奉縣令之命前來宣示書令時,陳勝黑着臉連連大吼:“看老子沒飯吃麼!鳥屯長!俺不做!”周文思忖了一陣,拍着陳勝肩膀低聲而又頗顯神秘地説:“兄弟,我倒看你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