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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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入夜的南京路和外灘成了燈火的世界。燈火的變幻莫測,正如這個城市的生活一樣。
亞洲大陸和太平洋銜接處的這個大都會以熱情兼冷酷而聞名全球。它是一個龐大的蜂巢,一個複雜的矛盾體,混亂而井井有序;令人神往也讓人望而生畏。它是排外的;卻把友誼之手伸向四面八方。它是那樣細,為一分錢一
菜一兩
斤斤計較;它又是那樣的慷慨,把它巨大的財富和創造力與五十六個民族十億人口共同分享。上海啊…入夜的上海和白天一樣熱鬧,甚至比白天還要熱鬧。外灘現在成了情侶的世界。外地人在偉大的上海面前,各方面都由不得自慚形穢;但也有值得驕傲之處——比如,男女青年談戀愛的地方總要比上海寬敞。瞧,包括那個巴掌大的“黃浦公園”內,雙雙對對的情侶們擁擠得象煮餃子似的稠密。能在馬路邊佔一席之地決非易事。儘管人挨人,但亞當夏娃們擁抱親吻旁若無人。遠處,江海相匯的浩瀚水面上,輪船的聲聲汽笛在向甜
的外灘祝福。
夜間十二點左右,這個“伊甸園”的愛情水有所減退。但仍然還有不少青年男女在蕭瑟的秋風中火熱地依偎在一起。
這時候,從繁華的南京路口走出一個手提破人造革皮箱的人。他頭髮零零亂亂,臉上帶着明顯的風塵之。衣服穿得不倫不類,即時髦又土俗,既不象夏裝,又決非秋衣。從外表上一看便知道這不是本市人。再細看一下,也不是南方人。從衣着神
判斷,多半是來自北方的小本生意人或者純粹的
漢。
藉着馬路上的燈光,我們才漸漸認出,這不是王滿銀嗎?這的確是王滿銀。
哈呀,罐子村的這個逛鬼怎麼又逛到這兒來了?
這是他的“職業”——為什麼就不能逛到這裏來?幾年裏,他不知多少次來過這個大城市。豈止是這裏!全國哪個大城市他沒逛過?他甚至都逛到了沙頭角;如果不是人家攔擋,他説不定就走了香港。哼,要是到了香港的話,他王滿銀就和中國“拜拜”了,這陣兒還不知在哪個國家呢!他從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一直逛到了現在。他既不討吃,也不偷竊,而是生意人。
可是,好多年來,除過手中拎着的這隻破人造革皮箱和懷裏的一片簡易計算器外,他仍然等於一無所有。他只是在上海廣州這樣的城市買些廉價的襪子、手帕、針頭線腦和其它小玩藝,然後到北方一些鄉村集鎮高價出售,勉強混着沒讓自己餓死。象往常一樣,他一旦逛到門外,腦子裏就很少再想起罐子村的那個家。他一年四季無憂無慮跡祖國各地,過着那種雖説捉襟見肘卻也悠然自得的
子。
只是每年臨近節,全國掀起回家高
的時候,他也才匆匆忙忙提着那隻破皮箱,給兒女買點小禮物,趕回罐子村,年節一過沒幾天,他的兩隻腳片就發癢,於是又提起破皮箱跑出來了…
説實話,這小子逛門外也夠受罪了。身上常裝不了幾個錢,到上海這樣的城市,無異於一個叫化子。在南京路的那些大商店,他只能買點不值錢的東西。他最羨慕那些着生硬漢話的維吾爾族生意人,一買就是整卷整卷的高級布料,錢都是用大箱子提着。
另外,還有“”的問題。他一年四季基本等於打光
。廣州上海倒有得是拉客的女人,但他和這些女人睡不起覺。尤其是廣州,那些女人還要外國錢花和港幣哩!去它媽的,老子連人民幣也不揣幾個!
至於吃飯睡覺,他能湊合就儘量湊合。天暖和好説,任何地方都能睡覺;天當被子地當氈,怪美氣的。天一冷就麻煩了。一般到了秋冬,他總是象候鳥一樣往比較暖和的南方跑。
南方也不暖和啊!象現在這樣的季節,一入夜,呆在上海也夠冷的。
他這次來上海,是買一些較為厚實但又廉價的襪子——因為北方開始冷了。
襪子已經買好了,就在手裏的破皮箱中裝着。
可是,買過襪子,他身上就不剩幾個錢。如果他要住一兩晚上旅館,幾乎連回北方的車票錢也不夠了。因此,他現在才逛到了外灘。據夏天的情況,這是個徹夜談戀愛的地方,在這裏過夜似乎沒人管。他已經買好了明天的火車票,心想在這裏湊合到天明,還能節省幾個旅館費。
提破皮箱的王滿銀來到外灘,雖然是深秋,又到了深夜,但他看見還有不少抱成團的男女。看到人家都摟摟抱抱,王滿銀到心煩意亂。但正因為有這些紅男紅女,才可以掩護他在此處度過這難熬的一夜。
王滿銀來到公園外牆旁一叢叫不上名字的樹下,放下那隻皮箱。他自己也跟着坐下來。
本來,他想雙手抱頭伏在腿膝蓋上糊一陣兒,可眼睛又不由挨個觀察那些勾肩搭背,沒完沒了親嘴的男男女女,直看得他渾身篩糠般發抖,直巴咂嘴。
“你在這兒幹什麼?”王滿銀正看得入,卻聽見有人問話。
他扭過頭一看,原來面前站着個警察!
他慌了,吱唔着,掏出了得皺巴巴的原石圪節公社的介紹信,以此證明他不是個歹徒。至於“你在這兒幹什麼”的問題他卻不好回答。
“我在這兒歇一會!馬上就回旅社呀!”王滿銀急中生智,提起皮箱就站起來。他生怕再磨蹭一會,被這位警察帶到“局子”裏——他還忙着要回去賣他的襪子哩!
警察見他準備離開,而“手續”又是合法的,也就沒理他。
滿銀狼狽地趕緊就走,做出一副回那個虛構的旅社的樣子。
一路上,他大為不滿地想:哼,什麼警察!不去管那些親嘴的人,來管一個老老實實坐着的人!這方面上海就不如小地方!在他們黃原,警察一到晚上,就專門攆着管這些談戀愛親嘴的人!決不會管他這號人!哼…但不論怎樣,他今晚又到什麼地方去過夜呢?
王滿銀骨子裏是膽小的人。他儘管對警察不滿,但又很怕警察。他不敢再在街上打過夜的主意了,決定忍痛破費去住旅館。
他當然找個最破爛的旅館——反正過幾個小時天一明,他就坐火車離開了這個該死的城市。王滿銀進了那個剛能展起的旅館房間裏,把箱子扔在地上,先為自己倒了半杯白開水。他喝了幾口熱水,讓身上的寒氣散了散,然後又用暖壺裏剩下的那點熱水澆濕了乾
巾中間的一片,擦了把臉。
現在,他疲憊地嘆息着,坐在那張油漆剝落的小桌前。
他呆坐了一會,無意間拿起桌上的那面破鏡子,用袖口揩了揩鏡面上的灰塵,舉起來端詳了一下自己的尊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