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熱血化碧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大雪想必是初晴,一縷微弱如髮絲的陽光從帳篷的縫隙中透了進來,杯中琥珀的殘酒在氈壁上投出一輪一輪的光圈,沒有人説話,正中的烤全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焦糊成漆黑的一團,燒焦的氣味加倍刺着在場男人們的不安。
這些人,哪怕最年輕的莫無也早已過了而立之年,歲月的滄桑一一寫在他們臉上,沉澱為中年人特有的定力。
“這就是你要説的?”慕孝和看看蘇曠,頗有些驚詫。
“是。”蘇曠點點頭,那些局勢的分析,本是鳳曦和的長篇大論,蘇曠一邊説一邊打量着四下眾人的驚疑讚賞的神,發現指點江山確實是極有成就的事情。
“你比我想象裏還聰明瞭些。”慕孝和本要點頭,但是喉頭為人所制,也只好略略頷首。
“這個自然。”蘇曠從不介意冒領一二讚譽。
“只可惜…年輕人就是年輕人。”慕孝和皺眉“你既然要和老夫談談,能不能換種方式,這樣扣着我,你不嫌難受?”蘇曠微微笑了:“有時候聰明人也要用一些笨法子的,這種法子只要有效,我不介意。”慕孝和哈哈笑了兩聲,臉忽地一凜:“楚帥,麻煩你叫他們幾位出去,這裏的事情,無須多六隻耳朵聽。”楚天河揮了揮手,三位將軍立即起身,扶劍而出,慕孝和的目光又落在鐵敖和莫無身上,莫無第一個受不了,站起身:“此間事與莫某無關,告辭。”鐵敖卻一把拉住他:“莫兄且慢,慕大人想必不會介意多兩個見證。”楚天河地望了他一眼——他們都明白,這樣的場合,多留一個人,便是多一分滅口的危險。
慕孝和目光四下打量了一圈,終於緩緩開口:“楚帥,你總該知道洛陽王罷?”洛陽王是當今皇上的七弟,可謂權傾朝野,自然無人不知。
楚天河想了想,極謹慎地答道:“末將久仰王爺,只是無緣得見而已。”他不知慕孝和與洛陽王是敵是友,一句話既恭敬受禮,又撇清了關係。
“昔年先皇駕崩之,聖上與洛陽王爭儲——楚帥,若沒有記錯,滿朝文武,你是唯一一個兩不相幫的人。”慕孝和揮了揮手,止住楚天河急於出口的爭辯“只是楚帥未必明白,這十年來你安然鎮守北疆,是因為你的兩不相幫;你之所以十年未得升遷,也是因為你的兩不相幫。”楚天河一震:“末將只知效忠朝廷,大人所言,實非末將所能置喙。”慕孝和微微眯了眯眼睛,原本昏花的老眼忽然暴寒光:“楚天河,現在連我都打開天窗説亮話,你不用拐彎抹角。”
“大人,末將所言,句句屬實。”楚天河站起來,躬身:“大人只怕在朝廷傾軋裏呆得太久,已不信天下還有為公勇而去私鬥的人了。”
“哦?”慕孝和哈哈大笑:“當真還有這種人?老夫開眼了。”莫無本來一直低着頭,聽見慕孝和的嘲笑卻慢慢抬起眼,雙目如兩塊冰冷的岩石,驟然擦出火花,他冷冷一字字道:“沒什麼可笑的,這裏除了你,每個人都是。”他本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江湖劍客,只怕見了九五之尊,也敢平起平坐,説話間竟是百無忌。
蘇曠卻沒心情聽他們就此展開大辯論,忙打斷道:“大人,不知洛陽王與此間事有何牽連?”慕孝和微笑:“這牽連麼…自然是大極了。”如果這個傢伙不是自己的外公,蘇曠簡直想他,説到現在羅裏羅嗦一大通,卻沒有一句話在正題上——蘇曠剛剛一急,忽然心裏雪亮——這老巨猾的提督大人,顯然是在拖延時間。
慕孝和果然又咳嗽起來:“蘇曠,你的手太緊,咳咳,老夫喉嚨難受得緊,煩勞遞一口水喝…”蘇曠臉一變,雙指微微用力,在慕孝和喉骨兩邊筋脈上用力一捏,只痛得他當真咳嗽起來,蘇曠厲聲道:“大人,我既然出此下策就沒打算活着出去,你最好放聰明些,須知布衣之怒,血濺五步。”
“好一個布衣之怒”慕孝和終於動容:“鐵敖,他們不清楚,你總明白京城的形勢吧?”鐵敖嘆了口氣:“不錯,我拉老莫過來這邊,也就是這個原因。洛陽王謀逆之心,路人皆知,我區區一個捕快,在京城成不了大事,只有助蒜頭一臂之力——洛陽王妃本是西域的公主,而河套蘭州一線又早被聖上牢牢控制,洛陽王若想調兵,必經此地,北國軍和鳳曦和已經夠蒜頭喝一壺了,若是加上西域來寇,那還了得?我本意是讓蘇曠和丹峯攜手除去鳳曦和,一來可以收編馬匪,二來可以穩固北防,讓蒜頭少一塊心腹大患,沒想到蘇曠這小子…唉!”莫無淡淡笑道:“老鐵,你這嘴真比夜壺還嚴實。原來是瞧中了我這條命,才拉來給你墊背。”鐵敖拍案一笑:“你我別的用處沒有,百萬軍中取個把首級倒還沒什麼問題——老莫,與其讓你哭哭啼啼扮個怨婦,還不如拉你一起死個痛快——你怪哥哥我不怪?”莫無輕輕笑了起來,連眼睛都有温暖。
——這世上真正的友情,是給一個朋友生的勇氣和意義,哀大令人心死,但熱血卻令人心活,只要心是活的,最後是生是死,又有什麼重要?
“這麼説?”蘇曠忽然沉思起來:“慕大人你來北,是為了替洛陽王開路的了?”慕孝和笑了:“我和楚帥大大的不同,楚帥一遇到爭權奪利的事情就兩不相幫,我麼,是兩邊都幫。”蘇曠眼睛一亮:“我明白了,你是要搶在洛陽王之前控制北庭軍,聯絡北國,到時候聖上和洛陽王都要仰仗與你…將來,無論是誰勝,你都少説可以平分個半壁江山。”
“孺子可教。”慕孝和點頭:“雖不中亦不遠,只是蘇曠啊,你説你制住我還有什麼用?就算我現在帶兵回朝,扎疆緬也回師,難不成這片地方就安靜了麼?西域兵馬恐怕不就要南下,到時候,楚帥啊,你的北庭軍還能剩幾個人?”楚天河一怔,額頭有汗。
慕孝和拍了拍蘇曠的手:“孩子,放手,我已經把話説明白了,咱們坐下來,好好合計合計,説不定有兩全其美的法子。”蘇曠的手,慢慢軟了。
慕孝和聲音更是柔和:“你雖然這樣對我,也不過是一時衝動,曠兒,你那聲外公不是做戲,我活了七十歲了,我聽得出來…聽話,放手,咱們就當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他的聲音慈祥而柔和,好像是一個爺爺對着揪着自己鬍鬚的孫子寵溺的勸説。
蘇曠因為長期僵持,手指已經開始微微顫抖,但是忽然滿臉脹得通紅,又一緊扣住了慕孝和的頸骨,顫聲道:“不成!不成!萬萬不成!我不能為了你這幾句話,就拿數萬人的命冒險——外…慕孝和,你先叫北國軍昭告天下,立即退兵!”
“傻孩子”慕孝和居然仍不動怒:“你以為扎疆緬是什麼人?此一時彼一時,現在他是北國的大君,豈是我一句話就能乖乖退兵的?”蘇曠幾乎立即就要放手,但不知怎的,鳳曦和那雙堅定如鐵的眼睛似乎就在眼前——“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四個字炸雷一般驚顯腦海之中,他靈台一片空明,已經隱隱悟到慕孝和話外的關竅所在,大吼:“不對!不對!慕大人,你還有別的居心!”慕孝和這次真的慢慢鎮定下來,良久,才肅然道:“蘇曠,看來,我真的低估你了。”
“讓我進去——大人,將軍——”帳篷外忽然有人大聲喧譁:“緊急軍情——”楚天河站起身,緩緩走了出去,眾人只聽他大聲道:“你説什麼?當真?”不多時,楚天河已經一摔門簾走了進來,按着劍直盯蘇曠:“姓蘇的,這是怎麼回事?鳳曦和什麼時候繞到咱們南邊了?他、他…他想幹什麼?”蘇曠一驚,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慕孝和卻驚得幾乎站起來,被蘇曠手下一用力,又壓回座位上,慕孝和半晌才沉聲道:“這個紅山鳳五何許人也?”他不待人回答,已自顧自道:“看來我不低估你了,也低估了他…這一步,走得好棋…果然是妙極!”蘇曠到了此刻,才明白鳳曦和用心之良苦,這果然是一個習慣後發制人的領袖,他這一舉,楚天河絕不敢分兵南下攻擊鳳曦和,卻又隱隱向北國扎疆緬施威,更重要的是,鳳曦和如今離京城不過六百里,不劫斷了慕孝和的後路,也對朝廷形成極大的壓力,正是敵不動我不動,一石三鳥的計策。
“楚元帥”蘇曠抬頭:“你少安毋躁,鳳五此舉絕沒有針對北庭軍的意思。”——沒有才怪——“借紙筆一用。”楚天河只得親歷親為得取來文房四寶,疑惑地看了看蘇曠,蘇曠笑笑:“慕大人,咱們先小人後君子,煩勞你寫下兩道文書,第一道,請大人寫下適才的鴻篇大論,以示絕不投靠洛陽王,一心為我社稷擔憂。第二道,寫給扎疆緬,説是中原事有變,冰天雪地不宜用兵,請他揮師北上,立即撤兵。”慕孝和斜斜看他一眼:“我若是不寫呢?”蘇曠嘻嘻笑了起來:“我説了,我是個笨人,只會用笨法子——大人不寫,咱們就來個玉石俱焚,想必大人不在此處,總比在此處好些。”慕孝和冷笑:“你要挾老夫?”蘇曠打了個哈欠:“我一直都在要挾大人,這簡直就是明擺的事情麼。”他低頭,輕聲道:“外公,民不畏死。”紙筆橫列眼前,蘇曠橫下心:“大人,軍情緊急,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慕孝和向看一個怪物一樣看着他,終於提起筆,一揮而就。
蘇曠看了看莫無:“師父,莫先生,請你們收藏這兩份文書,然後立即離開軍營——如果慕大人引兵入關,或者…嘿嘿,有別的什麼變故,煩勞你把文書呈給聖上。”他這個“別的變故”自然指的是楚天河有什麼不測。
慕孝和不耐煩道:“你可以鬆手了麼?”蘇曠大搖其頭:“這如何使得?我現在鬆手,我們三個人不是要一起死在這裏?”他臉上又浮起那種氣死人的微笑:“還要請大人帶領本部親兵同赴北國軍營,只要北國軍撤兵,我立即放手,負荊請罪。”慕孝和本就不信他有什麼負荊請罪的誠意,冷冷哼了一聲:“你以為老夫是什麼人?任你擺佈?”蘇曠眨眨眼:“大人是蘇曠的親外公啊,我這點心機滑頭,怎麼入得了大人的眼?”慕孝和頷首道:“就算我同意…蘇曠,你要這麼架着我去北國軍營麼?”蘇曠手一揮,將一柄佩刀搶在手上,籠在袖中,抵住慕孝和間京門,冷聲道:“事不宜遲,走——”他對着楚天河點了點頭,目光滿是鄭重,楚天河率先站起身,挑起帳簾,大步走了出去。
接着便是莫無…鐵敖緊隨其後,鐵敖路過蘇曠身邊時候,蘇曠忽然咬牙道:“師父,一出這個大門,你我師徒的緣分算是到了盡頭,若是…若是動起手,你殺我算為朝廷盡忠,我殺你,殺你不算忘恩負義。”帳篷外,白雪厚厚地積了一地,雪後初晴,陽光顯得明媚温暖之極,只是,人人都明白,雪後的陽光其實是最寒冷的。鐵敖深深望了徒兒一眼,大步走了出去。蘇曠推了一把慕孝和:“走吧,大人。”帳篷之外,天地一片雪亮,陽光從雲朵之間灑滿大地,照得一片銀亮純淨。
蘇曠從沒一刻如此思念過自己的左手——如果雙手俱全,他便可以綽綽有餘地挾持慕孝和向前,但是,左手已經廢了,如果慕孝和的屬下當真向他招呼,他只能來得及殺人,卻絕對來不及自保。蘇曠一邊向前走,一邊把玉皇大帝如來佛祖九地閻羅一起唸叨了個遍,只盼慕孝和手下沒有冒失莽撞像龍晴一樣的傢伙。
想到龍晴,他的嘴角掛起一絲微笑——那個女子愛穿紅衣,如果在這茫茫雪野上一站,怕是俏麗得很。
“什麼人?膽敢劫持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