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桂花樹下的天仙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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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海蘭珠誕下皇八子,皇太極眷愛非常,大宴三,並特頒大清朝第一道大赦令,使萬民共賀,普天同慶。滿朝上下,俱已心知肚明,這位得天獨厚的小王子,將來必會立為儲君,繼承帝位無疑了。
但是海蘭珠自己,倒並不見多麼開心。
她這是第一次生產,已近三十“高齡”從懷孕到生產所經過的,是一條極為漫長痛苦的辛酸路,但也習慣了。每每疼起來,都好像生命沒有盡頭的樣子,巴不得它趕緊結束——而一旦果真結束了,她卻又若有所失,身上心裏空落落的,這才知道當一個女人做着母親的時候,當那個將要稱她做母親的孩子還寄存在她體內的時候,這女人是多麼地充實有擔當。
她拒絕去看那個哇哇哭泣的孩子,因為他竟然這樣毫無留戀地離開了她的身體,變成另一個獨立存在。
海蘭珠的格里原本是有着一些不講理的任的,她擁有一件所喜愛的事物時,總是竭盡全力以一種最徹底的方式儘可能地完整擁有——當母親擁有孩子,是在孕育期裏最為包辦容納,密不透風的。那時候他是她一個人的,只有她可以受他的心跳,舉手投足,他依仗着她的生命而生存,每一次呼每一次心跳都是因為她。
然而現在,他自由了,獨立了,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告別她的身體,以一種連她也不能預知的姿態與她對恃。這就是她的兒子麼?他會一天天長大,離開她,離得越來越遠。
她有一種異樣的揪心。在這個舉宮歡賀,萬民同慶的時刻,她的心裏充滿的,卻是一種深沉的近於絕望的無力。她甚至從兒子的小臉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兩個字——悲劇。
她開始失眠,沒完沒了地做惡夢,醒着也會看到奇奇怪怪的人穿着奇奇怪怪的衣裳在奇奇怪怪地舞蹈。她哭泣,揮着手厲聲叫那些鬼魂走開,她趕走那些自稱是後宮主人的無主孤魂,求她們給她安寧。
但是她們漠視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説着她聽不懂的語言,哭笑無度,揮灑自如,為着自己的悲歡而絮絮。她們穿着三秦五代唐宋元明的衣裳,釵環叮咚,足履飄然,穿行在她的周圍,穿行在她兒子的周圍,以舞蹈的姿態向她招手,命令她加入她們,與她們共舞。
她不願意。她不肯放棄身邊的情愛,不肯放棄這得之不易的宸妃恩寵,不肯離開關睢宮和她的皇上,她沒沒夜地與她們討價還價,呼喝她們,乞求她們,讓她們走開,放過她。她説:這不是你們的地方,你們走,我就算佔了別人的地方,也只是佔了綺蕾的,不是你們的!
皇太極為了宸妃的不安而不安,看了太醫看巫醫,卻就是治不好海蘭珠的失眠症。還是素瑪提點了一句:格格夢中一直喊着綺蕾的名字,或許佛法無邊,可以給格格帶來好運的。
於是,不等滿月,海蘭珠便掙扎着起來,讓皇太極陪着、素瑪扶着,去禪房看了一次綺蕾。她説,只有綺蕾的琴聲,才可以為她帶來寧靜。
綺蕾在拜佛。
前朝的風雲變幻,後宮的爭寵邀封,都全不與她相關。
她已經是這紅塵之外了斷青華豔的一個悟道者,是放棄了所有的名利財勢與恩怨情仇的檻外人。兒子死了,察哈爾降了,額哲娶了大妃的女兒,皇太極已經登基稱帝,海蘭珠接替自己的位置住進了東宮,並且終於順利地生下了皇八子,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歸宿和位置,她活在這世上的使命已完,再也不必為任何人任何事憂心縈懷了。
一生之中,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輕鬆,這樣自在,這樣了無牽掛。她再也不做噩夢了,她把那些糾纏都留在了關睢宮裏;她再也無所求無所怨了,她所有的祈求都有了結果。
然而,她眼中的氣神兒卻也因此散了。
她依然美麗,可是已經沒了從前那不可直視的豔光,她依然俏如梅,卻只是一株沒有香氣的梅花,沒有了以往那種凌霜的冷傲清華。
偶爾夜午夢迴,或許她會記起,某一年的某一天,曾經有一個男人,對她許下終生的諾言:私逃出宮,天涯海角,永不分離。
然而她拒絕了,就像她拒絕大清建國皇帝的寵封一樣,她也拒絕了十四爺睿親王的愛惜,她是連自己心底最強烈的願望也要拒絕的,為了她的察哈爾。
而今,察哈爾已經成了一個虛空的名頭,屬於大清國的一部分,她終究是保全了它,還是徹底失去了它?難道她以往所做的一切,刺殺、入宮、失子,都只是為了幫助皇太極多征服一個部落?
那天,皇太極陪着海蘭珠來到御花園,在碾房之外遇到了她,他看着那昔的愛妃,只覺恍如隔世。登基之後,他雖然無法給她任何封號,卻下諭免去了她的舂米苦役,許她另闢禪房獨自清修。然而她卻自願仍然住在碾房,不戀奢華,拒絕安逸,也拒絕他的恩寵與眷顧。他的至高無上的地位,權傾天下的榮光,在她的眼中似乎都不值得一哂,即便此刻,她看着他,眼中也全無敬懼崇仰之,也許在她清心寡慾的情懷裏,只有高高在上的薩滿神位才是她惟一的皈依,惟一的想念吧?
皇太極覺得落寞,彷彿有滿腹的話要説,卻又覺得對着這樣的一個世外仙姝,不論説什麼都是多餘而且無謂的,他看着她,面前隔着一截短短的漢白玉拱橋,卻彷彿隔着天塹銀河。淌在他們之間的,是濤濤的歲月,如花的年,以及言述不清的恩怨和糾纏。他和她,曾經有過一個共同的孩子,然而那個孩子不等出世便夭折了,於是也割斷了他們最後的聯繫。
現在,他又有了一個孩子,一個他視若珍寶的兒子,一個他心目中皇位的繼承人。而那孩子的母親,正承受着綺蕾曾經承受過的不安與驚夢。他是為了他新生子的母親來探訪她的,他們之間已經本來已經沒有了恩也沒有了怨,然而現在,他卻要向她乞恩來了。他如何面對她?如何啓齒説明來意?
三人之間,惟有海蘭珠是真正心無芥蒂的。她一派天真地招着手,氣吁吁卻是親親熱熱地拉住綺蕾的手説:“好妹妹,我好久沒來看你,你怨我不?前兒我叫素瑪送來的喜餅糖酒,你吃着可好?你若喜歡,我叫素瑪多送些來。”綺蕾抬手拂去海蘭珠肩上的落花,平和地答:“多謝惦記,出家人不貪口福之慾,飲酒更是於我不宜。但我已經供在佛前,為娘娘祈福。娘娘喜得龍子,千祈保重金安,切勿大意。”海蘭珠不好意思地指着自己的肚子低頭笑道:“整個人散沓沓的,很難看是不是?”綺蕾輕輕搖頭,凝視着海蘭珠,語重心長地道:“做母親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偉大的成就,卻也是最艱險的任務,望子成龍,一不可輕心。”皇太極聞言一驚,想起綺蕾當年懷子七月而終於小產之難,忽覺綺蕾似乎話外有音,不注意地向她看了一眼。
海蘭珠卻是全無心機,只拉着綺蕾絮絮地説着她的夢境與困擾。論年齡她其實大着綺蕾幾歲,而且已經做了母親;然而兩人在一起的時候,綺蕾看她的眼神卻充滿祥和縱容,彷彿對着一個小孩。
皇太極倚着一棵桂花樹站着,看這兩個長相酷似而情各異的麗人閒話家常,只覺所聞所見,彷彿天上人間最美的一幅靜畫。總是海蘭珠説三句,綺蕾難得答上一聲,可是兩個人在一起,偏有一種言語形容不出的和諧靜美,讓人的心覺得安逸,勝敗與得失都變得微不足道,人生的至大享樂無非是對着滿樹桂花,一雙佳人。
驀然一陣清風拂過,驚動得桂花繽紛,落紅成陣,皇太極口道:“久未聞仙子佳音,可肯為朕撫琴一曲,以賀宸妃?”綺蕾微微遲疑。皇太極已覺後悔,便是從前他與綺蕾朝夕相伴之時,再四央她彈琴也難得如願的,況且如今兩人已經仙凡殊途,自己對着一個出家人提此要求,未免失禮。
然而綺蕾只是微一錯愕,便婉然答:“這就為皇上取琴來,只恐拙劣之音,有辱聖聽。”説罷轉身回房,果然抱了琴出來,便置在桂花樹下,以水淨手,燃起沉香,十指輪撥如蝴蝶穿花,行雲水地彈奏起來。
皇太極靜息聆聽,悠然神往,看着桂花樹下撫弦而歌的綺蕾,益發覺得她不像一個真人,不像一個真正活在這世上的血之軀,她的心太高太遠,她的眼睛又只對着自己的心,即使一個帝王的愛情也不能使她温軟。他看着她手中的琴絃,那琴絃,曾經勒緊自己的頸項,將一段柔情從此斷絕,讓他和她永成陌路。不是他貶逐了她,而是她先拒絕了他,在她面前,他從來都是軟弱而無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