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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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車象拉犁前的黃牛那般沉重地嘆息了一聲,又顫慄了一下,然後發出幾聲驚人的長鳴,就悠悠地滑出車站,噴吐着白霧向南駛去。
車輪撞擊鐵軌的鏗鏘聲迅速地急驟起來。
在動人心魄的隆隆聲中,兩邊那些蒼老的破房舊屋跳舞一般飛快地旋轉着退向後邊。
銅城頃刻間消失了。
接二連三穿過幾條幽深的隧道後不久,博大遼闊的中部平原便展現在眼前。
短短的時間裏,就象從一個世界來到另一個世界。從車窗望去,平原上麥田裏複種的玉米已經嚴嚴實實遮罩了大地,在夏眩目的陽光下象漫無邊際的綠海洋。遙遠的地平線那邊,逶迤的南嶺在藍的霧靄中時隱時現。縱橫於廣大平原上的河,如同細細的銀鏈盤繞在墨綠的絲絨中。列車象驚馬一般奔馳在平坦的原野上。
車箱兩邊的窗口,不斷飄飛出紙屑、食品袋、空汽車水瓶和廢啤酒罐。
車箱內,頭頂的電風扇嗡嗡地作着三百六十度旋轉,把涼風均勻地送到各個座位。男女旅客都光膀子腿,吃着、喝着、賞心悦目地瞭望着盛夏豐茂碧綠的田野。
孫少平坐在緊靠窗口的座位上,眼睛裏閃着新奇和動的神。他是第一次坐這麼舒適的火車——在此之前,他只是坐過大牙灣到銅城運煤車的悶罐;相比之下,那和坐下井的罐籠沒什麼差別。
他也是第一次去省城。
如此説來,他的新奇和動就不難理解了。如果你出身于山區農村,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到平原,並且第一次去大城市,你就會和此刻的孫少平抱有同樣的心情。
少平是代表大牙灣煤礦來銅天礦務局參加完乒乓球比賽後,臨時決定作這樣一次遠行的。他得了一個全局男子單打第二名,並且和另外一個人合作,取得了男子雙打第一名的好成績。他左手橫握拍的近台快攻,給所有參賽的選手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據説,大牙灣煤礦已經廣播了他的成績——一個也許並不重要的事,使他成了他們礦的“著名人物”在煤礦這樣的地方,你有點什麼特長,很快就能顯示出來。乒乓球比賽結束後,照例有幾天休假。對一個礦工來説,這也是很難得的:不下井,照拿工資獎金。
孫少平突然想,他為何不利用這幾天假去省城看看蘭香呢?再説他自己也從沒到過這個一直在夢想中的大城市。此外,他近期來心情很壓抑,想走遠點散散心。當然,在內心深處,他也想見見曉霞的面。自從接到曉霞那封令他傷心和痛苦的信後,他一直沒有給她回信。個人情上的折磨和師傅的死使他在這一段時間裏心火繚亂,度如年。無論如何,他要見見她——哪怕這是最後一次見面。如果命運決定他必須和她分手,那麼最好及早地結束這一切…現在,他坐在這車窗口,心情倒很愉快。飛馳的列車和隆隆的聲響使他心湧動。他自豪地想,正是他們挖出的煤變為熊熊的爐火,才讓這龐然大物奔騰不息地駛向遠方。他白汗衫的前印着“大牙灣煤礦”幾個紅字——這是乒乓球比賽前礦上發給他的。此刻,他為自己是個煤礦工人而到驕傲。他竟抱着一種優越環視車箱內的旅客,象個悲劇詩人一樣在心裏問他們:你們是否想到這列車因什麼才滾滾前行呢?
“看看你的車票!”他突然聽見一個河南腔的女高音在旁邊喊着説。他扭過頭,見一位女列車員立在他面前,顯然是對他説話。他趕忙從衣袋裏摸出車票遞給她。
女列車員把那個硬紙片翻過正過看了幾遍,才又給了他,一聲不吭地離去了。
少平原來以為她是查所有人的車票,想不到她只是查他一個人的,他忍不住難受地嚥了一口吐沫,把頭向車窗那邊扭去。
車窗外,綠在飛一般旋轉。前方一聲汽笛長鳴,一團白霧貼着車箱撲面而來,給他臉上蒙了一層冰涼的水氣。
是的,他剛才還為前的那幾個紅字而驕傲,但正是這幾個字説明了他那低賤的身份。在列車員的眼裏,不買票混車坐的大概只能是煤礦工人。
去它媽的!他索就象一個真正的煤礦工人那樣,肆無忌憚地表演了一個小小的“國技”——把一口痰象子彈一般吐出窗外,使對面那位染紅指甲的女士厭惡地把頭一擰,給了他一個憤怒的後腦勺!
他微微一笑,心理上產生了一個阿q式的平衡。
下午兩點左右,列車駛進了省城車站。孫少平被洶湧的人夾帶着推出了檢票口。
他在萬頭攢動的車站廣場,呆立了好長時間。
天呀,這就是大城市?
孫少平置身於此間,到自己象一片飄落的樹葉一般渺小和無所適從。他難以想象,一個普通人怎麼可能在這樣的世界裏生活下去?
他懷着一種被巨所沒的覺,恍惚地走出擁擠的車站廣場,尋找去北方工大的公共汽車站——蘭香早在信中告訴了他,出火車站後,坐二十三路公共車可以直達他們學校的大門外。
他向行人打問了半天,終於找到了二十三路公共車的站牌。好在這是起點站,他上車後,還佔了個座位。一路上,他臉貼着車窗玻璃,貧婪地看着街道上的景緻。他幾乎什麼具體東西也沒看見,只覺得繽紛的彩象洪水般從眼前過。
將近四十分鐘後,他下了車。他立刻就看見了北方工業大學的校牌。
他的心踏實下來了。
少平事先並沒給蘭香寫信説他要來,因此妹妹見到他既驚訝又興奮。
她立刻跑着到學校招待所為他訂了個牀鋪,然後引着他來學生食堂吃飯。兄妹倆高興得幾乎還沒顧上説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