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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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以後,再經過寒、霜降、立冬幾個節令,黃土高原就漸漸變成了另一個世界。
莊稼早已經收割完畢。茫茫曠野,草木凋零,山寒水瘦;那豐茂碧綠的夏天和五彩斑斕的秋天似乎成了遙遠的過去。荒寞的大地將要躺在雪白的大氅下,閉住眼回憶自己逝的
月。
大地是不會衰老的,冬天只是它的一個寧靜的夢;它將會在温暖的風中也醒過去,使自己再一次年輕!睡吧,親愛的大地,我們疲勞過渡的父親…但是,雙水村的這塊土地,任何時候都不會安寧下來。一進入冬季,這裏反而更加充滿了
盪的氣氛。
現在,田福堂從夏末開始籌劃的攔截哭咽河的宏大工程,已經緊張地進入了實施階段。
福堂親自從縣上請來的有關方面的工程專家,早在初秋就選好了炸山和攔壩的具體地址;並且繪好了圖紙。這期間,已經恢復了一些元氣的孫玉亭,組織人力賣掉了大隊幾萬斤儲備高粱;又用這錢買回了幾千斤炸藥。
與此同時,金家灣北頭為搬遷户修建的新窯也在不久前全部完工了。在大隊領導的參與下,金俊武兩兄弟、金光亮三兄弟、都一起去驗收了自己的新居。除過金俊武兄弟提出一些細節問題外,他們基本上都通過並接受了。現在,只要這幾家人一搬遷,就準備立即炸山。
幾天以後,搬遷的最後期限終於來臨了。
對於搬遷的幾家人來説,這是一個非常動情的
子。是啊,離開自己住慣了的老地方,心裏的確不是個滋味。他們大部分人從出生到現在,一直生活在這塊風水寶地上,對這個小山嘴滿懷着親切的
情。這窯
,這院子,每一個角落,每一塊石頭和土圪塔,都是他們生活的一個有機部分。失掉這些東西,多少
子他們都會
到心中空落落的,對於一個普通農民來説,家庭院落就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世界。和如此依戀的天地告別,那痛苦是外人所不能全部理解的。臨近搬家的前幾天,在縣城工作的金光明就回到了家裏。他帶回一架照相機,給自家和光亮、光輝兩家人,在即將化為烏有的故居前分別留了影。這家人因為成份不好,儘量剋制着自己的情緒,老老少少都裝出沒有什麼的樣子。但是,晚上關住門後,當孩子進入夢鄉,大人們就忍不住坐在燈下相對而泣。
金俊文和金俊武兩家人,在這個時候則無法控制他們的情。接二連三的災難給這個大家庭蒙上了一層陰鬱的
調;就連生
愛耍笑的俊文的
子張桂蘭,也失去了往
的活潑,經常冷着面孔對左鄰右舍説話。搬家的
子來臨後,這家人如同去年給俊斌辦喪事一樣悲痛。
但俊斌的媳婦王彩娥是個例外。她對搬遷新居反倒表現出無比的高興。她厭煩現在這三孔窯。這裏曾經因為她和孫玉亭的關係,爆發過震驚石圪節公社的武鬥事件。另外,她常在夢中看見死去的俊斌在這院子和窯
裏走來走去,嚇得她半夜出一身冷汗,不得不點亮燈坐到天明。她慶幸這該死的地方,將要在“轟隆”一聲爆炸中消失得無蹤無影了!
這些子以來,這家的主事人金俊武元氣大傷,兩隻火耿耿的銅鈴大眼,已經失去了一些挑戰的意味。他把這一切都歸結為命運,因此不再徒勞無益地去消耗自己的
力了。但他在內心只承認自己屈從的是命運,而不是屈從田福堂和孫玉亭。他相信總有一天,命運也會把報應之劍高懸於現在得意忘形之徒的頭上。搬家的這一天,村裏和這兩大家關係融洽的人家都來相幫了。哭咽河東岸從南到北的那條小路上,來回穿梭着搬運東西的人們。幫忙的人都是搬運那些笨重的東西——碾子,磨,水甕,炕攔石,鍋,鍋台…嬌貴和值錢一些的東西都是自家人搬運。
在同一個時間裏,隊裏調的一些勞力,正在廟坪山和神仙山對稱的兩邊,開挖安放炸藥的山
。哭咽河兩岸又一次處於
戰前的騷亂中。
這時候,在金俊文家裏,突然傳來一片痛哭之聲。正在搬家和開挖山的許多人,不知這兩年多事的金家又發生了什麼事,紛紛向金俊文家的院子湧來。
在金俊文被搬遷的七零八亂的家裏,俊文和他的一家人都在哭鼻子。俊武的愛人和兩個孩子也都擠在這裏哭成了一堆。男人們低聲嗚咽、女人們放聲長嚎。所有哭啼的人都圍在炕邊的腳地上。土炕的席片上坐着金俊文的老母親。快八十歲的老太太一邊用瘦手拍着炕蓆片,一邊咧開沒牙的嘴巴哭得死去活來。現在,已故金先生的遺孀已經乾了眼淚,只是痛不
生地喊叫着,喃喃地念叨着:“我不走呀!我就住這窯裏死呀!叫他們來把我活埋在這窯裏…正是因為老太太這撕心裂膽的痛哭,才把金俊文一家人都惹哭了。其實,家裏所有的人都早想哭了,但硬忍着。當金老太太拒絕孫子金富揹她到新居,繼而放開聲痛哭以後,這家人就再也忍不住了,跟着老人一齊哭開了。
金俊武終究是個硬漢。他不哭,也不去拒擋家人們哭。他黑喪着臉,一聲不吭,在自己家裏收拾東西。
金家户族裏一些有威望的長者和婦女,先後進了金俊文家的窯,開始七嘴八舌勸導這家人不要哭了。他們指出,喬遷新居是一件吉利事,在這樣的
子裏哭鼻
水很不適當。金俊文父子三個於是就不哭了;接着,張桂蘭和俊武的媳婦也先後停止了哭聲。但俊武兩個年幼的孩子繼續在炕上和
一起哭個不停。俊文他媽是金家族裏的老壽星,又稍識文理,她不會接受晚輩們淺薄而世俗的勸導,只管哭她的。她一邊哭,一邊一次又一次聲明:家裏的其他人願往什麼地方搬哩,反正她不走!她死也要死在這窯
裏!
寬容的讀者,你們想想,對於這老太太來説,世界上還有什麼地方能比得上她丈夫留下的這地方值得她留戀?她住在這窯裏,就會温暖地回憶起已故的先生;回憶起當年她和丈夫在這裏度過的那些美妙的時光。如果離開這些回憶,讓她怎樣再活下去呢?因此在她看來,遷居到另外的地方,還不如讓她去金家祖墳那裏和金先生合葬在一起!下午時分,搬遷的幾家人都已經把所有的東西搬運光了,現在馬上要動手拆門窗。但是金家的人做不通金老太太的工作。老人家仍然坐在金俊文家土炕的光席片上,死活不離開這個家。
沒有辦法!金俊武只好打發金強去報告大隊副書記金俊山,看大隊領導怎麼辦呀。在金俊武看來,這裏的家無論怎樣都已經完蛋了,能勸説母親起身也就算了。但老母親寧死不屈,他也沒辦法。讓大隊領導去做工作吧!給他們出個難題也好!反正這是個快八十歲的老人,他們總不敢動武吧?如果他母親有個三長兩短,那也叫他們吃不了兜着走!
金俊山聽説這事後,想來想去自己也沒辦法——連兒子們都勸説不下這位老祖宗,他是兩旁世人,怎麼可能做通工作呢?
他只好又去找田福堂,看他怎辦呀。
田福堂已經把夏末那一場動亂早已拋在了腦後。他現在正情緒高漲地準備創造驚世駭俗、震動四方的業績。
他聽俊山江報了俊武家的情況後,心裏倒有點着急起來——他沒想到事當臨頭卻又橫生出這麼一個障礙!
這件事的確令人頭疼。俊武他媽已年近八十,又是當年前後村莊有名望的金先生的遺孀,除過勸説和開導老太太挪窩,其它辦法顯然都不是辦法。可眼看一切方面都準備好了,僅僅因為這麼一個老人就把一河活水堵,怎麼行呢?
他一時也沒有個好主意,就讓金俊山先去做點工作,説讓他自己想一想再説;他告訴金俊山,他一會就過金家灣來。
金俊山走後,福堂本來想把玉亭叫來商量一下。但他又很快想到,玉亭因為和彩娥的事件,談起這家人如同談起老虎一樣驚慌,恐怕給他出不了主意。於是他只好一個人在家裏仔細盤算怎樣處理這件事。
許多辦法都想過了,田福堂覺得都不合適。只有一點是明確的:不能硬來。
好辦法急忙想不出來,可時間又不能再拖了。按計劃,明天放置炸藥,後天就準備炸山;因此,這家人無論如何今天要騰開這塊“風水寶地”儘管沒想出什麼周全辦法,他也得動身去金家灣那裏。既然要去,田福堂就似乎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去做。既使沒什麼把握説通老太太,他也得去試一試——不行了再説!
當田福堂走進金俊文家裏後,情況依然如故。俊文父子和俊武現在都到新居忙去了,只留下兩個兒媳婦守在哭啼的婆婆身邊。金俊山已經不在這裏——顯然他的説服工作以失敗而告終了。
田福堂剛進了窯,金老太太就惱怒地用瘦手抓起了炕上的枴杖,準備驅趕新來的説客。兩個兒媳婦慌忙上前勸拒婆婆。不料,田福堂卻撥開桂蘭和俊武媳婦,不慌不忙上了土炕,湊到了金老太太的身邊。他雙膝一下跪倒在炕上,説:“乾媽,你就打我吧!我知道你老人家心裏有氣。你就痛痛快快打我幾下,也許心裏的氣就能消一消。乾媽!我知道你老人家的難過哩…。”金老太太舉起的枴杖停在了半空中。
給人下跪,這是對人至高無上的尊敬。老太太是知書達理的金先生的夫人,農村的禮教家規她比誰都看重。她雖然年近八十,腦瓜並不糊塗。她鬧着不搬家,也並不是專意耍賴,而的確因痛苦使她已經不能自己——一個深明大義的人設身處地想一想,老太太為此大動情也是人之常情。但一當有人為消她心頭之怒之憤之怨之痛之時,給她雙膝跪在面前,老太太就立刻明白她再不能以
俗的鄉婦之舉,來對待別人對她所致的最高形式的敬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