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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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香買好飯菜,他們剛坐在一個小桌前,便有一個男生過來和妹妹打招呼。
蘭香給她的同學介紹説:“這是我二哥!”
“我叫吳仲平。”這年輕人很熱情地握住了少平的手。
“我們是一個班的。”蘭香在旁邊補充説。
“我再去買幾個菜,你能喝酒嗎?”吳仲平問他。少平對他點點頭。
不一會,吳仲平就端來幾大盤菜,又提了兩瓶青島啤酒,三個人便坐在一起吃起來。
少平大為驚訝的是,他沒想到妹妹已經出息得這麼大方,竟然和一個男同學親密到如此程度了!
這就是他那吊着淚珠、提着小筐筐拾柴禾的妹妹嗎?他似乎都不認識她了。
不知為什麼,他到眼窩有點發熱。他為妹妹的成長
到欣
。她也許是家族中的第一個真正
離黃土壤的人。妹妹的這種變化,正是他老早就對她所希望的。在這一剎那間,他自己的一切不幸都退遠了。為了有這樣值得驕傲的妹妹,他也應該滿懷熱情地去生活…第二天上午,興高采烈的妹妹陪他去上街。在此之前,她已引他轉游了他們美麗如畫的校園。
行走在大城市五光十的街道上,少平倒不象初來乍到時那般縮手縮腳。他是一個有文化的人,很快便知道這個世界大約是怎麼一回事。唯一使他
到彆扭的是,行人用那種誤解的目光把他和妹妹看成了情侶。
蘭香大方而親切地挽着他的胳膊,不時給他指點街道上的情景。她穿一件天藍裙子和白短袖衫,稍稍燙過的黑髮剛漫過脖項,樸素中漾溢着青
的光彩。
走到一個叫騾馬市的地方,少平堅持要帶妹妹去看一看衣服。
這是一個個體户出售成衣的大市場,街道兩旁花花綠綠擺得一眼望不到頭。衣服大都是廣州上海一帶進來的。還有一些香港和外國的冒牌貨,價錢稍貴一些,但式樣相當時髦。
蘭香説她夏衣足夠,少平就給她買了兩條牛仔褲和一件高雅的秋衫。
妹妹紅着臉説:“我還沒穿過牛仔褲…”
“你穿牛仔褲肯定好看!不過,假期回雙水村,可不要把這褲子穿回去。村裏人不用説,就衝咱們家裏人也看不慣!”少平笑着對妹妹説。
這天下午,妹妹安排他們到市中心的花公園去划船。在此這前,她的男朋友吳仲平已經提前到公園租船去了。蘭香還給金秀打了電話,約好在公園湖邊的遊船售票處碰面。
妹妹領他到公園後,吳仲平已經租好了船,並且買了一堆飲料。不一會,金秀也來了。
少平高興的是,他的老同學顧養民和金秀一塊相跟前來了。他們緊緊握手,搶着詢問各自的情況,情緒相當動,他們沒想到在這樣一個地方又見面了。
不一會,五個人就蕩起小船,駛向碧波漣漣的湖心。
孫少平知道,此刻和他同遊的其他四個人,平時也許很少涉足這種公共娛樂場所——他們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圖書館裏。今天,他們之所以安排這樣一個活動,純粹是為了他。是的,大城市人接待小地方來的親友,必定要安排他去看看動物園,到公園裏劃劃船。
哦,這也很好。他的確大開眼界,尤其是輕鬆地置身於這樣優美的環境,又是和自己親密的人在一塊,這使他非常愉快。
陽光燦爛,湖水碧澄;岸柳婀娜,花朵絢麗;清涼的風象羽絨般輕柔地撫摸着人的臉龐。金秀興致地喊叫説:“咱們一塊唱個歌吧!”
“新歌還是老歌?”吳仲平説。
“應該説現在的歌還是過去的歌。”蘭香笑着糾正她的朋友。
“好好,你説得對。過去的歌我就會唱個《讓我們蕩起雙槳》。”
“那正合適。”顧養民説。
於是,由金秀尖利的高音起頭,眾人就隨她一齊唱起來——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水面倒映着美麗的白塔,四周環繞着綠樹紅牆。
小船兒輕輕,漂盪在水中,面吹來了涼
的風…歡樂的歌聲隨着小船在碧綠的湖水中
。蘭香、金秀、顧養民、吳仲平,都象孩子一般沉醉在歌聲中,臉上掛着燦爛的笑容。
可是,孫少平的眼睛卻濕起來。他透過朦朧的淚眼,看見遠方地層深處的一片。黑暗中,煤溜子在轉動,鋼樑鐵柱在地壓下彎曲顫抖,淌着汗水的光膀子在晃動…晃動…小船停泊在岸邊碼頭。
孫少平從恍惚中醒過來,跟隨這些快樂的人走進了公園餐廳。熱情的吳仲平即刻就備辦好了酒菜。
孫少平強迫自己回到眼前的現實中。是的,煤礦和這裏雖有天壤之別,但都是生活,生活就是如此,難道自己吃苦,就妒嫉別人的幸福?不,他在黃原攬工時,就不止一次思考過類似的問題。結論依然應該是:幸福,或者説生存的價值,並不在於我們從事什麼樣的工作。在無數艱難困苦之中,又何嘗不包含人生的幸福?他為妹妹們的生活高興,也為他自己的生活而到驕傲。説實話,要是他現在拋開煤礦馬上到一種舒適的環境來生活,他也許反倒會受不了…第二天上午,妹妹要去上課。少平説他自己一個人再到街上逛逛——他不好意思對妹妹説他想去找曉霞。聰
的蘭香卻猜到了他的心思。她對他説:“你應該去看看曉霞姐,她上次來我這時,還送給我一條裙子和五十元錢,説是你讓她捎來的。其實我明白,這錢是她給我的…”少平呆住了。曉霞在信中可從來沒提過這件事!
一剎那間,説不清楚是幸福還是痛苦,使他到心頭湧上一股酸楚的滋味。
“這是她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妹妹説着把一張小紙片遞到他手裏。
他把這紙片裝進衣袋。其實,曉霞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他都知道。
在蘭香上課前半小時,少平還沒動身上街的時候,兄妹倆做夢也想不到,他們的姐夫王滿銀突然闖到這裏來了。
這個逛鬼的出現,着實使他們吃了一驚。一年四季,這個人的蹤跡家裏人誰也不知道,他怎麼會逛到這裏來了?
“哈呀,早聽説蘭香考上了大學!喜事呀!我也忙得顧不上來看看!”王滿銀滿臉黑汗,起衫襟子往臉上扇風。那件幾乎是透明的尼龍背心臟得象小孩的
布。
“你吃飯了沒?”蘭香問他。不論怎樣,這個人歪好還算是個姐夫,又是上門來看她的,總不能劈頭把他臭罵一通。
“吃得飽飽的!”王滿銀在肚子上拍了拍“我就是來看看你!哈呀,你真不簡單!咱們的光榮嘛…我馬上就得走,晚上還要坐火車到蘭州去販點白蘭瓜。我以後再來…聽説你到了銅城煤礦?”王滿銀有點怯火地扭頭問少平。正是因為少平在這裏,他才準備馬上離開。他知道兩個小舅子都不是好東西,他們都敢打他哩!
少平沒有搭理他。真的,要不是在妹妹的宿舍裏,他早就對這個混蛋姐夫不客氣了——他把姐姐和兩個外甥害得好苦!
這王滿銀卻又從衣袋裏摸出一片生意人用的簡易計算器,對小姨子説:“把這東西給你留下!你用得着!這東西加減乘除又快又靈…你看!”他用手指頭指着計算器,嘴裏唸叨着“一加一,等於…你看,這不是,二!”蘭香哭笑不得地説:“你快拿走,我們不用這!”
“噢…”王滿銀只好把那玩藝兒收起來,喝了幾口蘭香為他泡的茶水,就悻悻地走了。蘭香正好也要去上課,就和這個二子姐夫一同出了宿舍。
他們走後一會,少平才離開學校,到市內去找田曉霞。
當他從解放大道的繁華鬧市處走到省報大門口時,卻猶豫地徘徊起來。
從報社門口望過去,是一條綠樹婆娑的林蔭大道。一座赭紅的小樓掩映在綠
深處。那就是她工作的地方,他不知道,當他涉足於那地方的時候,等待着他的將是什麼。
周圍的市聲退遠了,耳朵裏象有隻蚊子在嗡嗡唱。他
到視線也變得模糊不清,眼前
轉着似是而非的物體和混雜難辨的顏
。他困難地嚥了一口唾沫,終於鼓起勇氣走進了報社門房。
“找誰?”一位老頭問。
“田曉霞。”他説。
“噢…是工業組的。讓我給她打個電話,你先登記一下!”少平還沒登記完,那老頭便放下話筒,對他説:“田曉霞不在!出差去了!”孫少平放下筆,怔住了。
不知為什麼,他在遺撼之中也有一種解似的鬆寬。他旋即走出報社大門,來到街上。
現在,他邁着煤礦工人那種鬆鬆垮垮的步子,在一個兒童服裝店,為明明買了一支玩具卡賓槍和一身草綠小軍衣——上面還有領章哩!
接着,他又串游到一個雜貨鋪,買了一個炒菜的鐵鍋。惠英嫂家裏的炒菜鍋是鋁製的,他知道用鐵鍋炒菜才符合科學要求——這常識是他從最近一期《讀者文摘》上看到的…孫少平第二天就離開省城,搭火車回到了大牙灣煤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