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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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把枴杖無力地撇在一邊,顫動着沒牙而乾癟的嘴巴,扭過頭沉默了下來。
雙膝跪倒的田福堂仍然跪着。他現在立刻又接上剛才的話碴,語調誠懇地説:“乾媽!我知道你老人家不願離開這地方。這地方是我幹大當年用血汗修建起來的;對你老人家來説,就是搬到天堂裏也不如住在這老地方好。可是,你老人家也知道,這地方要建個大壩,沒辦法為你老人家保存住這院子了。
“你老人家知道,隊裏打這壩,是為全雙水村的人民謀福哩。記得我幹大在世的時候,就常教育我們這些後人,要為眾鄉親謀福。幹大一生一世,為鄉鄰村舍謀了多少福啊!東拉河一道川裏上了年紀的人,至今提起金先生,哪個不説先生的好話?記得小時候我們窮人家娃娃上不起學堂,金先生就一分錢不收,義務辦冬學,教我們唸書識字;現在想起來都動的叫人眼熱哩…“現在,我們在哭咽河炸山打壩,正是象金先生當年教育我們的,為眾鄉親謀福哩!你老人家因為氣在心頭,動了悲傷,後人們完全能體諒來你老人家的心情兒。我知道哩!你老人家知書達理,雙水村頭一個開通老人!一旦你老人家消了氣,就會顧全大世事,為全村人的幸福而着想…乾媽!我作為一村之主,因為大家的事而惹你老人家傷心,實在是不孝不敬!現在我跪在你面前,向你老人家道歉道安…”桂蘭和俊武媳婦看見一把年紀的書記屈尊跪在婆婆面前,有點不好意思,都勸説田福堂不必這樣。
明人金俊武的媳婦也很
明,趕快給書記倒了一杯開水。
金老太太也漸漸恢復了一些正常。她讓田福堂不要這樣了;説他的話都在理上;她雖然年紀大了,但還沒到麻糜不分的程度。
田福堂在一番出的演説之後,也有點疲倦
。他於是就順勢下了炕,喝了幾口俊武媳婦遞上的開水,就準備走了。臨走之前,他又關懷地對金家的兩個媳婦大聲安頓,讓她們不要
迫金老太太;乾媽什麼時候想通了,再讓老人家起身。
説完這些話後,田福堂又勸了一會金老太太,就告辭了這家人,滿有把握地回田家圪嶗去了。
臨近吃晚飯的時候,俊文他媽媽終於讓孫子金富揹着,搬到了金家灣北頭的新居里…這一天剛吃過早飯,雙水村就陷入了一種動和不安的氣氛中。
哭咽河兩岸馬上就要開始炸山了!人們匆忙地丟下飯碗,跑出了自己的家門,似乎要經歷一生中一次非凡的事件。哭咽河的溝道已經封鎖了。除過孫玉亭帶領的爆破組外,村裏的大人娃娃一律不準進溝。學校以及處於危險區的居民都被撤到了安全地帶——其中有些人不斷地向冥冥之中的上蒼禱告,不要把自己的窯震塌!
田海民帶着村裏的幾個民兵,用學生娃的紅領巾紮了幾面小紅旗,在哭咽河的小橋附近站崗堵人。其實也沒人敢進溝去為看熱鬧而冒生命危險。人們都遠遠地站在適當的地方,等待那天搖地動的一刻。所有的村民都莫名地到惶惶不安。這一天西北風颳得正凶,天地間灰漠漠一片混沌。烏鴉落在廟坪光禿禿的棗村上,哇哇地叫喚着,聽起來叫人不由得
骨悚然。此時此刻,空氣中似乎能嗅到一種不祥的氣息。有些老者論證,這種黃風斗陣天氣,往往會出不吉利的兇險事;記得當年斯大林逝世時,就是這種天氣…這時候,孫少安正在大隊部院子裏檢查
水機的馬達,以便大爆炸後衝土墊壩基。正在他心不在焉地摸揣機器的時候,他弟少平突然緊張地跑來叫他,説秀蓮肚子疼得很厲害,大概要臨產了!
孫少安一聽這情況,不顧一切地丟下手中的活,立刻和弟弟一同往家裏跑去,半路上,他叫少平趕快去拉一輛隊裏的架子車回來,好把秀蓮送到石圪節醫院去。
少安一口氣跑回家後,見他的秀蓮正滿頭大汗在炕上打滾叫喊。
他立刻叫母親準備東西,趕緊去石圪節醫院!
但他媽不同意。她平靜地對兒子説,説自己完全可以給兒媳婦接生。少安看見,他媽已經從爐灶裏挖了許多爐灰,放在了炕上的簸箕裏。
少安生氣地説:“這太不衞生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自家怎麼能處理了?”他媽也生氣地説:“你們還不是你幫我就在這土炕上生養的!生個孩子跑到醫院裏去幹什麼?真是的!”少安多少是個有些文化的人,他不同意由他母親給秀蓮接生,堅持要到石圪節醫院去。在和母親爭辯的時候,他已經動手收拾起了東西。母親一看拗不過兒子,也趕忙幫他收拾開了。
這時候,少安他怎麼也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胡亂拉東西,而把主要的事擱在一邊不管?趕快讓秀蓮坐在爐灰上呀!老太太一邊咒罵少安和少安他媽,一邊摸索着自己動手將一簸箕爐灰揚在了炕蓆上!少安和母親因為着急,只顧手忙腳亂地收拾去醫院的東西,而顧不了昏庸的老人家在炕上瞎折騰…。
秀蓮躺在炕上呻着,問丈夫:“醫院裏接生的是男大夫還是女大夫?”少安氣得嘴一張,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子這愚蠢的問話。
“要是男大夫接生,我就不去!我讓媽在家裏給…哎喲喲…”
“哈呀!你簡直是…”少安臉煞白地喊叫起來。
他們剛收拾好,少平已經把架子車拉在了院子下面的公路上。壯實的少安一把抱起子,旋即出了門。少平拿着被褥,他媽提着零碎,急忙緊攆着來到了公路上。
婆婆抱着兒媳婦坐在架子車上,少安兄弟倆拉起車子就往石圪節跑。
到了公社醫院,醫生檢查完畢,就用手推車把秀蓮帶進了產房。秀蓮看大夫是個女的,也就平靜了下來。
秀蓮進產房以後,少安讓少平帶着母親,先去公社文書劉民家裏休息,他自己立在醫院院子裏,等待秀蓮生產的消息。
快兩個鐘頭過去了,一切都還沒有動靜。少安在院子裏焦躁不安地走着,一支接一支地着自己卷的旱煙卷。
突然,他看見他們村的幾個人拉着一輛架子車,氣噓噓地從醫院大門裏跑進來了;車上似乎躺着個老漢。緊接着、田福堂、金俊山和他二爺也緊跟着跑了進來,大聲喊叫醫生快來搶救人!
出事了!
少安緊張地跑過去,問:“誰?”他二爸説:“田二。”
“再有沒有人受傷?”少安生怕他父親有個三長兩短。
“再沒…”孫玉亭回答説。
可憐的田二立刻被抬進了搶救室。雖然這是個“半腦殼”老漢,但是一條人命,誰也不敢怠慢!
孫玉亭詢問了秀蓮的情況後,就告訴少安説,哭咽河兩面山的大爆破都很成功。只是誰也沒防備住,田二不知什麼時候進溝來看熱鬧,結果被炸起的土埋住了。等眾人發現後趕緊往出刨,刨出來就已經不省人事…不一會,搶救室裏走出來一位大夫。他摘掉口罩,對守在院子裏的田福堂等人説:“人已經死了!”院子裏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這時候,突然聽見產房那面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孫少安口一熱,丟下眾人撒開腿就跑。
他來到產房門口,一位女護士正往出走,笑地對他説:“一切都正常。是個胖小子!”淚水剎那間就矇住了少安的眼睛。他猛一下
到,他現在和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處在了平等的地位。他在心裏莊嚴地説:是呀,我有了兒子,我要做父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