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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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湯姆關照鮭魚當心那個惡毒的老獺,鮭魚就向上遊游去了。湯姆也向下游游來,不過遊得很慢,很小心,大都沿着岸上游。他遊了好多天,因為離大海有好多英里的路程。雖然他看不見仙人美麗的臉,也覺不到她們温柔的手,那些仙人卻在暗中給他引路。要不是這樣,他也許永遠遊不到呢。
湯姆在路上碰到一件奇事。那是九月裏一個美妙的夜晚,月光照得水裏通明,湯姆儘管緊緊閉上眼睛,但是仍然睡不着。最後只好跑到水面上,坐在一小塊石頭上,望着那個大淡黃月亮,盤算着月亮是什麼東西,同時覺得月亮也在望着他。這時河上微波盪漾,從樅樹上望去一片漆黑,草地上像鋪上一層銀霜。貓頭鷹嗚嗚地叫,鷸鳥嘶鳴,狐狸叫喚,水獺在笑。樺木發出清香,還有遠處沼地裏傳來一陣陣石楠的甜香。湯姆一面賞月,一面賞玩眼前這些景,非常開心,可是説不出所以然來。如果叫你在九月裏這樣一個夜間,身上一絲不掛而且濕淋淋地坐在那裏,你一定覺得很冷。可是湯姆是個水孩子,所以跟魚一樣,一點不覺得冷。
忽然間,他看見一個美麗的景象。是一團明亮的紅光沿着河邊動着,在水裏映出一片燦爛的火焰來。湯姆本來是好奇的小搗蛋鬼,當然非去看看是什麼不可。他向岸邊游去,那光恰巧在一塊矮石沿上停下來,石頭下面的河水很淺。就在火光下面,有五六條鮭魚停着,張着大眼睛望着火焰,還擺動着尾巴,好像非常喜歡似的。
湯姆浮到水面上,好就近看一下這種奇景,但即刻就鑽進水裏去。
他耳朵裏聽見一個聲音説:“那是一個美人呢。”湯姆不懂得這話是什麼意思,可是聲音聽來很悉,而且好像還知道説話的是誰。他望見岸上是三個兩條腿的東西,裏面一個拿着火,燒得嗶嗶剝剝的,另一個拿着長竿子。湯姆知道他們是人,心裏非常害怕,就爬進一個石裏去,從口可以望得見外面的事情。
那個拿火把的人彎望着水,向水裏仔仔細細瞧了一會,然後説:“捉那個大傢伙,小夥子。它總有十五磅以上。手穩一點。”湯姆覺得要有禍事來了。那些愚蠢的鮭魚像着了魔似的,老是張着眼睛望那火光,湯姆真想警告它們一下。可是湯姆還來不及拿定主意,那長竿子就穿進水裏去。水裏起了一陣可怕的盪聲和掙扎聲。湯姆望時,那條可憐的鮭魚已經給戳穿身體,被人提出水面了。
接着後面就另有三人向這三個人撲來;隨着是叫喊聲和打鬥聲,還有許多辱罵的話。那些話湯姆覺得從前也好像聽見過。現在他覺得這些話聽來又陌生,又醜惡,又不大對勁,聽了非常刺耳,而且非常厭惡。過去的事情現在全想起來了。這些都是人,他們正在打架,就像湯姆過去看見無數次的一樣,你打來,我打去,打得又野蠻,又不要命。
湯姆把兩隻耳朵起,真想遊開去。他很慶幸自己是個水孩子;這些下的人們,身上穿着骯髒的衣服,嘴裏講些骯髒的話,他總算跟他們沒有什麼相干了。可是他不敢跑出去,因為那些管園子的和偷盜的人正在上頭廝拚,把石頭踏得震震的。忽然間,水裏嘩啦一聲,聲音可怕之極,接着噝的一聲,後來一切都靜了下來。原來裏面一個人掉到水裏了,就在湯姆附近,就是那個拿火把的人。河水很急,那人在河裏沉了下去,身子翻了又翻。湯姆聽見上面的人沿岸跑去,好像在尋找他,可是那人漂到河底一個深裏,一動不動在那裏躺着,所以那些人找他不到。湯姆等了很久的時間,直到一切都靜了下來。後來他從口向外面窺看,望見那人就躺在那裏。他終於鼓起勇氣,泅到那人跟前。他想,“也許河水使他睡覺了,就像我從前碰見的那樣。”他又泅近一點,他心裏愈來愈覺好奇,自己也不懂什麼道理。他一定要過去看看那個人。當然動作要輕,不要驚醒他,所以湯姆就繞着那人游來游去。愈遊愈近;看見那人並不動彈,就靠近去看看那人的臉。
月光照得非常亮,所以湯姆把那人的臉看得很清楚。當他望着時,他一點一滴地想起來了。這人就是他當初的那個師傅葛林。
湯姆轉身就溜,遊得飛快。
“天吶!”他想,“現在他也要變做水孩子了。這多討厭,多麻煩啊,他這個人!他可能找到我,又打起我來。”這樣一想,湯姆就重新向上遊了一段路,在一棵赤楊樹的樹下面過了夜,可是等到早上,他又想起到下面水潭那兒,看看葛林先生有沒有變做水孩子。他一路上非常小心,時常躲在那些石頭後面張望,或者把身子藏在樹下面。
葛林先生仍舊躺在那裏,他並沒有變做水孩子。下午湯姆又跑去了,他要明白葛林先生的結局才放心。可是這一次葛林先生卻不見了。湯姆肯定他一定變做水孩子走了。可憐的小東西,他很可以放心了。葛林先生並沒有變做水孩子,也沒有變做任何東西。可是湯姆一直不放心,所以很久都擔心會在一處深潭裏頭撞見葛林。他決沒有料到那些仙人已經把葛林帶走了。凡是掉在水裏的東西仙人都有個地方安,葛林先生也恰恰就放在這種地方。不過,你可知道,葛林先生碰上這件事情,對他倒有好處,因為他再不會偷人家的鮭魚了。的確,一個人成為徹頭徹尾的竊賊的時候,唯一救他的辦法就是把他在水裏浸上二十四小時,就像對待葛林這樣,所以,等你長大成人之後,你的所作所為務必要像所有的誠實人一樣,不要去偷人家河裏的魚或者莊園裏的野味,連碰也不要去碰它。那樣的話,人家就會説你是正派人,也會以正派人對待你。也許還會招待你遊玩一番,決不會把你打落在河裏,或者稱你是偷東西的壞蛋。
湯姆害怕靠近葛林,所以就向下河游去。他這一次走去,只見山谷中都顯出淒涼的景象來。紅葉和黃葉紛紛落在河裏,蒼蠅和甲蟲全都死光。秋天的寒霧低低籠罩着山頂,有時候甚至降落到河面上來,密密層層使湯姆望不見方向。但是湯姆雖然望不見,卻能順着河的方向摸索前進。他一天天就這樣過去,經過許多大橋,許多船舶,又經過那座大城市,和城外的碼頭、磨坊以及冒煙的煙囱和在河中下錨的船隻。有時候湯姆撞在這些船的錨纜上,不清是什麼,就伸出頭來張望。等到他望見船上有些水手在遊蕩着,着煙頭,就趕忙又鑽進水裏去,深怕被人捉到,把他重又變做一個掃煙囱的。湯姆並不知道他身邊一直有仙人守護着,遮着那些水手的眼睛,不讓他們瞧見他。仙人而且把他從水車溝、陰溝出口和一切骯髒而危險的東西前面引開。可憐的小傢伙,在他這真是一次悶氣的旅行啊。他不止一次想起要回凡谷去,和那些鱒魚在夏天明朗的光中玩耍。可是這是不可能的。過去的事情不會再來。人一生中只能作一次水孩子,也只能作一次水孩子。
可是湯姆是一個勇敢堅毅的孩子,他從來不知道失敗。他堅持着前進,終於有一天遠遠從霧中望見水上一個紅的浮標。他隨即發現水轉過頭來,向陸地的方向去,這使他詫異之極。
這當然是水引起的,可是湯姆就不知道什麼是水。他只知道在一分鐘內,他周圍原來的淡水忽然變鹹了。接着他覺得自己起了變化,變得強壯、輕快、神清氣,好像脈管裏的全是香檳酒一樣。他連縱帶跳,連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一個筋斗就躍出水面有兩三英尺高,那種派頭就像鮭魚第一次碰見名貴富饒的鹹水時一樣。據有些哲人告訴我們,海里的鹹水原是一切生物的母親啊。
湯姆這時已經把阻擋他的水全然不放在心上。那個紅浮標已經望得見了,就在大海里跳蕩着。他要上浮標那裏去,他立刻就去了。路上走過大羣的鰵魚和鰡魚,在那裏蹦蹦跳跳地追逐小蝦。湯姆不大理會它們,那些魚也不理會他。有一次他撞見一頭烏黑髮亮的海豹,正在追着那些鰡魚吃。海豹把頭和肩膀探出水面,瞪眼望着他,那樣子非常像一個油頭垢面的胖黑人。湯姆一點不害怕,反而説:“你好,先生。這海是多麼美麗的地方啊!”那隻老海豹也不打算咬他;它用温和而帶瞌睡的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湯姆,説:“你好,小朋友。你是尋找你的哥哥姐姐嗎?他們全在外面玩耍,我剛才經過他們面前的。”
“哦,那麼我總算找到遊伴了!”湯姆説。他游到浮標跟前,爬了上去(他這時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坐在上面,四面尋找別的水孩子。可是一個水孩子也看不見。
清新的海風隨着水吹來,把濃霧吹散。微波圍着老浮標跳舞,老浮標也隨着波跳舞。一塊塊雲影在明藍的海灣上奔馳着,然而這一個從來不追上那一個。海歡騰地向着廣闊的灘地湧去,跳過石頭,想看看石頭後面青綠的田野是什麼樣子。可是它跌了一跤,把自己跌得粉碎,但是一點不以為然,自己收拾殘餘,重新又跳起來。黑頭白身的燕鷗在湯姆頭上盤旋,望去就像許多大蜻蜓。還有海鷗的鳴聲就像許多女孩子在嘻笑着。還有海鵲,紅嘴紅腿,沿海岸來回飛翔,鳴聲又奔放又悦耳。湯姆看了又看,聽了又聽。這時他只要能看得見水孩子,他就會十分快樂了。後來水退去,他下了浮標,在周圍游來游去,尋找有沒有水孩子,可是絲毫沒有找到。有時候他認為自己聽到了他們的笑聲,可是那只是波的笑聲。有時候他當作自己看見他們在水底下,卻原來是些白貝殼和淡紅的貝殼。有一次,他斷定自己找到一個,因為他看見沙裏有兩隻眼睛向外窺望。他立刻鑽進水裏,用手把沙扒開,一面喊:“不要躲起來;我急於想找一個人一起玩呢!”忽然一條大比目魚跳了出來,眼睛多難看,嘴也是歪的,沿着水底撲通撲通跑了,還把湯姆絆了一跤。湯姆在海底坐下,失望之極,了許多鹹眼淚。
可憐,跑了這麼遠的路,遇到這麼多的苦難,仍舊找不到一個水孩子!多苦啊!苦的確是苦,可是人要達到自己的願望,一定要等待,而且一定要努力一番,小孩子也一樣。這個道理,小朋友,有一天你會懂得。
湯姆就這樣在浮標上坐了許多天,許多星期,望着海,盤算着那些水孩子到底幾時回來。可是那些水孩子永遠不回來。
海里有各式各樣奇怪的東西,所以湯姆就向他們打聽,問它們可見過水孩子。有些説見過,有些説一個也沒見過。
後來來了一大羣紫的海螺,每一隻海螺背上都騎着一塊滿是泡沫的海綿浮來。湯姆説:“請問你們這些美麗的海螺從哪裏來的?你們可曾見過水孩子嗎?”那些海螺答道:“我們從哪裏來的自己也不知道;我們往哪裏去,有哪個説得了?我們一生中在大海里漂浮着,頭上曬的温暖的太陽,下面淌的温暖的海,這在我們已經滿足了。是啊,也許我們看見過水孩子。我們一路漂過來,看見過多少新奇的東西呢。”海螺説完又漂走了,一個個上了沙灘,他們真是些快樂的蠢物啊!後來又來了一條懶惰的大翻車魚,就有半隻肥豬那樣大,而且的的確確就像身體切成一半,而且放在衣服夾板裏夾扁了那樣。可是它身體和鰭雖然一樣大,一張嘴卻長得很小,就像兔子嘴,比湯姆的嘴大不了多少。湯姆向他打聽時,它回答的聲音又細又尖。
“我敢説我不知道,我失了路了。我本來打算上齊撒比克灣①去的,恐怕我已經有點錯了。天吶,這都是隨着那道舒服温暖的海成這樣的。我敢説我失了路了。”①在美國維基尼亞州。
等到湯姆再問它時,它只能回答:“我失路了。不要跟我講話,我要開動腦筋呢。”可是跟其他許多人一樣,它越打算開動腦筋,就越發開動不了。湯姆望見它整天都在東闖闖西撞撞,最後那些在海邊守衞的人望見它的大鰭漂在水上,就划船出來,一魚叉戳進它身體,把它帶走了。他們把它帶到大城市裏,人看一看要一個便士,一天功夫就賺了不少錢。不過湯姆當然不知道。
下面來了一大羣海豚,一面遊一面翻滾。爸爸、媽媽、孩子一大堆,全都油光刷亮,原來那些仙人天天早上都要給它們身上打蠟呢。它們遊過時,都輕聲地嘆息,湯姆因此大膽上前問話。可是它們只回答:“噓,噓,噓。”原來它們只學會説這一句話。
隨後又來了一羣曬太陽的鯊魚,有些有一條船那樣長,湯姆見了很害怕。可是這些鯊魚都是懶蟲,脾氣很好,和白鯊魚、青鯊魚、地鯊魚、吃人的錘頭鯊全然不同;和那些鋸鮫、長尾鯊、冰鯊也不同。它們過來,拿自己兩肋去挨擦那浮標,把背鰭出水面曬太陽。它們向湯姆眨着眼睛,可是湯姆沒法子逗它們説話,原來它們吃的鯡魚太多了,變得非常痴呆。後來一隻裝煤炭的二桅帆船駛來,把鯊魚全嚇跑了,這使湯姆很開心,因為這些鯊魚非常腥臭,它們在這裏時,湯姆一直緊緊掩着鼻子。
後來又來了一個美麗的東西,形狀就像一純銀的絲帶,尖頭長牙,可是神氣好像十分憔悴。它有時側着身滾動,一點力氣都沒有;隨即又像火光一閃竄出老遠,接着又像病得沒有氣力的樣子躺着不動。
“你從哪裏來的?”湯姆問,“為什麼你這樣沒打采的?”
“我是從温暖的南卡羅來納州①來的,那邊沿沙灘全長的松樹。水來時,那些大鴟魟在水上縱跳得就同大蝙蝠一樣。可是我老是向北方遊蕩,不知不覺受了温暖海的騙,終於碰上浮在大洋中心的寒冷冰山。我在冰山中間失了路,而且被冰山的寒氣凍僵了。可是那些水孩子把我從冰山中間救了出來。現在我一天天好起來了,不過神力氣還是沒有。我恐怕再也回不了家和那些鴟魟玩耍了。”①在美國南部。
“哦!”湯姆叫出來,“你見過水孩子嗎?你在這兒附近可見過沒有?”
“見過。昨天晚上他們還救了我,不然的話,我就會被一條大黑海豚吃掉了。”多惱人啊!水孩子就在他的附近,然而他一個都找不到。
湯姆隨後就離開浮標,時常沿沙灘,或者在礁石的四周尋找。有時候他就坐在一塊石尖上,周圍是發亮的海棗和十月的低水,哭哭啼啼叫喚着水孩子,可是永遠沒有人回答他。他這樣啼哭煩惱,人就一天天憔悴起來。
可是有一天,他在礁石中間找到一個伴侶。可惜不是個水孩子,而是一隻龍蝦,然而是隻很出的龍蝦,兩隻螯上都沾着活的螺螄。這在蝦族中是個大大受人重視的事,就跟一顆好良心一樣,不是金錢買得到的。
湯姆從來沒有見過龍蝦,所以看見這隻龍蝦覺得非常好玩,認為是他有生以來見到的最古怪最可笑的動物。在這一點上,湯姆的看法也還差不離。像龍蝦這樣古怪,這樣可笑的東西,你就是把世界上所有的科學家、所有富於豐富幻想的人的智慧全融合在一起,也還是創造不了呢。這龍蝦的一隻螯長滿了瘤節,另一隻螯上滿是鋸齒。湯姆最喜歡看它吃食的派頭;它用長瘤節的螯夾着海藻,用鋸齒的螯把海藻切開,就像猴子一般,先拿來聞聞,然後放進嘴裏。每次它這樣做時,螯上的螺螄都要張開自己的漁網在水裏撈一下,這樣不論撈到些什麼,螺螄的午飯也到嘴了。可是最使湯姆詫異的,是看它把自己身子出去,卜的一聲,向後一跳。它這種輕身功夫的確了不起,因為,如果它要跳進十碼外一條狹石縫裏,你想它該怎麼辦呢?如果頭先進去,肯定它轉不過身來,所以它總是把尾巴朝着石縫,把兩長觸鬚放平,身子伸直對準方向,兩隻眼睛扭起來向後看,扭得幾乎從眼窩裏突出來,然後是預備,起跳,卜,身子就離地而起進入石縫,兩隻眼睛從石縫裏向外窺望着,一面捻着鬍鬚,那意思好像説:“你決計做不到。”湯姆向它打聽水孩子的事。它説:“見到過的。”它時常見到他們,不過不大把他們放在眼裏。他們都是些愛管閒事的小東西,常常去幫助那些受困的魚和貝殼。拿它來説,這些身上連個殼都沒有的的小軟體動物,要他們來幫助自己,真是羞死人了。它在世界上活的年頭也不少了,總還照顧得了自己。
這個老龍蝦很是自命不凡,對湯姆也不大禮貌。下面還要説到一樁令它十分懊悔的失敗的事,這是所有自高自大的人一般的下場。不過在目前,因為它樣子很可笑,而湯姆又寂寞,所以湯姆也不便跟它吵架。因此他們時常坐在石裏,聊上大半天。就在這時候,湯姆遇到一件禍事。事情非常古怪,而且和湯姆的關係非常大。可以説這禍事幾乎使他永遠不能和水孩子見面。我敢説,如果這樣的話,你也會難受的。
我想你到目前為止,大概還沒有忘記那位穿白衣服的小姑娘。這也不去管它,總之她這時來了,就像她平時一樣,和她往後一樣,穿得又白又幹淨,真是個可愛的小姑娘。那時已是十二月天氣,白天很短,一連好多天都颳着西南風,一直要到聖誕節的時候,老天才會在大地上鋪上大白桌布,讓小弟弟小妹妹們拿麪包請鳥雀吃晚餐。目前,在這十二月的舒服子裏,約翰爵爺,成天都忙着打獵,家裏人連跟他講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他一個星期要有四天打獵,玩得十分開心。另外兩天他上法庭去當法官,開慈善救濟會。回到家裏,五點鐘就吃晚飯。吃完晚飯就去睡覺。
約翰爵爺就是這樣每天打獵,每天五點鐘吃晚飯,吃完晚飯就去睡覺。他打鼾打得非常響,連哈特荷佛府的窗子都震得搖搖的,煙囱裏的煤灰都震得落下來。那位爵爺太太整天跟他談不上一句話,就像死夜鶯唱不出歌曲一樣。她決定出門一趟,任憑約翰爵爺去,所以帶着全部兒女上海邊去了。
不過她上哪兒去可不能給人知道,怕的是萬一説出來,年輕的姑娘們都會想象那地方有水孩子,這樣她們就會千方百計去找,把水孩子養在水族館裏,就像古時候那些龐貝城的貴婦人把愛神養在籠子裏一樣。可是那些貴婦人從沒有聽説把愛神餓死或者糟踏死過,而我們英國的小姑娘卻時常把海里的水族餓死或者糟蹋死。因此爵爺太太去的海邊還是不要給人知道的好。把水孩子糟踏死就跟搗碎禽鳥的蛋一樣是不好的行為,原因是世界上這兩種東西雖然有千千萬萬,可是並不嫌多啊。
有一天那位小姑娘愛麗正在海邊散步,和她走在一起的還有一位老教授,就在湯姆和他的朋友龍蝦坐的礁石上面走着。這位老教授是個偉大的博物學家,可也是個仁慈忠厚的老先生,非常喜歡兒童,而且只要人家對他沒有什麼過不去,他跟人家很好。他只有一個病,這也是雄知更雀的一個病。你從你的卧室窗口就可以望見,雄知更雀只要看見人家尋着一隻稀奇的蟲兒,就會圍着人家跳躍,啄人家,豎起尾巴,聳起羽,硬説自己是第一個找到這蟲兒的,説這是它的蟲兒。
這位老教授是在某一處地方碰到約翰爵爺的。他和約翰爵爺成為朋友,而且很喜歡他的孩子。真的,約翰爵爺本就不懂得海鳥之類的事情,只要魚販子能夠打到好魚送給他吃,他也不想知道。爵爺太太更是不懂得,可是她覺得孩子們應該知道一點。當時,小愛麗和老教授在礁石上散步,老教授就指給她看海邊的各種各樣美麗的東西,其實也不過是海邊能見到的千萬分之一罷了。可是小愛麗對這些東西都不中意。她要和活的孩子玩,甚至於寧願和她的玩偶玩,至少她可以假裝玩偶是活的。終於她説了老實話來:“這些東西我都不喜歡,因為它們不能同我一起玩,或者跟我談話。如果現在水裏有水孩子的話,就像古時候那樣,而且我能夠看得見,那我就喜歡了。”
“水裏有水孩子?你真是個古怪的小丫頭。”老教授説。
“水裏有的,”愛麗説,“我知道從前水裏就有孩子,還有美人魚,還有男人魚。我在家裏的畫上面見到過一個美麗的女子坐在海豚駕的車子裏,許多孩子環繞着她飛,膝上還坐着一個。美人魚在水裏遊着,嬉戲着,男人站在貝殼上吹號角,這張畫叫做什麼《嘉於蒂亞的勝利》①,背景還畫了一座火山。這畫就掛在大樓梯上面的牆上,我做小孩時時常看它,而且幻想了無數次。這畫太美了,因此畫上的事情準是真事。”①古希臘神話,嘉於蒂亞和阿昔斯相愛。阿昔斯被巨人用石頭砸死,嘉於蒂亞投海化為美人魚。十七世紀畫家卡羅·馬裏蒂有一張名畫,就是畫的這個故事。——譯者注可是老教授一點不同意。他認為世界上只有人類是理的動物,除此以外,什麼天使、仙人、魔鬼、美人魚,全是胡説八道。
不過愛麗想必是個笨孩子,所以老教授的話不但不能使她信服,反而重又向他提出同樣的問題。
“可是為什麼世界上沒有水孩子呢?”我敢説,老教授這時候腳底剛好踩上一片尖殼,把他腳上的老繭戳得生痛,所以他的話回答得非常生硬,説:“就因為沒有。”他把漁網放在海藻裏用力亂撈一陣,真是無巧不巧,可憐的小湯姆竟然被他撈着了。老教授覺得網子很沉重,趕快舉了起來,湯姆就裹在網裏。
“天啊!”老教授叫出來,“好大的紅海蔘啊,還有手呢!一定跟參有親屬關係。”他把湯姆取了出來。
“真還有眼睛呢!”他叫,“怎麼,一定是個烏賊屬!真是稀罕之致!”
“不,我不是烏賊!”湯姆鼓足喉嚨叫。他原來不願意人家給他起壞名字。
“是個水孩子呀!”愛麗叫。這話當然是對的。
“水孩子個,乖乖!”老教授説,猛然轉過身去。
他無法否認這是一個水孩子,但是他剛才説過沒有,所以怎麼下台呢?
當然,他很想把湯姆放在一隻木桶裏帶回去。他不會用酒把他浸起來,這當然不會。他會把湯姆養着,撫着玩(因為他是個好心腸的老人),而且寫一本書敍述湯姆,而且給他起兩個多長多長的名字。第一個名字是關於湯姆,第二個名字全是表明他自己,因為現在生物學家全得非用長名字不可。短名字全被他們用光了。他們要把一種東西分為九類,哪有那許多名字給他們用呢?不過他跟愛麗怎樣代得過呢,他不是剛告訴她,沒有水孩子嗎?
其實,如果老教授跟愛麗説:“對了,乖乖,是一個水孩子啊,而且真是新奇的東西呢。這顯得我對自然界的神奇知道得太少了。儘管四十年辛辛苦苦地工作,還是知道太少。我剛才告訴你沒有水孩子這樣東西,可是你看,這裏就來了一個,證明我多麼愚妄啊。”我想,老教授如果這樣説,小愛麗一定會比以前更加佩服他,更加敬重他,更加愛他。可是老教授不這樣想。他遲疑了一下。他渴望留下湯姆,然而又恨不得自己沒有捉到湯姆。終於,他巴不得能去掉湯姆。因此他轉過身去,因為無可奈何,就用指頭搗了湯姆一下,隨口説,“親愛的小姑娘,你一定是昨天晚上夢見水孩子了,所以腦子裏裝的全是水孩子。”湯姆這時嚇得非常厲害,簡直無法形容,所以不管人叫他海蔘或者烏賊,都悶聲不響。他的小腦子裏面一直有一種固定的想法,認為自己只要被穿衣服的人捉着,就一定也要被人穿上衣服,把他又變做一個骯髒烏黑的掃煙囱小孩。可是當老教授搗他一下時,他實在忍受不住了。他得又害怕又生氣,於是像一隻老鼠得走投無路時那樣,勇敢地反撲過來,一口把老教授的指頭咬得血了出來。
“啊呀呀!”老教授叫出來。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一個去掉湯姆的藉口,所以他就把湯姆扔在海藻裏。湯姆縱身跳進水裏,一下子就不見了。
“可是這是個水孩子呀,我聽見他説話呢!”小愛麗叫,“唉,跑了!”她跳下礁石,想在湯姆溜到海里之前捉着他。
已經太遲了。更糟糕的是,她跳下礁石時腳下滑了一跤,跌下六英尺遠,頭撞上一塊尖石頭,就躺着一動不動。老教授想把她抱起來,想法子喚醒她,喊她,哭她,因為他是很愛她的,可是簡直喚不醒她。老教授只好把她託在臂上,抱到她的保姆那裏去,一同回去。小愛麗被人放在牀上,睡着一動不動,有時候醒來一下,嘴裏還喊着水孩子。可是沒有人懂得她是什麼意思。老教授懂得也不肯説,因為他不好意思説。
一個星期後,在一個月明之夜,那些仙人從窗子裏飛進來,給愛麗帶來一雙翅膀。愛麗一見就忍不住把翅膀裝上。她飛出窗子,飛過陸地,飛到白雲上面。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知道她的一點消息或者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