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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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第5章白先勇説崑曲(1)白:我跟蔡正仁先生有戲緣,一九八七年,在差不多過了三十九年之後,我又重回上海,心情動,勾起很多兒時的記憶。但收穫最大而且影響我深遠的,就是看到了上海崑劇團(以下簡稱“上昆”)他們第一次排演的《長生殿》,兩個小時又四十五分鐘的劇本,那是比較完整的一個晚上可以演完的本子,我看的時候正好他們演最後一場。
蔡:對,首次公演的最後一場。
白:很巧,剛好我聽到就去看了,因為我從小就喜歡崑曲,但是在外面看崑曲的機會不多,那次是很難得很難得的機會看到上昆的《長生殿》。幾乎三小時的彩演出,戲曲效果對我的衝擊是不可衡量的。一演完,我站起來拍手拍了十幾分鍾,人都走掉了,我還在拍。那晚我非常非常動,那是第一次看蔡先生的唐明皇,太好了,有驚為天人之。華文漪跟他兩人相配,把大唐盛事、天寶興衰統統在舞台上演出來了,那種覺實在是一輩子難忘。那是一九八七年的天,五月,我記得很清楚,我要走了,過兩天就要離開上海。
蔡:那個時候,他本不想公開他的上海之行,就是看了這個戲,他一定要跟我們見見面,這下就公開了。
白:我意猶未盡,到後台去請教,跟蔡先生他們一夥,編劇、導演,還有些演員,跟他們談這個戲,還和你們照相。
蔡:我印象很深,他到我們團裏一坐下來,就先把《長恨歌》的幾句詩念出來了,我一聽,噢喲,是知音來了,覺距離一下子就近了。打這次起,成了好朋友。他跟《長生殿》、跟“上昆”有緣。我有時覺得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很有意思,如果他當時不知道這個消息,也許我們認識要推遲很多年,如果他晚一天聽到消息,我們演出結束,那他也看不到。
白:而且我還特別愛好,如果看了,就走了,也就沒有什麼了。我這個人是熱愛藝術,各種門類的表演、繪畫、音樂、文學,藝術層面達到某種境界時都讓我動,那種動,是美的動。崑曲美,它是結合音樂、舞蹈、文學、戲劇這四種形式,合在一起合得天衣無縫。那樣完整的一種藝術形式,我要講一句,不要説中國的戲曲中少有,世界上,也少有。接下去講就很有意思了,這個緣扯得深了。後來跟他們談完了,我興猶未盡,臨時起意,説我做個小東,請大家吃飯,煮酒論詩,再繼續下去。在上海,那時候找個飯館不簡單的。
蔡:我們那個紹興路離開襄陽路的喬家柵很近,除了那兒,當時也沒有幾個吃飯的好地方。可是一到那兒,我傻掉了,全都客滿。哎呀,我想今天這麼一個好機會,找不到吃飯的地方,這是很遺憾的。我靈機一動,想到了汾陽路的“越友餐廳”是上海越劇院辦的,他們的經理認識我們,我馬上一個電話過去,問能不能給一桌,他説沒問題。我很高興,可是我又很擔心,因為這個地方,我們都知道,是白先生小時候住的地方。
第三部分第5章白先勇説崑曲(2)白:是我的老家。
蔡:號稱“白公館”當時我一聽,想會不會…
白:這太好了,也不是有意的。
蔡:真是很有意思,我是有點擔心,怕他觸景生情。
白:我心裏想笑啦,這下好玩啦,三十九年沒有回來,第一次回來請客請到自己家裏面去,我真的很高興,但是我也不知道他們知不知道,我也不講。
蔡:他以為我們不知道。
白:好玩得很,心裏有數,真是高興極了。就在一個小廳裏,我小時候在那裏玩的,三十九年之後再請客請到那裏,請的又是戲劇界的人,這人生真是太戲劇化了。我寫了篇小説叫《遊園驚夢》,這下可真是遊園驚夢了。
白:三年前,台灣新象文教基金會,民間專門推展表演藝術的一個團體,主持人叫樊曼儂,她對崑曲有特別的愛好,經常不惜工本,邀請大陸的演出團體到台灣演出。樊曼儂女士有台灣的“崑曲之母”之稱。三年前“上昆”、“浙昆”、“湘昆”(湖南)、“北昆”、“蘇崑”(蘇州),五大昆班都被邀請了去台灣,演了十四天,盛況空前,可以説,在某方面這也是一個崑曲比賽。幾代的名角,統統上場,每個人都把壓箱子的功夫拿出來了。蔡正仁先生就把他最拿手的傢伙扛出來了,就是《長生殿》裏的一折《像哭像》。因為有很多名角,蔡先生這次是“卯上”了,那一次演出,哎呀,我是跳起來拍手的;我們的評分,那天是蔡先生的《像哭像》拿了冠軍。這齣戲是崑曲中考你功夫的,做功、唱功,一個人半個多小時的獨角戲,要把歷史滄桑,唐明皇退位後那個老皇的心境:悔、羞、蒼涼、自責,這種複雜的心境統統演出來,演得讓觀眾如痴如醉。那是他的老師俞振飛先生的傳家之寶。
蔡:這個戲是《長生殿》後半部當中非常彩的一折,主要是描寫唐明皇逃到成都以後,因為楊貴妃死掉了,他心裏一直思念她,就讓人把楊貴妃雕成像,跟她生前一模一樣,把它供在廟裏。這個戲叫《像哭像》,是唐明皇看見楊貴妃的像以後觸景生情,聲淚俱下,然後就回憶。這個戲整個是一個演員連唱十三支曲牌,要唱半個多小時,而且沒有休息時間,一段唱下來,念一句白,再連着唱下去,崑劇不像京劇有過門。我記得我剛學好這個戲演出時,簡直連換氣都來不及。崑劇由於曲牌成套,到最後的尾聲常常是最高腔放在最後,這就給演員製造了一個很大的難題:你沒有深厚的基本功,唱到最後你會聲嘶力竭,人家對你的好美,你這一聲嘶力竭就全都沒有了。因此要求演員始終以飽滿的情緒,要使聲音愈唱愈好,這個就難了。你整個的嗓音,通過幾段唱詞把情淋漓盡致地發揮出來,這是非常重要的。
白:靠表演,靠一舉手、一投足,要把情表達出來,獨角戲一樣表演。
第三部分第5章白先勇説崑曲(3)蔡:每次這個《哭像》演完,我都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緩過來。唐明皇當時這種心情,我是很投入地去體會,到最後,他説到什麼程度:我寧可和你一起死,我死了以後還可以到陰曹地府和你配成雙。如今我獨自一人在這兒,雖然沒有什麼病,可是我活在這個世上又有什麼意義。這個皇帝唱出這種心情…
白:後來看到楊貴妃的那個雕像進去了──一下子,大家都掉淚了,哈──因為説真話呢,看的人都有些水準呢,大家都有自己的隱痛創傷,各懷心事,統統給你勾起來了。我的很多文學界朋友,像施叔青、李昂,都是有名的女作家,還有朱天文,看完了以後跑過來“哎,”我説“你們幹什麼,眼睛都紅紅的。”這些女強人跟我説:“哎呀,太動了,眼淚都掉下來了。”我記得演出終場時,許倬雲先生,很有名的歷史學家,也喜歡崑曲,他就拉着我的手説:“這個《哭像》演得太好了,表演藝術到這種境界,我是非常非常動。”好多人動。海外還有一位朋友説,看了《長生殿》,才知道什麼叫作“餘音繞樑三不去”哈哈哈!《長生殿》這個戲是傳奇本子裏的瑰寶,我覺得它是繼承《長恨歌》的傳統,這個大傳統從唐詩、元曲一直到清傳奇,這一路下來,一脈相傳,文學上已經不得了了;還在戲劇的結構方面“以兒女之情,寄興亡之”歷史滄桑染上愛情的失落,兩個合起來,所以第一它題目就大。當然,你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會批判唐玄宗晚年怎麼聲誤國,與楊玉環之間的愛情並不純粹,這是對的。但是文學跟歷史是兩回事,我覺得文學家比歷史學家對人要寄予比較寬容的同情。歷史是支秋之筆,是非、對錯,都是客觀的,但人生是更復雜的,人生真正的處境非常複雜,那是文學家的事。《長生殿》洪的關切還是在李楊之間的情,我覺得最彩的下半部,是在楊貴妃死了以後,唐明皇對她的悼念,對整個江山已經衰落以後的一種念。這後面是愈寫愈好,愈寫愈滄桑。到《像哭像》又是在蔡正仁先生身上演出來了。他在那兒,抖抖袖子,抖抖鬍子,就把唐明皇一生的滄桑辛酸統統演出來了。他一出來唸的兩句詞“蜀江水碧蜀山青,贏得朝朝暮暮情”氣氛就來了,那是唱做俱佳。我這一生看過不少好戲,那天晚上卻給我很大很大的動,那是一種美學上的享受,難怪我那麼多朋友都“泫然下淚”還有一位企業家的太太,是中文系畢業的,她看過《長生殿》本子,對李楊的愛情持批判態度,説不道德;而且,這位女士很堅強,她説她很少哭,但沒想到,看這《哭像》,居然動得落淚。這裏有個標準,歷史的批判與藝術的動,她説寧取藝術上的動。那就是蔡正仁演得好,這個戲演得不好,對她來説就不能看,所以表演藝術就在這個地方了。詞很好,演得不好,差一點功夫,這個戲不能看。
第三部分第5章白先勇説崑曲(4)蔡:沒什麼好看。
白:不能看的,你説一個老頭子在台上自艾自怨,唱半個小時,怎麼得了呢!那天晚上,他的一舉一動都是戲,那已經垂垂老去的老皇的心情,最後的慨。那個時候恐怕有六七十了吧!
蔡:將近八十,因為他跟楊貴妃的時候已經六十多了嘛。
白:你看,老皇,把花白的鬍子抖起來“唉──”嘆口氣,你那兩下真好,袖子抖一抖“唉呀”一切盡在不言中,起駕回宮。那麼一折,是唱服了。
白:我就跟樊曼儂女士商量,演一折不過癮,那個兩個多小時的《長生殿》在台灣也演過,也不過癮,那摺子戲都濃縮了嘛!要把它排出來,排長一點。因為台灣的觀眾現在很有水準。我有一句話,後來常被引用的,我説:“大陸有一的演員,台灣有一的觀眾。”蔡:我補充他一句,我一直有這個看法:不是説觀眾是靠演員培養出來的,恰恰相反,我認為演員是靠觀眾培養出來的。觀眾是水,演員是魚,一條好魚,沒有高水質的水存活不了,要麼死亡,要麼適應污濁的水,自己也變成污濁的魚。我們上海崑劇團去了台灣四次,四次去都是大型的演出活動,第一次是去演《長生殿》,在台灣最大的劇院…
白:不是在那裏,是在國父紀念館。
蔡:有兩千多將近三千個座位。一看那個劇場我就傻掉了。太大了。崑曲從來沒有在這麼大的地方演過,我非常擔心演不下去。觀眾離開太遠,據我的經驗,這麼大的劇場,肯定觀眾就很吵,氣氛就不好。還沒上台之前,在後台我還以為下面沒有觀眾,因為鴉雀無聲的。觀眾還沒來?可是一出去看,下面坐滿了,黑壓壓的一片,這個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在台北演出,你不要擔心有什麼bp機、手機的聲音,絕對是沒有的。觀眾欣賞藝術的這種氣氛,對演員的壓力反而增大,我覺得在台灣演出絕對是要把你所有的能耐全都發揮出來,不可能藏一點。
白:那時候有一些台灣觀眾飛到上海來看他們的預演。到了台灣以後,怎麼蔡正仁就不一樣了。台灣的觀眾要求高,你要是唱得不足、不夠,他會不滿。而且還有點麻煩,你們愈唱,台灣那些觀眾胃口愈來愈大,下一次你還要“卯上”現在這樣的表演已經不足,你下次再來,我要你更好。
蔡:這就是高水準的觀眾促使演員不能隨隨便便,如果你經常在這樣的觀眾面前演出,那各方面的水準就會提高。
第三部分第5章白先勇説崑曲(5)白:是這樣子的。因為崑曲在台灣已經確立了一個信念:這是一種非常美高雅的藝術,來欣賞就得好好地聽、好好地看。台灣的崑曲觀眾有幾個特,第一是年輕觀眾多,這很奇怪,不像京劇。一般年齡是二十到四五十歲這個年齡層最多,反而是六七十歲的人不多。這表示很有希望,大學生、研究生、年輕知識分子、教師、教授,許多許多人喜歡崑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