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在褐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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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卓羣上課的時候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我沒有叫醒他,右手捏着一個粉筆盯住他看,他一隻手托住下巴,另一隻手無意識地打着掩護,腦袋像小雞啄米一樣一點一點,嘴巴略微張開,呈字母“o”狀。他這樣子太滑稽了,引起了全班同學的注意。起先,是他周圍的同學像路邊散落的野花一樣零星地笑着,後來,笑聲像瘟疫一樣四處傳染,波及了整個教室。孩子們笑得猖獗,不可一世,本沒有*下去的可能。何況,我也不想*,看到他們弓着背像蝦米一樣,壓抑。我嗅到了笑聲裏藴藏着爆炸的危險,似乎隨時可以將屋頂掀翻,可即使是這樣,張卓羣仍在酣睡,變本加厲的是,他居然出口水。他昨晚肯定是一夜未睡。
我走下講台,同桌以為我會拿粉筆頭擲張卓羣,不懷好意地笑着。我沒有,我只是走到他的身邊,把他叫醒,居高臨下地説:“下課你到我辦公室去一次。”他似乎是“哦”了一聲,腦袋隨即又垂下去,睡着了。
這次教室裏的笑聲更大了,我的耳邊充盈着爆裂的豆子般的響聲,嗶嗶剝剝。我悲涼地置身於笑的海洋,抬起一隻手,示意同學們安靜。他們真的就安靜了,笑聲戛然而止。其實,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校長大人肯定站在教室的門口。
我轉過身,看着她,面無表情。
她很嚴肅,語氣沒有一點起伏,僵直地對我説:“下課你到我辦公室一次。”——其實我一點都不喪氣,真的,我心情很好,明亮的透徹的。四肢前所未有的舒展和鬆弛。我站在場中間抻着懶,對在我不遠處的依舊睡眼惺忪的張卓羣説。
他心懷歉意:“老師,這次真是我害了你,我對不起你了。”我揮揮手,像撫去蛛絲一樣,對他的道歉不屑一顧。這一刻,我又是心不在焉的,覺得拴在身體上的鐵鏈消融了,我伏出水面,至少是雙手攀住船弦,清清地呼着空氣,而我對面的少年,臉蒼白,彷彿貧血。
他昨天上了半夜的網,我叫他到我這裏來,他沒來,後半夜徹底地失蹤。
“你昨天晚上,後來到哪裏去了?”他説:“柵欄酒吧。在那,我又碰上了潘景家。”曼娜出現在柵欄酒吧似乎是一個意外。
——她在褐海的一再閃現,多少讓我確信她還在我的身邊。我承認,我總是到孤獨,覺得自己是茫茫大海上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我不能虛無地活下去,我要尋找活着的意義,現在,意義在我的眼裏已經衍化為一個個具體可的符號:尋找曼娜、尋找多年前在漢中路13號玩耍的小女孩、尋找我虛構中的小姐妹?這大約就是我來到褐海並在此長久逗留的目的。
可是誰知道呢?
生活往往會製造出更多的讓你眼花繚亂的蝴蝶一樣的謎,好看卻鬼魅。
張卓羣昨天晚上到柵欄酒吧的時候,已經是凌晨2點了。大街上一片冷清寂靜,幾個人影浮過街頭,孤涼淒冷,一豆豆散發着微弱光線的路燈將瘦骨伶仃的張卓羣襯托出來,像是貼到夜中的一個皮影,顯得如此多餘且隔膜,這連他自己都覺到了。無聊,無聊到走路都要踢着石子往前走,嘴裏咒罵着一切可以咒罵的東西。反正,一切都是糟糕透頂,敗壞人的心情。
他進柵欄酒吧之後,躲到角落裏去,一聲不吭,像安靜的貓。
潘景家的出現讓他有點意外。
張卓羣下意識地將自己藏匿得更加隱蔽,調整好了角度,偷窺着眼前的一切。重金屬的音樂聒噪刺耳,彷彿人被拋進了一個噪音工廠,像有千萬條小蟲子徐徐爬來,啃噬着張卓羣的軀體。他注意到,潘景家先是混在人羣裏跳着舞的,穿一件紅得像血的t恤,經耀眼迸裂的燈光照,變成了一片奇異的彩,透明又一片燦爛,像一朵雲,這朵雲飄來飄去,如同被颶風所挾持,當所有人安靜下來,他還是在那跳,頭機械地搖晃,如同3歲娃娃手裏的撥鼓,節奏時而猛烈時而舒緩。身邊有幾個人陪着,在他向地面摔去的時候及時阻止,並維持他接着舞動下去。
潘景家從小受過專業的舞蹈訓練。他跳舞的時候,身體裏揮發出一種*的味道。——這僅僅是張卓羣起初的判斷,不久,這個判斷就被推翻,他得出了一個新的結論:“天!難道他吃了搖頭丸!有人想害死他!”從門口竄進來幾個便衣,上去反手摁住正在極力搖擺着身體的潘景家。
安靜。世界像是突然在這一刻凝聚。
燈光依然在每個人的臉上嫵媚着,眼花繚亂。一明一暗之間,張卓羣看見潘景家已經被扣了起來,他痛苦而搐的臉,有大顆飽滿的汗珠凝在額頭,懸置着,搖搖墜,他的聲音被錮,像一條憤怒的魚,聽不到叫喊。這讓張卓羣幾近窒息。他“呼”地躥起來。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那個穿紅衣服的女人。
她攙扶起跌倒在地上的潘景家,這個時候,酒吧裏的人忽然亂了起來,剛才片刻的寧靜,又破碎掉,亂哄哄的,像一個早市。張卓羣看到她撥開人羣,跟隨着兩個便衣向外走去,邊走邊解釋着什麼,狼狽不堪的張卓羣被挾持着,沉沉地下墜。
身後依然有人在喧囂:“這小子這次是掛定了,吃搖頭丸被按了個正着!”
“兩個便衣在這守株待兔有好幾天的時間了。”
“依我看,這背後肯定有詐!”
“能有什麼?還不是因為女孩子!”
“潘景家這小子雖痞,但還不到吃搖頭丸、毒的地步吧!”
“合着你説,是有人在陷害他!”
“無聊!”七嘴八舍。
張卓羣更深更深地沉下去。那個念頭早就蹦出來了,從在這個屋子裏見到潘景家的第一眼起,他就想到了榛。這個女孩子,蒼白着,佇立在那,孤苦伶仃,或者是那些她坐在藝體館門前的子,他遠遠地看着她,而她的視線總是被一個人牽掣着,這個人就是潘景家。他從他身邊經過時,張卓羣覺得頭皮發緊,發脹,不過氣來。他故意去鏟他,而不是他帶在腳下的球,就是這樣,兩個男孩子,時隔多年,在褐海中學的綠塑膠場上,再次邂逅。他們本來可以互不相識,像兩條曾經叉過的直線,奔相各自的未來。可是,在這個場上,他們又一次別過頭,彼此傾軋和糾纏。球斜着飛了出去,滾落到場的一側,已經卧倒在地上的張卓羣向遠處看去,除了一瓶礦泉水在那,空空如也。不知道為什麼。一陣涼意油然而生,他無力地趴在地上,等待着潘景家,那個被他故意剷倒在地上的男孩來揍他,這樣他就有藉口和他打上一架了。
——他想,他是需要打架的。他似乎很少打架。記憶如此稀薄,幾乎成為真空。這就是一個由頭,他看不慣維繫在眼前男孩和坐在藝體館門前的女孩之間神秘的眼神。
潘景家罵罵咧咧地從地上爬起來,張卓羣拉回視線,看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孩,只是覺得似曾相識而已,他理着短髮,一身橙球衣停在了張卓羣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