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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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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弘治十八年端午節。

時逢佳節,又當盛世,好熱鬧的一個端午。首輔劉健正在相府中大排筵宴,召集內閣中的一班有文采的屬官,分韻鬥詩;忽然,門官疾趨上堂,走到劉健身邊,彎着在他耳際輕聲説道:“相爺!宮裏張公公派了一名公公來,説萬歲爺宣召,請相爺馬上進宮。”明朝稱太監為“公公”太監有大有小,職位最高的稱為“秉筆司禮監”可以為皇帝代批奏疏,參預軍國大計。但是秉筆司禮監中,並沒有姓張的,可知宣召進宮,並非有什麼突發的重大事件,需要處理。因此,劉健便問:“可知何事宣召?”

“沒有説。只説是張公公派來的!”聽得“張公公”三字,劉健心便往下一沉。他知道,門官所説的張公公是指張愉,此人亦是皇帝的近侍,職務為掌御藥太監,專門照料皇帝的醫藥——皇帝身子很弱,六七天以前,聽説咳嗽又厲害了,這是常有的,大家都沒有把它看得太嚴重。如今由張愉傳旨宣召,莫非病情有變?

“趕快備轎!”劉健起身向賓客拱一拱手“諸公寬坐暢飲。皇上宣召,我進宮去一趟就回來。”説罷,匆匆入內,換了官服,徑自進宮。

皇帝的寢宮名為“乾清宮”宮門就叫乾清門。劉健到得那裏,已另有兩位宰相在等候——宰相一共三位,謝遷是華蓋殿大學士,其次是謹身殿大學士李東陽、武英殿大學士劉健。李、謝二人雖早就到達,但以劉健是首輔,所以一定要等他來了,才能一起進見。

皇帝住在乾清宮東暖閣,一進門便有三個早已鋪好的紅呢拜墊,於是劉健領導着下跪磕頭,口中説道:“臣劉健、李東陽、謝遷等叩請聖安,恭賀節禧!”

“三位先生過來!”着便服坐在軟榻上的皇帝説,聲音相當微弱。

“是!”三人同聲答應,站起身來,隨即有小太監將拜墊移近御榻,三人重複一併排跪下。

皇帝慢慢説道:“我承祖宗的大統,在位十八年,今年三十六歲了!哪知道得了這個病,神壞極;所以跟諸位先生不大見面,以後也見不到了!”皇帝的病,已經好幾年了,是先天不足,後天失調,從小虛弱,本源不足而起的癆病。不過,皇帝自己很看得開,也不近女,大家都以為他可以帶病延年,不甚憂慮。可是此刻聽皇帝語出不祥,不由得都吃驚了。

“陛下萬壽無疆,”劉健強自勸“何出此言。託陛下的鴻福,四海無事,正宜靜攝。”

“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這是天命,勉強不來。”皇帝乾嚥了兩下,用枯澀的聲音,向左右説了一個字:“茶!”於是掌御藥太監張愉捧了茶來,雙手捧上,輕聲説道:“萬歲爺請服藥了。”皇帝沒有答他的話,用茶漱一漱口,吐在金唾盂中;張愉看了一下,頓時下兩行眼淚。

“茶裏面有血絲?”皇帝平靜地説。

“沒有,沒有!”張愉急忙拭一拭眼淚,拿衣袖蓋着金唾盂,轉身退去。

“到這時候,何必還瞞我?”皇帝只有黯然之,但很快地又恢復了平靜,抬眼看着劉健説“我謹守祖宗的法度,十八年來沒有一天敢懈怠荒忽。不過,這也是諸位先生輔助之功。”説着,將手伸向劉健。

劉健不知道皇帝要幹什麼,只捧着伸過來的手,不自覺地鼻孔中息率作響了。

“劉先生不必傷心!我還有要緊話説。”

“是!”

“我蒙皇考深恩,選立張氏為皇后,而幸有了太子,今年十五歲了,還沒有選婚。社稷事重,可以傳諭禮部,立刻着手舉行。”

“遵旨!”劉健答説“臣今天就傳旨禮部。”

“這件事,要諸位先生費心。”皇帝抬眼環視,不知道什麼時候,平接近皇帝的大小太監已經跪滿了一屋子了。

“來!寫遺旨!”此言一出,每個人心頭都是一震!只有秉筆司禮太監戴義應一聲:“是!”站起身來做個手勢,便另有兩個太監,抬來一張上置筆硯的紫檀小長桌,拜在皇帝面前,戴義居中跪下,執筆在手,靜候宣示。

“我只一件事不放心。”皇帝説道:“不放心太子!”説到這裏,聲音有些哽咽了。

皇帝一半也由於撫今追昔,想起了悲慘的童年——皇帝和他的父親——年號“成化”的憲宗,童年都是非常悲慘的。

憲宗的父親英宗,兩度做皇帝,所以有兩個年號,先為“正統”後稱“天順”正統十四年七月,外蒙古的一個酋長也先,大舉入寇。英宗接納了太監王振的獻議,御駕親征,朝命下達到統兵啓行,只有兩天的工夫,匆促得形同兒戲。結果五十萬大軍在居庸關外,察哈爾懷來以西的土木堡被圍,英宗做了也先的俘虜。

“國不可一無君”英宗的弟弟成阝王奉孫太后之命,代統國政,並立英宗的兩歲長子見深為太子。十來天之後,成阝王即位為帝,年號“景泰”遙尊蒙塵的皇帝為太上皇。這一來,太子見深就有隱憂了!因為景泰皇帝可能有私心,將來要傳位給自己的兒子…而太子是奉孫太后的懿旨所立,無法廢掉,那就只有見深一死,才能使自己的兒子居東宮。即令景泰皇帝下不了殺侄的毒手,但難保沒有他人先意承旨,謀殺見深。所以孫太后派一個親信的宮女萬氏到東宮,保護兩歲的太子。

景泰三年五月,太子見深終於被廢,改封沂王。沂王雖只五歲,但被廢的太子,決不能住在宮內,而他的生母周妃又不能移住宮外,於是萬氏作了沂王府的“女主人”對沂王,她是保姆,但也是慈母。

景泰八年正月,早已由也先那裏回,但住在南宮,形同幽的英宗,復辟歸位,改年號為“天順”十歲的沂王見深,亦重新恢復了太子的身分,遷回東宮,萬氏仍舊隨侍在左右。

誰也想不到的,就在以後太子智識漸開的幾年中,竟跟比他大十七歲,且為保姆的萬氏發生了畸戀,因此,當他在十七歲即位以後,萬氏被封為妃。成化二年正月,三十七歲的萬妃為二十歲的皇帝——憲宗生了一個兒子,萬妃進位為貴妃。不幸地,這個皇長子,不足一歲,即告夭折;憲宗從此沒有兒子。

其實,也不是憲宗沒有兒子,只為萬貴妃既妒且悍,徹底控制着由她撫養長大的皇帝,也充分掌握了深宮的大權,一發現妃嬪宮女懷了孕,必定着她們墮胎。但是,百密一疏,到底留下來一個兒子,就是當今的皇帝孝宗。

當今皇帝的生母是個瑤人,姓紀;本是廣西平樂府賀縣土官的女兒。成化元年,浙江左參政韓雍受命平兩廣蠻寇,師法諸葛武侯七擒孟獲火燒藤甲兵的故事,改大藤峽為斷藤峽,一戰成功,紀氏被俘入宮,授為女官,因為她聰明謹慎,知書識字,所以被派了一個“典守內藏”的差使,掌管宮中的銀庫,這個庫稱為“內承運庫”成化五年秋天,憲宗偶爾經過內承運庫,隨便問一問內藏收支出納的情形。紀氏從容不迫地答奏得頭頭是道,憲宗大為欣賞,因而召幸。哪知紀氏初承雨,居然有喜,消息傳到萬貴妃耳朵裏,大為妒恨。一方面嚴厲告誡所有的太監與宮女,不準在皇帝面前漏其事,一面遣派親信宮女為紀氏墮胎。但以紀氏的人緣極好,竟獲得這個宮女的同情,回報萬貴妃説紀氏不是懷孕,是生了膨脹病。於是,萬貴妃將紀氏謫居安樂堂。也就是所謂“打入冷宮”——安樂堂在北海以西的羊房夾道,宮女老病或有過失,照例登安樂堂去住,很少再能回到大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