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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記峨眉山人:破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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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太爺為了轉移目標,他就開始向視察委員報告本縣新生活運動的大略情況。他説得如此利,以致視察委員無法嘴,據説這就是官場中的一種戰術。他講他怎麼提倡講究衞生,每星期都要大掃除,他説他還提倡做早,勤理髮,常換衣服,他還報告縣城設立了多少垃圾箱,公共廁所的數量,他説他嚴厲止鴉片煙和賭博,在本縣幾乎就要絕了,等等。縣太爺用小手絹擦着頭上冒出來的微汗,但是他顯得很滿意於自己的有條有理的報告。txt電子書分享平台逆小説網縣太爺的創作天才和編謊話的本領,使我們十分吃驚,他居然在這幾個鐘頭的紛亂生活中,有條不紊地編出這麼一套好聽的話兒,其實全是一派胡言亂語。

我敢説這位視察委員和往常來的委員也不過是一丘之貉,縣太爺才開始報告,他就顯出對於那些枯燥數字沒有興趣。我相信他心中想的,早已是就要擺出來的豐盛筵席和將滾滾入他的包裏去的鈔票了。雖然他在聽的過程中,不時瞟我們這幾個不合新生活標準的老頭兒,其實不過是一種“説包袱”的策略,好像對縣太爺表示:“你説得多好聽,我當面就拿到你不合新生活標準的把柄了,等一會兒‘説包袱’,是要多加一點才行的。”當縣太爺講的稍微鬆一口氣的時候,視察委員問:“説完了嗎?”縣太爺趕忙站起來,微笑着説:“沒有了,沒有什麼了。”他恭敬地低着頭,用手向後花園客房一擺,説:“請!”這位視察委員坐着不動,忽然把他的大皮包打開來,拿出一塊綢布和理髮用的推剪,向我們幾個老頭兒一指説:“叫他們快來剃頭吧!”

“啊?”縣太爺和我們所有在場的人都不驚叫起來。

縣太爺過了好一陣,才清醒過來。他的胖臉上開始*,紅得像個大辣子,不知道是因為害羞還是將要大發雷霆。我們看着他忽然用手狠狠地在辦公桌上拍了一掌,把公文夾和墨盒都駭得跳了起來,大叫:“渾蛋!”他用手指着那位視察委員——不,現在應該説是剃頭師傅了——大叫:“媽的皮!你為什麼冒充視察委員?”那個剃頭師傅忽然陷入這樣一種莫名其妙的局面裏來,卻並不覺害怕,到底是大碼頭來的人。他理直氣壯地説:“我哪裏冒充了什麼委員?”師爺也跳到他的面前狠狠地説:“你冒充了新生活視察委員!”剃頭師傅還是有些莫名其妙地説:“我真冒充了嗎?”縣太爺越發生氣地罵:“渾蛋!你不是真冒充,難道還是假冒充?”剃頭師傅沒有答話,他明白他是無罪的,坦然微笑。

縣太爺明明知道是自己一時糊塗,錯了人,大家都明明白白在眼前看到的,是縣太爺忙中出了錯,哪裏能怪這個剃頭師傅?師爺趕忙出來給縣太爺搭梯子,好叫他下台。他對剃頭師傅説:“一個剃頭匠,怎麼穿得這樣洋裏洋氣的?算了,算了,快到下屋去給他們剃頭吧!”他又回頭對我們這三個老頭兒説:“都怪你們平時不修邊幅,惹出今天這一場是非,快點到下屋裏去剃頭吧。”又是無妄之災,這從哪裏説起?這哪能説是我們這三個老朽惹出來的是非呢?

“都給我颳得光光的!”縣太爺打退堂鼓了,説罷,氣沖沖地和師爺到簽押房裏去了。我們三個老頭兒一個一個到下屋去給剃頭師傅“大掃除”去了。

前面兩個同事王老科員和張老科員去下屋剃了頭,颳了鬍子回來,都大變了相,的確年輕得多。只是叫我奇怪,起初他們出去的時候,都是撅着嘴很不樂意,剃了頭回來,卻只管抿着嘴笑,不説一句話。大概是這個剃頭師傅的手藝不錯吧!

輪到我去剃頭了,這個剃頭的師傅雖説是下江來的,手藝卻實在不高明,簡直像是在拔一樣,用個推剪在我的頭上死氣白賴地推,整得飛痛。快要刮完,我實在忍無可忍,不能不開起“黃腔”來了。我説:“咦,你這是啥子剃頭師傅喲?”逆小説網txt小説上傳分享他説:“我本來不是剃頭師傅嘛。”

“你不是剃頭師傅,是啥子人?”我看這個人才叫怪咧,他還能是別樣人嗎?

他冷冷地説:“我正是新生活視察委員。”我聽了這一句話,好比聽到一聲晴天霹靂,差點把我從凳子上打到地下去了。怎麼今天盡出怪事情?我把他呆呆地看了好一陣,我懷疑地問他:“師傅!你在開玩笑吧?”

“哪個開玩笑?你看這個嘛。”他説罷,拿出一個大證章,又摸出一封公文打開來,我一看公文上那顆大印,就知道這張派令是真的。我簡直給嚇昏了,不知道説什麼好。還是剃頭師傅——不,現在卻又要叫他視察委員了——還是視察委員説:“你不要怕,我是特地先到這個縣裏來密查的。現在我問你的話,你都要如實説來,如若不然,我以後查出來了,你們要按同罪辦理。”我的天!我們這種科員哪裏吃得起這種官司,我只得滿口應承了。他問了好幾件縣太爺貪贓枉法的案子,以及運煙販毒、聚賭頭的壞事,我都如實説了。他拍一下我肩頭説:“好,你們都是好人,我一定替你們保守秘密,不要害怕,以後結了案有賞。”算了吧!我不稀罕這個賞,只要不把我拉進這種背時官司裏去,就謝天謝地了。

最後他叫我到裏面去請師爺出來見他説話,我走到簽押房外邊,才像大夢方醒,可是一想起來還害怕,我結結巴巴地喊:“師爺,那…那個人叫您去。”師爺走出來,打量了我剃光的頭和下巴,不明白有什麼事,問道:“哪個人?”我説:“那…那個呀,就是那個…剃頭的…”師爺説:“這才怪呢,我又不剃頭,叫我幹啥?”我簡直得暈頭轉向,一句話也説不清了,我只管用手向那間下屋指着,鼓了勁才出一句話來,説:“那個…剃頭的…哦,委…委員…”師爺莫名其妙,生氣地罵我:“你胡説些什麼?”我再也説不出話來,只是呆呆地張着嘴,用手指着下屋。師爺大概也覺得我的臉不好看,不知道為什麼我被嚇成這個樣子,也就只好到下屋去看個究竟。我就趕快溜回我們的辦公室去。我和那兩個被叫去剃過頭的老科員正在面面相覷,忽然見到師爺出來了。一看,他的臉發白,張着嘴巴,看來並不比我高明一些。他很想快跑,可是他那‮腿雙‬不聽使喚,像打了擺子,東偏西倒地走不快。他用手拉着褲腿,繼而又拍他的大腿,想叫他的大腿快走。他總算走進簽押房去了。過了一會兒,縣太爺出來了,師爺的病好像一下子就傳染給縣太爺了,他也是臉煞白,張開嘴巴,兩腿拖拖拉拉地走不動,不同的是,他還用雪白的手帕不住擦額頭上冒出來的汗水。

他們兩個到下屋裏去了,過了一會兒,縣太爺先出來,接着是師爺出來,兩個人一字兒排在門口,低着頭,縣太爺誠惶誠恐地用手一擺,指着去後花園的路,説:“請!”接着,那個真正的視察委員昂頭闊步,抱着大公事皮包,從下屋走了出來,向後花園去了。縣太爺和師爺也跟着進去,很恭順的樣子。

以後的事情,我們就不得而知了,只是看到師爺跑進跑出,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麼。第一次出來他是愁眉苦臉的;第二次出來卻是喜笑顏開的樣子了。我們這些老在衙門進出的人,一看就明白,緊張的形勢已經緩和下來,就是説“包袱”已經説妥,剩下來的事就是擺出豐盛的接風筵席了。

果然不出我們所料,晚上在後花園的花廳裏燈燭輝煌,本縣各方面的當道人物都一個一個地來了。

來得最早的一個是縣黨部的郭書記長。新生活的事情是他最重要的公事,同時,大概他還要把本縣防止共產黨活動的事向來的視察大員彙報。因為按照慣例,這種從中央派出來的大員,特別是像這種新生活視察委員,都負有這種秘密使命的,因此書記長要早一步來。

第二個來的是本縣縣銀行的朱行長,人家都叫他“豬頭”不特因為這個人胖得出奇,而且大家一有用錢的事,總是想起他來。他是本縣的財神爺。人家恭敬他的時候就叫他“朱財神”他對於各種各樣的宴會總是興趣最濃,因為他的身體對於各種各樣富於營養的物質最迫切需要。今晚上這種豐盛的筵席他是絕不可以遲到的。自然,也許還另外有原因,縣太爺許給視察委員的“包袱”總是先從縣銀行墊出來的,也許是送大票子來了。你看他手裏不是提着一個沉甸甸的綠帆布手提包嗎?

第三個進來的是本縣的中學校長,他也是本縣新生活運動指導委員會的副主任委員之一。他在年輕的時候到本留過學,很帶回一些“維新思想”只要一提起本明治維新的事,他就口若懸河地擺個不停。他很講究衞生和身體鍛鍊,他認為中國之所以倒黴就因為是東亞病夫。為了去掉東亞病夫的詬病,他年逾六十,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來在花園打太極拳,鍛鍊身體。他非常反對隨地吐痰,他説這是百病之源。他常常説:“當我在本的時候…”大家一聽就知道他要説什麼了,又是吐痰的事兒。果然他接着就説:“隨地吐痰是犯法的,要罰款的。”説罷,他就摸出幾張白綿紙,很文明地把痰吐在上面,然後謹慎地包了起來,放進他的寬袖裏去。他素來是遵守時間的,所以他也來得很早。

以後進來的人就多起來了。局長、院長、處長、所長、會長,還有圓胖胖的臉上總是堆着微笑、很滿意於自己的幸福生活的地主老爺們,還有神抖擻、走起路來一搖三擺、卷着白袖頭隨時準備打架的袍哥大爺。當然也還有在官場、市場、賭場上以及在公館、館、煙館裏或者如意或者失意的各紳士…總之,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嘻嘻哈哈的,愁眉苦臉的,都來了。大家碰到了有的在握手,有的在打恭,有的在鞠躬,然後都走進花廳裏去了。

時間看來已經不早,可是高老太爺還沒有到,因此宴會就無法開始。高老太爺是本縣的第一塊金字招牌,他家幾代為官,有良田千頃,他本人是前清光緒末年的一個舉人。據他説,要不是忽然改朝換代了,他準可以上京趕考,中個進士啦什麼的,説不定還會有狀元之份哩。所以他對於民國就特別痛恨,什麼都看不慣。這個國家亂紛紛的不像樣子,好像都和他沒有來得及中狀元有關。但是他有兩個兒子卻都在民國做了不小的官,大兒子因緣時會,到本跑了幾年,結識了革命黨人,回國後一直在外面革命,如今在中央政府不知道做什麼官;二兒子當然就可以跟着大兒子高升,聽説很做了幾任縣長。只有三兒子他認為不爭氣,沒有出去做官,但是也算本縣出的人物,年輕漂亮,風度瀟灑,手面很寬,花錢如水。不過他的進賬也不小,他和幾任縣太爺做了一攬子生意,把所有要收的捐税包下來。他到處立關設卡,自定名目,收捐收税;他還開了土產貿易公司,專運鴉片煙出口;他還開了縣銀行,自任董事長,還自發通券。由於這種種關係,所有到本縣來的縣太爺,誰都知道第一件要辦的大事就是去拜高老太爺的門。一定要賴着做個門生,才敢回來上任接事。無論大小宴會——這種宴會其實是一種聯席辦公的形式,本縣大小政事都在會上商量解決——要不把高老太爺請來,誰也不敢叫開宴。今天為什麼高老太爺還遲遲不到呢?

最後聽到衙門口守衞的叫“立正”的聲音特別響亮,我們猜一定是高老太爺來了。果然,我們看到一乘轎子抬到後堂來才下轎,兩個跟班扶出一個白鬍子老漢,縣太爺拜在他門前當弟子,所以他的轎子可以破格直抬進來。縣太爺、師爺,還有許多人跑出來接他,一片請安聲:“老太爺好!”他不住向大家點頭打招呼,大家簇擁着到後花廳去了。

宴會大概是開始了吧。我們聽到嘻嘻哈哈的笑聲不斷,又聽到猜拳行令的叫聲,偶爾還看到出來一兩個舉着酒杯,東倒西歪、胡言亂語的逃席者,大概真是賓主盡歡了。到後來,客人大半散去了,還有幾個醉鬼賴在花廳找縣太爺和太太拼酒,最後聽到太太清唱一段《蘇三起解》,才算盡了興,把這幾個醉鬼轟出去了。

我們想,明天大概是高老太爺請,後天是書記長請,再後天是官紳聯名請。總要鬧這麼幾天宴會,大家的肚子都實在無法負擔了,視察委員才開始他的視察工作。所謂視察工作也不過是由縣太爺陪着,走馬看花地做個過場罷了,其後就是委員收到士紳商賈送來的土特產,其中當然有本縣出產的鴉片煙土,用金紙包裝,十分美,上面還赫然印上兩個金字“特等”這就是最值錢、最名貴的禮物了。這一切都落到委員的行囊裏去後,委員就要打馬回程,於是又是一連串的送行宴會,然後才是視察委員帶着大包鈔票和土特產滿載而歸了。

第二天,我們三個老科員為了給縣太爺的新生活掙一點面子,來彌補我們昨天不修邊幅給他的新生活帶來的損失,我們不約而同地一大清早都上班去了。

我們還沒有坐定,小衞這小傢伙就跑到辦公室裏來了,看他的神十分倉皇,口裏不住地説:“怪事,怪事!”他用手招呼我們,説“你們來看,天大的怪事!”昨天一天在這個衙門裏發生的怪事着實不少,今天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麼怪事,管它呢,現在隔上班的時間還有一會兒呢,就跟着小衞進去看看吧!

小衞把我們三個帶進後花園,走過花廳,走近客房門口,我們都莫名其妙,這裏是視察委員的下榻之處,現在正是視察委員好夢正濃的時候,豈是我們這些人去打擾得的?我們誰也不敢踏進門去,小衞跑出來拉我們,説:“進來,進來,視察委員一大早就出差去了。”老王科員的年紀比我和老張科員小一些,膽子就大一些。他先進去了,我和老張也硬着頭皮跟着進去了,輕手輕腳的。進去一看,視察委員果然不在。小衞走進客房屋角一張積塵很厚的爛書桌,把最底下那一層屜費勁地拉開來,一下就拖出一個大黑皮包,這不是視察委員的舊皮包嗎?這有什麼奇怪呢?

小衞説:“今天一大早,我起來給視察委員招呼洗臉水以後,他對我説:‘昨天晚上有人向我密報,隔城幾十裏的鄉下,還偷偷種着鴉片煙呢,我要親自去密查,過幾天才能回來。’我説:‘吃過早飯再走吧,縣太爺還沒有起來呢。’他急忙阻止我説:‘不消得,不要驚動他,走遲了人家知道我出城去了,就查不成了。’於是他就叫我提起一個綠帆布包,送他出城門,他徑自往東邊去了。我回來收拾客房,啊,視察委員的黑皮包丟下了呀,我怕他裝得有重要公文,好好收檢起來,就打開一看,嘿嘿,你們看嘛!”小衞説着,就把視察委員的大黑皮包打開來,首先看到的是昨天他用過的綢布和理髮剪子,這個並不稀奇,我們昨天就見過了。小衞又往外一掏,掏出來一張堂哉皇哉的派令來,這也沒有什麼稀奇,昨天我們也見過了。小衞又伸手進去掏,卻掏出一大堆爛字紙,本沒有什麼公文,這就有一點奇怪了。小衞説:“這不算稀奇,奇怪的在這裏。”説罷,他又掏出一個紙包,打開紙包,原來是一顆四四方方的官印,做官的人帶官印也是常事,這又有什麼奇怪?可是老王科員接過手去,還沒有細看,就“咦——”地一聲叫起來,説:“這是啥子做的印,這樣輕。”他説着就用手指甲在印上刻了一下:“啊也——!”他就驚呆了,跌坐在椅子上,一句話也説不出來了,那顆官印也落到地上去了。老張科員趕忙從地上撿起那顆官印來,説也奇怪,那顆官印的一隻角就砸缺了。老張科員才看一下也是“啊也——”一聲,跌坐在地上,呆在那裏爬不起來了。這就輪到我來看官印子。我誠惶誠恐地接過那顆官印,誰知用力過猛,竟把那顆官印的邊子捏壞了。咦,這是啥子做的印,不是銅,不是鐵,我仔細看看已捏壞的地方,才看出是用乾肥皂雕的印。我在衙門裏混過幾十年,難道還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沒有驚得發呆,也沒有“啊也”一聲跌倒,卻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這實在太妙了,太有趣了!這也太叫人痛快了!縣太爺明一世,竟然也糊塗一時!

我們馬上把視察委員的這個寶貝皮包、那一堆爛字紙、那剃頭的傢伙,當然還有那一顆寶印和那一張派令一起拿到辦公室裏去了。

這時辦公室裏已經來了許多同事,都圍過來看稀奇。我把那顆跌缺了角的官印和派令上的硃紅大印合了一下,完全合上了,再細看派令,原來是用油印心仿印的,這張派令原來是視察委員——不,鬼才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角——假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