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親政與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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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寧在夢裏離失所,茫然失措,輕聲地哭泣,叫着:"媽媽。"她從沒有叫過"媽媽",即使母親在世的時候也沒有。滿人是稱母親作"額娘"的。她不知道為什麼竟會在夢中喊出這個漢人的詞彙,更不知道類似的夢境,她的母親綺蕾生前也曾經做過的,後宮裏到處都是類似的故事,重複的歷史,角『』不斷變換,情節從來不改。
每個宮殿裏都發生過相似的慘劇,每個宮殿裏都徘徊着不甘的亡靈,烏鴉在天上徘徊,蛐蛐在地面控訴,鬼魂和活人佔據着同一個空間,卻穿梭在不同的時間裏,無孔不入。
建寧變得沉默寡言,對誰都不理不睬,沒人時卻嘰嘰噥噥獨自説個不停,吃飯是有一頓沒一頓,晨昏定省一概滑,繡課琴『』也都拒之不理。東五所的嬤嬤們因為憐她有病,都不同她計較,只要太后不過問,她們便樂得不理,病得狠了便照例往慈寧宮回報一聲,略好些時便不聞不問了。
哲哲太后在壽康宮薨了,建寧只"嗯"一聲,不悲不哭,只是按例穿上素服做個幌子;長平公主在雨花閣猝死,建寧聽了,仍是"嗯"的一聲,似乎並不意外,也未見得有多麼傷心,卻找出為哲哲戴孝時穿的素服來換上,説是替香浮給她娘盡孝。嬤嬤們覺得不妥,都説:"滿漢有別,哪有大清格格給前明公主戴孝的禮兒,這要是讓太后娘娘知道了,是要怪罪的。格格還不趕緊下來呢。"建寧淡淡説:"皇帝哥哥都説是滿漢一家了,長平仙姑是我的長輩,我為什麼不能給她戴孝?"嬤嬤們便抿嘴兒笑道:"格格説得輕巧,"滿漢一家",説起來容易,趕明兒要是給格格説個漢人婆家,難道格格會答應嗎?"建寧雖小,也知道不是什麼好話,沉了臉不答。那些嬤嬤們自己取笑半天,都説這位格格脾氣古怪,舉止荒唐,不要同她認真才好,只是怕太后娘娘看見她無端穿素,未免會降罪服侍的人。好在隔不多久,攝政王於喀喇城病逝,宮中再度縞素盡哀,裝飾得雪一般,建寧的素服也就理所當然,無人過問了。
長平死後,順治曾經想過要把她葬在園子裏,讓她永遠地留在建福花園,陪着那些桃花。但是太后娘娘不同意,滿大臣們也不同意;於是另議葬於明室宗陵,漢大臣們卻又有異議,以為長平已經生兒育女,不能再算未嫁之身,況且又出家為尼,更不宜歸於祖陵。換言之,長平的未婚有孕幾乎是明朝廷的一個恥辱,犯不着為她勞民傷財長途奔波,不如隨便葬了就罷。
順治無奈,只得密令吳良輔,在西郊點了一處『』,另起墳塋,秘設靈堂,將長平悄悄兒地葬了,且由吳應熊陪着,親去哭祭了一回。琴、瑟、箏、笛原想一起自縊殉主,被吳良輔苦勸住了,説:"公主已死,孤魂野鬼地葬在這荒郊野外,若是你們再不替她打點照料着,還有誰會記着她呢?便是清明、重陽,生辰、死祭,連個上墳掃墓的人都沒有,你們又怎能安心?"又悄悄兒地拉了阿琴來告訴,"你只要在這裏好好等着,小公主少不得還要回來的。若是你就這樣死了,便再也見不到小公主了。他公主回到宮裏來,不是半個親人也沒有了嗎?何況你是先皇賜了我做對食夫的,雖無夫之實,卻有夫之名,要死,也得葬到我家的祖墳裏去,我還沒死,你怎麼好丟下我先走一步呢?"這樣子勸了幾回,終於讓四人打消了死念,阿笛和阿瑟照舊回到宮裏,給女官忍冬重新分配,阿箏和阿琴便在此結草為廬,為公主守墓。後人謂之"公主墳",卻多半説不清葬的是哪位公主,又緣何離羣索居,遙望京都。
這順治來看建寧,説起發葬長平公主的經過,建寧心中不樂,怪他不肯帶自己同去。順治道:"你是格格,怎麼好隨便出宮拋頭『』面的。哪天我閒了,陪你去建福花園燒炷香,儘儘心意便好了。"建寧淡淡地道:"等你閒了,怕不要一直等到仙姑的週年祭去?我又不是不認識建福花園的路,又不是不長腳,難道不會自己去嗎?"自從來到東五所後,建寧與順治的情便疏遠許多,香浮失蹤後,她只覺得全世界都把她給拋棄了,如今連長平公主也棄她而去,皇帝哥哥親了政,同自己難得一見,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和顏悦『』,總是行『』匆匆斬釘截鐵的,心下大沒意思。賭氣地想,你不帶我去,難道我不會自己去麼?暗暗計算着要偷偷出宮祭拜。
就在順治來的這天晚上,建寧夢見了長平公主。
恍惚是在雨花閣裏,長平寬袍大袖,坐在一架古琴前,依然笑得那麼恬淡,那麼温和,不過她的兩隻臂膀卻是全的,她用她完整的十個手指行雲水地彈奏着一支極動聽的曲子,楚楚地説:"建寧,太后娘娘是不會放過你的,可是,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要和香浮相親相愛,彼此照應。"建寧從沒有見過公主盛裝的模樣,只是聽人説過公主在死的時候穿着全套的鳳冠霞帔,這讓她覺得震驚、好奇,她一直覺得那才是長平公主的真面目,並且由衷遺憾未能見到她的遺容,難得此時卻在夢裏見到了,不又是歡喜又是稀奇,上前緊緊抱住長平一條胳膊説:"仙姑,我想死你了。香浮呢,她沒有跟你在一起麼?"長平停了彈奏,撫『摸』着建寧的臉蛋笑道:"她活得好好兒的,怎麼會跟我在一起?"建寧恍惚想起公主已經是死了,卻也並不害怕,反而歡喜道:"原來香浮沒有死。這可太好了。她既然沒死,怎麼不來看我?"長平道:"她暫時住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要再過兩年才會回來,回來做大清的國母,到時候,你可要好好幫助她啊。"建寧聽了不懂:"大清的國母?那不就是哥哥的皇后麼?可我聽太后娘娘説,皇后已經定了,是位蒙古格格。"長平搖頭道:"蒙古公主做皇后只是暫時的,紫城的帝王一定要有大明的血脈才能長久,香浮終會成為真正的皇后,為紫城誕下一位最偉大的皇帝。"建寧並不關心紫城的天下由誰做主,她只是依戀地抱着長平的胳膊問:"仙姑,你真好,肯來看我。我額娘從來都不肯來見我。我在夢裏看見了很多死去的人,各朝各代的皇后、妃子、格格、宮女,可就是從沒有見着我額娘。仙姑,你見到我額娘了嗎?"長平道:"你額娘生不同人,死不同鬼,她在生前就已經出了家,死後自然是昇仙了,我是見不到的。"建寧不解道:"仙姑也是出家人,怎麼沒有做神仙呢?還留在這紫城裏做什麼?是捨不得香浮麼?"長平嘆道:"你額娘一生都是為了別人活着,做過許多可歌可泣的大事,是個偉大的女人;我卻不同,雖然也是為了國家朝廷,到底做過害人的事,所以不得善終,不能飛仙。"建寧更加不懂,還要再問,卻眼沉口訥,看着長平慢慢地笑着走遠,想要伸手去拉,再沒半點力氣,掙了半晌,方苦苦喊出一句:"仙姑別走。"猛地坐起,仍是置身在東五所格格屋中,卻哪裏有什麼長平仙姑?然而夢中歷歷,猶然在目,便是那曲鏗鏘悠揚的古琴聲也依稀在耳。
守夜的胡嬤嬤被驚動了走來,邊披衣裳邊問道:"格格是不是做夢驚着了,喊什麼呢?"建寧道:"我看見仙姑了,她彈得好琴,嬤嬤聽見了麼?"胡嬤嬤心中一驚,方才她也清清楚楚聽到幾聲琴曲,正在起疑:這三更半夜,深宮內苑,什麼人敢大膽琴?未待想明白,卻聽見建寧呼叫,匆匆趕來,聽她説見到了長平公主,不暗暗吃驚,便有些相信,可是又怎好順着這不諳世事的格格胡説,傳給太后知道還不發落自己一個謠言『惑』眾?當下平了平臉,故意地道:"格格這是睡『』登了,我這裏守着夜,聽得真真兒的,哪裏有什麼琴聲?"然而建寧只是堅持,犟着説:"就是看見仙姑彈琴了麼,她還跟我説了好一會兒話,説香浮會回來的,她會成為大清的國母。"胡嬤嬤更是心驚,只恨不得來捂建寧的嘴,做眉做臉地説:"格格這可是夢話?這宮裏誰不知道皇后的人選早就定了,就是太后娘娘的親侄女,不便要進京的,可不敢胡説。"建寧忽然詭秘地一笑,不屑地説:"你懂什麼?我這會兒倦了,也懶得同你多説。你們只看着好了。"從那天起,建寧的病便一天天好起來,並且信心百倍地期待着,等待香浮重新回宮的那一天。她堅信長平仙姑説的一切都會成為現實,大清的國母,終究會是自己的好朋友香浮,而自己,將要助她一臂之力。
順治做了七年多提線木偶的兒皇帝,每天為了帝位的朝不保夕與有名無實而憂慮隱忍,如今終於可以名正言順,揚眉吐氣,不能不覺着得意。他最初以為多爾袞的死會讓母親萬般傷心,為了安太后,也為了安撫羣臣,他做盡表面功夫,厚葬多爾袞,並追尊為義皇帝。
多爾袞,窮其一生都在為了帝位而拼搏,出生入死,戎馬倥傯,卻永遠功虧一簣,直到死後才終於得到一個"義皇帝"的稱號——所謂"義",便是以假『亂』真,濫竽充數,是次貨,贗品,揭過的古畫。如果他泉下有知,終究還是不能瞑目的吧?
但是後來順治發現,母后對這些事好像並不關心,關於多爾袞的身後榮辱完全不在她的介意中。即使他有意在她面前透『』大臣們舉報多爾袞有謀反動意,上奏要將多爾袞削爵定罪,她也不加褒貶,只淡淡地説:"皇上拿主意吧,一切看着辦好了。"又説了些為君治國的大道理,道是"為天子者處於至尊,誠為不易,上承祖宗功德,益廓鴻圖;下能兢兢業業,經國理民,斯可為天下主。民者國之本,治民必簡任賢才,治國必親忠遠佞,用人必出於灼見真知,蒞位必加以詳審剛斷,賞罰必得其平,服用必合乎則,勿作奢靡,務圖遠大…"諸如此類的話。
順治唯唯諾諾,請了安慢慢退出。至此,他知道自己終於可以發兒皇帝時代的所有不滿,隨心所地行使一個帝王的權力。他開始大力蒐集有關多爾袞謀反的證據和蛛絲馬跡,不住暗示並鼓勵舉報的大臣和親王。
皇宮裏的政治從來都是跟紅頂白。要是皇上不愛紅,再新鮮的血都閃着藍光;只要皇上喜歡白,黑木都可以洗成棉花。既然順治親自動手蒐集謀反證據,那還不容易,別説多爾袞平裏作威作福鋒芒畢『』早就以太上皇自居,就算他本來中庸謹慎圓滑如雞蛋也一樣可以從蛋裏找出大象骨頭來。
壓抑已久的鄭親王濟爾哈朗第一個發難了,咬住多爾袞『』死豪格、強娶福晉這一宗舊案,突施重手,上疏雲:"查多爾袞將肅親王無因戕害,收其一妃,又以一妃私與其兄英親王阿濟格。此罪尚雲較小,何罪為大?"議政大臣蘇克薩哈、詹貸、穆濟倫原本都是多爾袞的近侍,此時卻紛紛跳出來投告多爾袞私備禦用服飾、又偕兩旗移駐永平府,並與何洛會、羅什、博爾惠、吳拜、蘇拜等密謀定議等事。
順治對於多爾袞強娶母后一事耿耿於懷久矣,卻礙於朝廷曾以自己的口吻頒下詔書而不便發作,現在得了肅親王福晉這個題目,又有了蘇克薩哈等人的舉報,正可盡中積恨,遂下旨搜查睿親王府,並重懲英親王阿濟格。
於是,睿親王府裏私藏的龍袍被搜出,四方聯合動意稱皇的密謀被揭發,所有參與謀反的親信同黨被舉報,一時間朝廷裏陰風苦雨,人人自危,小皇帝在大赦天下的同時也大開殺戒,給所有的文臣武將一記極為震撼的下馬威,讓天下臣民在數之內清醒地意識到並牢牢記住了——真正的順治王朝開始了,當今天下,屬於九阿哥福臨!
多爾袞生前戰功無數,兼有入關定鼎之勳,位極人臣。然而一旦人亡勢亡,所有的光輝包括死後享之未暖的哀榮盡被收回,家人與財產被籍沒,親臣近戚被定罪刑訊以至放殺頭,昭示海外的告示上明明白白羅列着他"逆天專政"、"擅娶朝鮮國王族女"、"親赴喀爾喀處,求取有夫之『婦』"及"營建親信私宅、糜費帑金數百萬"諸項萬死莫贖的逆謀大罪,以證明他的死不足惜。
這之後,少年天子雷厲風行,在為肅親王豪格平反、增注其軍功於冊的同時,且擢封其子富壽為和碩顯親王;另外,曾被多爾袞處分的遏必隆、希爾良、希福、祖澤潤、雅賴、納穆海、噶達渾、敦拜、覺善、馬喇希、法喀等也都各復世職,還其家產;又命各地為打獵放鷹往來下營而圈佔的民地,都退回原主;命兵部整頓驛政、軍紀;定襲職例,定諸王、文武諸臣陪祭、扈從、接駕、送駕儀注,定元旦、冬至、皇太后誕辰、皇后誕辰之禮儀;定各直省鄉試差員例,定行軍律,定有功漢人世襲武職,定八旗科舉例…
多爾袞的時代,徹底地過去了,而且,再無翻身之。福臨的時代,迅猛地來臨了,並將錦上添花地,在登基大典不久,更要舉行一次婚禮大典。
大婚,對於少年天子而言,在某種程度上具有着與親政同樣重大的意義,因為這代表着當朝天子已經長大成人,不再是一個『』臭未乾的孩子,而是一個正經八百的男人了,從此將告別垂簾聽政的時代,擁有獨力的人格與人生。
親事是多爾袞在世時便已擇定了的,遵循着滿蒙聯合的基本國策,大清的后冠,註定是屬於蒙古草原科爾沁部博爾濟吉特家族的女兒。太宗皇太極后妃十四人,其中蒙古族佔了七個,而且五宮之中,有三位都是博爾濟吉特氏,即皇后哲哲、宸妃海蘭珠、和莊妃大玉兒,其中哲哲是姑姑,而海蘭珠和大玉兒則是親姐妹。
福臨繼承了帝位,娶蒙古格格為後的傳統自然也要一併繼承。可是,他還沒有找到他心目中那個美麗聰慧的神秘漢人小姑娘。六歲時,他曾經親口許諾過將來要立那個小姑娘為後的,在沒找到她之前,他真不願意隨便找一個沒見過面的蒙古格格舉行大婚。況且,這場婚事是多爾袞替他擇定的,是多爾袞生前諸罪的餘孽未盡,如今多爾袞已經被銼骨揚灰了,可是他所欽定的新皇后卻仍會乘他餘威大搖大擺地進駐皇城,成為後宮之母。這是令福臨覺得最難以忍受的。
然而,皇帝的大婚非為家事,乃是國策,關乎民族大業,國家興亡的。大清初立,北疆之固全賴蒙古,滿蒙聯姻的重要『』比以往更加突顯。立誰為後、何時大婚、婚宴禮儀、皇后儀仗、以至婚後住在哪裏,都已經由禮部商議妥當,自始至終,不由福臨做主。他的任務,只是到時候出席充任新郎一職而已。
這宗意義非凡的婚典的第一個步驟,是在位育宮舉辦家宴,接遠道而來的卓禮克圖親王,也就是太后大玉兒的親哥哥吳克善。當年是吳克善貝勒送妹妹博爾濟吉特大玉兒到盛京,嫁與皇太極為妃的;現在,又是吳克善親王送自己的女兒博爾濟吉特慧來到北京,嫁與當朝皇帝順治為後。
當年的少年貝勒如今已經成為滿面風霜的老親王,可是『』格同二十五年前一點沒變,見到大玉兒時,仍然當她是那個乖巧伶俐的小妹妹,淚眼花花地説:"我把兒給你了,以後,你好好教導她吧。"大玉兒看着侄女兒,那懵懂天真的十三歲的慧格格,彷彿看到二十五年前的自己。當年哲哲皇后用一紙家書將十二歲的侄女大玉兒召進盛京,如今她又用一紙家書將十三歲的侄女慧召來北京。歷史的重複乃是為了發展,為了延續,為了子孫萬代的繁榮昌盛。如果時間可以重來,她只是一個普通牧民的兒女,可以敖包相會,那麼,她願意那個人是多爾袞。她會和多爾袞在十五的月下情歌對唱,繾綣終宵。滿頭珠翠,錦衣玉食的子,她已經過得很厭倦。如果可以選擇,也許她更願意輕裘寶馬,縱轡遼東。那已經遠離了的科爾沁草原呀,珍藏着她博爾濟吉特氏的少年夢;那彎弓『』雕的馬背上,曾經載着她與多爾袞兩情相悦的往事。
這麼快,這麼快這一切就消失了。她得到了天下,得到了無上榮華,可是,她卻失去一切她所愛的——皇太極死了,多爾袞死了,姑姑哲哲也死了,現在,連惟一的知己長平公主都死了。大玉兒就像當年初進宮時一樣孤獨,甚至,比那時更加悽惶。因為十二歲的大玉兒至少還抱有對將來的期待,對愛情的渴望;而如今年近不『惑』的大玉兒已經應有盡有,也便無可戀棧。
然而,歷史卻並不肯在這個時候結束,新的故事總會開始,新的人物總要來到。只是,清宮裏所有的故事,都好像是片段重演,只換角『』,不換情節。連吳克善也説:"玉兒,你當年進京的時候,也是這麼大年紀,也是我送的親,一轉眼,二三十年過去了,我老了,你可還是這麼着。"大玉兒笑道:"哥哥説哪裏話?哥哥怎麼算老?當年我嫁到盛京的時候,先皇三十四歲,也就和哥哥現在差不多少。兒可比我強多了,一入宮就立為皇后,又和皇上年齡相當,品貌匹配,是真正的天賜良緣。她不會像我當年那麼苦的。"吳克善也笑道:"願如太后吉言。咱們科爾沁博爾濟吉特家族,可是專門出皇后的家族啊,滿蒙世代姻好,博爾濟吉特的族徽會永留青史的。"參加宴會的都是些王公近臣,紛紛舉杯道賀,説些恭喜同喜的吉祥話兒。惟獨大婚的主角順治卻一直鬱郁寡合,只略吃了兩杯酒便推説頭昏,要出去走走。太后不悦道:"你舅舅難得來一趟,你陪他多喝兩杯,急着走做什麼?"福臨勉強笑道:"舅舅不會怪我的。"説罷轉身便走。
吳克善覺得不安,望着皇上女婿的背影滿臉茫然,諸王公大臣也都忽然靜寂,惟有范文程笑道:"皇上雖然治國有方,可畢竟還年未弱冠,説起婚事,到底不好意思。"諸臣想到皇上也會害羞,都不鬨笑起來,吳克善這才釋然,仍與諸王推杯換盞,盡興而歡。
順治獨自出了位育宮,一言不發,只顧低頭匆匆行走,吳良輔緊隨在後,不知道皇上要去哪兒,也不敢問,一直走到御馬監,看他上了馬,自己便也牽了一匹騎上去,無奈馬術不,方出門已經被皇上甩得老遠,只怕皇上大婚前夕別再鬧一回失蹤,自己這項上人頭可就不保,直嚇得魂飛魄散,幸好在宣武門前卻見皇上已經勒住了馬頭,躊躇遙望,似乎舉棋不定。
吳良輔這才確定皇上只是心中煩悶,想要到處走走,卻不知道要去哪裏,便湊上前去,獻計説:"湯瑪法的教堂就在附近,皇上不如去那兒坐坐?"福臨想一想,搖頭説:"不好。這個人陰一套陽一套,只會拍太后馬,同他説話,不出三天就要吹到太后耳朵裏去,不是給自己找不清淨?"吳良輔念及許久不見阿琴,便又慫恿説:"要不去公主墳轉轉?公主的祭也快到了,儘儘心意也好。"福臨説:"也好。"方調轉馬頭,卻又打住,説,"我一身酒氣,如此去到對公主甚是不恭。還是隔天專門備了香燭茶水再祭吧。"吳良輔只得又想了一回,道:"那麼便去吳世子的行府裏坐坐可好?也就在附近不遠。"福臨這方臉有喜『』,説:"甚好,好久沒有見他,這便去看看他吧。"轉眼來到絨線衚衕吳應熊府上,應熊自是嚇了一跳,連忙接了駕,請入內閣入座,跪下行見禮。福臨拉住説:"我是當朋友串門兒的,又不在宮裏朝上,行什麼君臣大禮?"因看到四周堆着許多行李傢俱,十分詫異,問,"你莫不是要搬家?"吳應熊道:"才接到父親家書,説是近進京,所以提前為他老人家收拾寢具。再者我自己也要準備行囊,所以一併收拾起來。"順治想了一想,笑道:"正是,你不提,我差點忘了。提前告訴你個喜信兒:平西王這次來京,是來接受金冊金印賜封的,此後另有重用。我提前跟你道喜了。"又問,"你自己的行囊?你要出遠門兒嗎?"按理皇上既然説了"道喜",吳應熊便該跪下説"謝恩"才是,然而他明知父親所有榮耀,都是從這降清賣明中而來,"平西王"三個字好比恥辱柱,一橫一豎地記錄着父親發國難財的斑斑劣跡,官做得越大,恥辱也就越重,更有何喜可言?父親這些年來南征北戰,不是殲滅南明餘黨,就是圍剿義軍殘部,總之是為了滿人打漢人,自己此次隨父從軍,難道也要與父親一起並肩作戰,與漢人為敵嗎?因不願就這個話題談下去,只道:"臣也給皇上道喜了。普通人家講究三十而立,成家、立業,是人生兩件大事。皇上年未弱冠,已經在一年內既親政又大婚,可謂雙喜臨門,把平常人一輩子的心願都完成了。此後國泰民安,四海昇平,建立不世基業,那是指可待。而皇上政務繁忙,理萬機,不再上書堂,自然也不需要伴讀郎了,因此只等皇上大婚後,臣便要告辭離京,跡天涯去。"順治苦着臉説:"你就好了,可以滿天下到處走,去找你那位明姑娘,可是我…唉,你是知道我心思的,我才不要娶那個蒙古公主,她是多爾袞選定的人,倒要朕來喝這杯苦酒。這可真是,不該來的來了,不該走的倒走了。"這是皇上家務事,何況願不願意都非娶不可,吳應熊自然更加不好接口,只得笑道:"應該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皇上大婚後琴瑟和諧,後宮粉黛三千,不久兒孫繞膝,還怕不熱鬧嗎?"君臣二人酬酢應和,都把真心藏起,虛情寒暄,把些『』雲煙霧來遮住自己的本心,只説些現成的客套話兒。在吳應熊是覺得福臨已經親政,是高高在上的當朝天子,再不能同以前那般言語無忌了;在順治則是覺得吳應熊遠行在即,一心只盼自己大婚好放他早早離宮,再不把自己的喜怒哀樂放在心上,便有些鬱鬱不樂。
兩個人影子還未分開,心卻已經先走得遠了。
自從二月進京,卓禮親王吳克善與女兒博爾濟吉特慧在行館裏已經住了整整六個月了。然而,大婚的期仍然遲遲未定,吳克善三番幾次託了巽親王滿達海等人在朝堂向皇上奏請舉行婚禮,順治帝只是託辭親政之初,無暇他顧,將婚期一延再延,並且大有繼續拖延下去的趨勢。
吳克善暗暗着惱,眼看秋風乍起,再不行禮就要到冬天了,到時大雪封路,連家都回不去了。只得老下臉皮,求了懿旨親自進宮向太后説項。
來了慈寧宮,大玉兒正與洪承疇下圍棋,聽到哥哥來到,十分高興,連聲説"請"。洪承疇便要請安告辭,大玉兒笑道:"哥哥乃是至親,又不是外人,無須迴避。"又命素瑪看茶上點心。素瑪原是大玉兒的親姐姐、宸妃海蘭珠嫁到盛京時從科爾沁帶來的家生子兒,與吳克善也相的,看見本家王家來到,殷勤不同尋常,不一刻將各『』茶點擺滿了一炕桌子。
大玉兒失笑道:"這傻丫頭,還是心實,我哥哥便是大肚子彌勒佛,也吃不下這許多呀。"又讓王爺説,"哥哥好歹每樣嘗幾口,也不枉素瑪的一片痴心。"吳克善進宮前本是滿腹的牢『騷』,見了這般陣仗,心早已慈了,和顏悦『』地喝了茶,又拈塊姜米糕慢慢地嚼着,緩緩奏道:"太后明察,我爺兒倆在行館裏已經住了一一夏,眼看着秋去冬來,再不行婚禮,就要在京城過冬了。原打算我先回去,只把兒留在京裏。無奈兒哭哭啼啼,非要同我一道回,所以來向太后討個主意:或是我們一道回去,再等消息;或是把兒留下,我自己先回,等有了準信兒再來。"大玉兒沉『』道:"哥哥説哪裏的話?慧是欽定的皇后,有什麼準不準信兒的,怎麼會讓她來了又走?皇后大婚,哥哥怎麼能不在場?納彩禮可給誰呢?我這就着禮部商議,務必儘快擇定良辰吉,舉行婚禮。"又轉身含笑向洪承疇道,"這一道懿旨,就由洪大學士代擬了,你明兒先與眾臣工們通個口風,到了朝上,務必同聲同氣,齊心協力,勸得皇上同意才好。"洪承疇笑道:"太后娘娘放心,卓禮親王放心,大婚是喜事,這紫城裏,也的確要好好辦一場喜事來熱鬧熱鬧了。微臣一定盡心盡力,促成這樁好事。"吳克善聽到太后一口應承,又聽洪承疇答應幫忙説通,料想他們理應外合,上下協力,這次必定會有好消息,便放下心來,又坐着説了幾句閒話,方歡喜喜地告辭。回到行館,歡天喜地地説:"這回好了,太后已經親自下旨,很快就有信兒來的。那些嫁妝箱子,都要趕緊準備起來,標好序目,千萬別漏掉一件半件。"又將早已備下的妝奩禮單翻查一遍,再三核實。
果然沒幾,宮裏便有旨下來,定準了八月十三行納彩禮。到了這清晨,太和殿正中設立節案,內閣官員鄭重取出"節"來放在案上,丹陛下作為禮物的馬匹成左、右排列,俱披紅掛綵。正使、副使、執事官員、文武大臣一身朝服,各就各位。吉辰一到,正、副使跪聽宣制官宣制:"皇帝欽奉皇太后懿旨,納蒙古科爾沁部博爾濟吉特氏為後,命卿等持節行納彩。"讀畢,大學士洪承疇取節授正使,正使持節下丹陛,副使隨行,御仗前導,正、副使出宮,校尉抬着龍亭,衞士牽馬,出太和中門,直奔吳克善下榻的行館。
吳克善一早做好準備,見了洪承疇,滿口稱謝,受過彩禮,即行納彩宴,用餑餑桌一百張,酒宴桌一百席,羊八十一隻,酒一百壇,均取吉慶祥和之意。接着又行大徵禮,正、副使向吳克善出示禮單,除了馬匹外,另有黃金二百兩,白銀一萬兩,緞一千匹,以及許多金、銀器物等。吳克善謝了接過,又取出妝奩禮單來請洪承疇指點,詢問該有何添減酌加處。洪承疇看時,只見描金帖子上密密麻麻寫着彩禮明細,計有:金如意三柄、玉如意一對、帽圍五百七十三匣、領圍五百七十三匣、各『』尺頭二十七匹、各『』福履五百七十三匣、各『』花巾五百七十三匣;紫檀雕花大寶座一張、紫檀雕花炕案二對、紫檀事事如意月圓桌一對、紫檀茶几二對、紫檀足踏二對、紫檀雕花架几案二對、紫檀雕花架幾牀一張、紫檀書格一對、紫檀雕龍盆架一件、紫檀雕花大櫃二對、紫檀雕花匣子二十件、紫檀雕花箱子二十隻;朱漆雕龍鳳箱子二十隻、朱漆雕龍鳳匣子二十件、大紅緞繡金雙喜帳子一架、紫檀雕福壽鏡二件;脂玉夔龍雕花『』屏一對、漢玉雕仙人『』屏一對、脂玉雕鶴『』屏一對、脂玉、漢玉雕魚龍、仙人山子、喜梅仙人山子、和合山子、荷蓮雙喜六件;金福壽雙喜執壺酹盤一對、金粉妝一對、金海棠花福壽大茶盤一對、金如意茶盤一對、金福壽碗蓋一對;金胰子盒、金桂花油盒、金漱口碗、金抿頭缸、金牙筋、金羹匙、金釵子、金漱口盂、金洗手盆各一對;另有四季衣裳、金銀珠寶,不計其數。
饒是洪承疇見多識廣,看了這副嫁妝陣勢,也不由咋舌。他早知蒙古雖然地處偏僻,然而博爾濟吉特家族福廕綿久,家底頗豐,絕非初初建國的順治王朝可比,卻也沒有想到會豐厚到如此地步,不笑道:"這可把皇上的大徵禮單比下去了。"又問,"我看這上面許多梳妝洗漱用具,好不細緻周到,自然是給皇后備下的,只是怎麼全是金器,連銀的也沒一件?"吳克善笑道:"讓大學士見笑了,小女有個怪僻,偏愛金器,無論食宿、梳妝、玩具,非金不喜。若吃飯時盤子碟子碗筷有一樣不是金的,就飯也不要吃,水也不要喝了。"洪承疇心裏暗道:"這般刁鑽難纏,怎可為一國之母?"表面上卻只笑着奉承,"皇后至尊,便鋪張些也是份內之事。古來名媛淑女,多半都有些獨特的癖好。"吳克善笑道;"小女入宮封后,雖是家事,也是國務,她自幼生長於蠻疆荒野,疏於禮教,將來未免有不到之處,還望洪大學士一旁指點。"説着又奉上一張單子,卻是為洪承疇預備下的一份謝媒厚禮。他知道這位洪大學士與太后關係匪淺,猶在自己這親哥哥之上,因此這份禮備得着實不輕,因打聽得洪承疇喜好古董收藏,便於此大做文章,禮單上除了金銀若干外,特別又有脂玉雕西蕃瑞草方彝一件、古銅雲雷鬲一件、雕漢玉觥一件、古銅三足爐一件、漢玉獸面爐二件、古銅蕉葉花觚一件、靈芝花觚一對。
洪承疇見了,喜出望外,笑道:"格格金枝玉葉,才貌雙全,入宮後貴為國母,我還要仰瞻天儀呢。"這才着意指點道,"皇上不慕奢華,卻喜雅緻,王爺這禮單上物種雖然富貴堂皇,卻少寓意;況且親王是太后的親哥哥,一定知道太后偏愛玉器,禮單上一『』的金器,卻沒有什麼上好的美玉,倒像是把皇后的喜惡看得比皇太后更重了,也似不妥;只是這會兒現去預備呢也遲了,縱然急急了來,品質若非上乘,反為不美。我府裏倒有幾件玉器,雖非極品,意思卻吉利,王爺若不嫌棄,我這便着人準備,乘夜搬來館裏。"吳克善道:"怎麼好讓大學士破費?"洪承疇笑道:"我與王爺一見如故,朋友尚有通財之義,何況你我?且又不是非有不可的傢俱,在我不過是個擺飾,有沒有都是個意思;在王爺卻是面子大事,皇后大婚,非同小可,我身為臣子,理當盡心。"不由分説,提筆在禮單後另外添寫:紅碧瑤玉堂寶貴盆景一對、事事如意榴開百子點大翠大盆景一對、五采八仙慶壽缸一對;脂玉、綠玉、翡翠果盤、大碗八對;脂玉、漢玉、翡翠各式鹿茸瓶、蓋瓶八十件。
吳克善看了大喜,頓時把洪承疇視為人生第一知己、天下第一俠客,恨不得磕頭拜把子。一時納彩宴結束,正、副使與校尉、士衞等先行回宮,洪承疇卻獨自留下來,仍與吳克善推杯換盞,至夜方散。
隔了一是八月十五仲秋節,冊後封印的大子,天上月圓,人間團圓,京城百姓家家張燈結綵,人人披紅掛綠,宮中御路上鋪着厚厚的紅氈毯,從承天門一直鋪至位育宮,午門內各個宮門、殿門彩燈高懸,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高懸綵綢,貼着紅雙喜字,風招展。
吉辰一到,禮部堂官引着順治帝先往慈寧宮向太后行禮,然後往太和殿閲冊升庭,一時金鞭響起,樂工齊奏,諸王公大臣,有品命『婦』,都穿了大裝於午門內肅立,只等鳳凰來儀。
直等了半,皇后儀仗方冉冉而來,順治帝率隊出門外,只見旌旗蔽,鼓樂喧天,正、副使騎馬先行,皇后儀駕、冊亭、寶亭隨後,接着是皇后的鳳輦,前有四命『婦』導引,後有七命『婦』扈從,都一概騎馬,內監在鳳輿左右扶輿步行,內大臣、侍衞於最後乘馬護從。浩浩『蕩』『蕩』的皇后儀駕在午門前停下,九鳳曲柄蓋前導,鳳輿進午門,穿過太和門,於太和殿階下皇后降輿,太監執提燈前導,皇后在近侍女官的簇擁下進入房。
殿內遍鋪重茵,四周張設屏幛,觸目一片紅海。順治派遣兩位親王作為男方代表奏請太后駕臨位育宮,大玉兒既是皇上的母后,也是皇后的姑姑,既是主婚人,也是女方長親,大裝盛裹,儀態萬千,在禮樂儀仗的導引下乘輦從內廷來到太和門外。順治帝步行出太和門,親自扶引太后入位育宮主持大典。
一時禮成。尚食率屬官端進五穀雜糧,每樣食品上各放匕箸,跪奏帝后。順治揖手請皇后對坐,兩人先行祭禮,接着行合巹禮,繁文縟節,不一而足。其後尚食、尚宮等諸女官退去,婚禮終於接近尾聲,卻也到了高『』。福臨此前早已由宮中心挑選的八名女官教引周公之禮,已非童子之身,雖然百般不願意,然而車到山前,也自會駕輕就。於是走過來拉起慧的手,軟語温存幾句,為她解去衣帶。慧默然坐着,微微發抖如花枝輕顫,半推半就,任由順治擺佈。
紫城,大明的墳墓,大清的襁褓,此夜,終於來了它的第一任蒙古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