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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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的人是金波。金波沒有開他心愛的汽車,而是坐班車來到這裏。這裏也不是他此行的終點;他只是路過來看看他的朋友。他的目的地在青海——那個他當年當過兵的地方。
歲月的逝,似乎並沒有給這個青年留下什麼明顯的痕跡。
瞧,他依然是那麼漂亮,白淨的臉,濃密的黑髮,大眼睛動着熱情的光波。個子當然也沒再長,可看起來很勻稱。歲月也沒沖刷掉心中的傷痕。
八年過去了,他的夢魂還在遠方的那片草原上游蕩,尋找失落的馬羣和那個黑眼睛紅臉蛋的牧馬姑娘…他和少平一樣,今年二十六歲了。二十六歲,不僅到了談戀愛的年齡,甚至也可以結婚了。他仍舊孑然一身,只和汽車為伴。
幾年來,他也經別人介紹和自己認識的幾個姑娘談過戀愛,但最後都“吹”了。不是姑娘們看不上他,也不是那些姑娘不出,而是他常常在快要“成功”的時候,一種深深的痛苦就開始強烈地折磨他。他不由痛心地想起了那個藏族姑娘。他似乎看見她正在那遙遠的地方,深情而憂傷地望着他,唱着那首令人斷腸的青海民歌。
結果,他一次又一次用冰涼的態度拒絕了那些熱心愛他的黃原姑娘。
多年來,他一直保持着那個習慣:用藏族姑娘留給他的白搪瓷缸每天泡着喝一杯茶水。對他來説,這幾乎成了宗教儀式。有時候,他也會在黃昏中爬上城邊的山巒,熱淚漣漣地反覆唱《在那遙遠的地方》…是的,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他心愛的姑娘。他不能忘記她。這是永遠的愛,永遠的傷痛!
愛,就能使一個人到如此的地步。一次邂逅,一次目光的融,就是永遠的合二而一,就是與上帝的契約;縱使風暴雷電,也無法分解這種心靈的粘結。兩個民族,語言不通,天各一方,甚至相互間連名字也不知道…真是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嗎?
世界上又有多少事不可思議!而最不可思議的正是人,人的情。
但是,金波不可思議地談一個“吹”一個,首先讓他的父母萬分焦急。尤其是他和兩個普遍認為打着燈籠也找不見的黃原姑娘“吹”了以後,他父母先後急得都當着他的面哭了——“你倒是個什麼值錢人嘛!”他父親説。
“你倒究是個什麼貴人呀!”他母親説。
他不是什麼“值錢人”他只是個汽車司機。他也不稀罕什麼“貴人”他只是願意和那個牧馬的藏族姑娘生活一輩子。
可是,她只是一個保持在自己心靈深處的姑娘…我心愛的姑娘,你此刻在哪裏?你是否珍視那些永遠不會淡忘的甜美月?你,還唱那支歌嗎?如果還在唱,那麼,你現在又是唱給誰聽呢?是仍然唱給我聽嗎?我也在不息地唱這支歌——永遠唱給你聽!你是否在傾聽我的歌聲?願你聽見這支歌,聽見我心靈的呻
和飛濺着血淚的呼喚…痛苦的金波在父母的壓力下和那種無時不有的自我折磨中,都快使他神經失常了。有一次,他要去包頭,卻在無定河的橋頭
錯方向;一直朝山西那邊開出一百多公里,才發現他“南轅北轍”了…就在前不久的一個夜裏,他突然夢見他又回到了八年前的那片草原,並且在軍馬場的門口,和他心愛的人相逢在一起。夢中的藏族姑娘已經學會了漢話。她伏在他
前,哭着説,她一直在等他;為什麼他這麼多年不來找她…金波醒來之後,發現他枕巾被淚水浸濕了一大片。
雖然這是一場夢,但他突然得到一個啓示:真的,他為什麼不到青海去找他親愛的人呢?她説不定在他走後,又調回了那個軍馬場;而且真的象她夢中所説,她一直在等着他!
這也許是上帝的旨意——用夢的形式向他昭示幸福之路!
對,我要立即動身,去青海,去那片夢牽魂縈的草原!
金波象着了魔似的,馬上請了假,把他個人的全部存款取出來,就帶上那隻白搪瓷缸子——這唯一的信物,離開黃原,踏上尋找青和愛情的旅途。他是那樣的心切,只准備在少平這裏停留一下,連省醫學院的妹妹也不去看望,就直接搭乘西行的列車奔赴青海…因為金波第二天早晨就要離開大牙灣煤礦,當天晚上孫少平就沒有去下井。
他先陪他的朋友到礦區那家最好的飯館吃了飯。他自己已經在惠英嫂家裏吃過了,只是陪金波喝酒。
然後,他們沿着鐵路線,肩並肩慢慢朝西走去。他們一邊走,一邊談論各式各樣的事。多時不見面,兩個好朋友有拉不完的話。朋友之間的親密情,往往要勝過父母兄弟之間的
情。
兩個朋友不知不覺走出了燈光輝煌的礦區,來到野外的一條小土路上。月光朦朧地照出了收獲過莊稼的土地。無風的秋夜涼意中給人以潔淨清的
覺。
“但願你能如願地找到那位藏族姑娘。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少平着煙,祝福行走在他旁邊的金波。
“唉,你大概以為我發了瘋,為一個幾乎可以説是陌生的少數民族姑娘,苦苦思念了七八年,如今又象唐·吉訶德一樣不遠萬里去尋找她…”
“我怎麼會那樣想呢?你記得,去年夏天,我的曉霞已經死了,我仍然發瘋地回黃原去赴我們訂下的約會。而那位藏族姑娘仍然活在這個世界上,你為什麼不去尋找她呢?你本來早就應該這麼做了!人為了愛情和幸福,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是值得的!”金波動地用胳膊緊緊摟住少平的肩頭,説:“如果曉霞還活着,我又找到了我心愛的人,那咱們這輩子活得該多好啊!”
“我現在只能盼望你如願地找到那姑娘,我們之間總應該有一個人獲得完美的愛情…”少平説着,眼裏似有淚光閃爍。
金波沉默了一會,問:“你現在有自己喜歡的人嗎?”
“説不清楚…”少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回答這個問題。
“有件事,我早想對你説了,但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金波掏出一支煙,往正在燃燒的那支上接。少平停住腳步,疑惑地看着他。
“去年夏天你離開黃原後,我就想,也許我妹妹可以和你在一塊生活…”少平震驚地呆住了。
半天,他才説:“秀不是已經和養民好了嗎?”
“有這事,她起先寫信問過我一些養民的情況。我如實告訴她,顧養民是個很好的人。可是後來,秀一直猶豫着沒有答應顧養民。她説盡管養民各方面都好,但她不喜歡他的格和氣質。她説她希望找一個象你一樣的人,而不管這個人是幹什麼的…正是這句話,才使我產生了向你提這件事的想法…”孫少平
動地看着他的好朋友。他不僅為他的好意
動;也為他們的成長和成
而
動。是的,他們過去怎能想到,今天他們會進行這樣一種談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