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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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爾濟吉特慧,人如其名,確是慧黠聰,極活潑好動的一個人。論起刁蠻淘氣,猶在建寧之上,而比建寧更為霸道,也更喜歡講究排場。
她自幼長在蒙古,一生下來就貴為格格,又是早早欽定了的大清皇后,在科爾沁時那真是萬千寵愛於一身,夏着紗,冬穿棉,山珍厭了吃海味,打完奴僕罵丫環,惟我獨尊,無所顧忌,人生惟一的義務就是等着進京做皇后,統領後宮,母儀天下。小小年紀已經養成了頤指氣使、捨我其誰的態度,自負有娥皇、女英之尊,妹喜、妲己之貌,滿腦子都是千金一笑、金屋藏嬌這些個帝后故事,而所有故事都有一個共同的女主角,那就是她自己。
在她的心裏,後位是從她一出生就已經在等着她的,皇上也是從她一出生就已經在等着她的,京城裏所有的榮華富貴、所有的王公貴族,都從她一出生就已經在引頸以待,等着她芳駕天降,一睹仙顏的。然而來了京裏,卻發現皇上對這宗婚事冷冷淡淡,百般推拖,把自己父女在行館裏一擱就是半年,簡直是沒等封后就進了冷宮了。不羞憤難當,在心裏將那個未謀一面的皇上夫君不知咒罵了幾千幾百次,封后行禮的心早已冷了,恨不得這便轉身回蒙古去,然而回鄉之前,總得在長安街上好好玩玩逛逛吧,不然豈非白來京都一次。
因為婚事遲遲未定,也因為行館裏長無聊,吳克善又一向對女兒百依百順,見不得女兒受委屈,便想方設法哄她開心,慧哭鬧着要上街去玩,吳克善雖覺不妥,卻也不住女兒捱磨,只得應了,撥了幾個隨從包衣護着格格出街遊玩,再三叮囑早去早回。
慧在大漠上早已見慣了富貴榮華,卻從沒有見識過這般的熱鬧繁華,長安街上店鋪一個連着一個,吃的玩的穿的戴的琳琅滿目,應有盡有,直讓她目不暇接,見什麼都覺稀奇。她打小兒以為金子就是世上最寶貴最細的,這會兒卻發現京都人一隻羽『』毽子也能做出緻花樣來,萬事萬物重在機巧,價值倒是其次。比方那些吃的,糖葫蘆紅通通亮晶晶成串兒地紮在草人上,只是看着已經讓人口水了,還有什麼豌豆黃、驢打滾、炸油條、元宵、粽子…都是自己從沒見過的,真想每樣都嘗一嘗,可是包衣們跟在身後,死活不讓買,説怕街上東西不乾淨,格格胃口嬌貴吃壞了肚子,回頭不好向王爺待。慧恫嚇:"我非要買,你們不讓,我回去就讓父王斬了你們腦袋。"包衣明知道不可能真為這點事掉了腦袋,然而格格既然下了令,也只得做惶恐狀當街跪下磕頭道:"格格息怒,小的寧可自己掉腦袋,也不敢讓格格壞肚子。"沒説上兩句,街上人早已圍過來看熱鬧,沒一會兒圍得裏三層外三層,比看雜耍還起勁。慧又羞又憤,只得低低喝道:"還不快滾起來?"從此再不敢當街教訓奴僕。然而怎麼樣躲過父王耳目獨自上街玩耍的心卻從此熾熱起來,一門心思與父王鬥智,倒把進宮的事給忘在了腦後。
機會並不難找,那就是父王進宮面聖、或是去某位王公府上赴宴的時候,慧便裝扮成婢女的樣子,在心腹婢女子衿、子佩的掩護下,悄悄溜出王府。子衿和子佩都是世代為奴的家生子兒,自幼服侍格格,連名字也是格格取的,取自《詩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縱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我縱不往,子寧不來。"慧早知自己是皇后命,要做滿蒙漢三族的國母,時時處處都忘不了端起皇后架子,給奴婢取名字也要合乎典故,特意取個漢人的名字以示與眾不同。"子衿"、"子佩"的名字叫出來,蒙人都覺拗口,卻也只得順着格格的興頭説好聽,有學問;那略通漢學的卻以為不妥,説《子衿》這首詩説的是一個女子久等情人而不至,連音信也不通,最後一段乃是"眺兮踏兮,在城闕兮,一不見,如三月兮",作為未來皇后,給自己的貼身婢女取這樣一個名字,其實大不吉利。然而誰又是吃了熊心虎膽敢在格格面前説這番話的?反正老王爺吳克善不通文墨,不拘小節,他老人家都不管,別人又何必多嘴?
子衿與子佩兩個也都在十二、三歲年紀,正是淘氣的時候,聽説格格想出街去逛,都巴不得陪着,開開眼界。因此出謀劃策,十分盡力,遂想了個"偷樑換柱"的妙法兒——倘若子衿陪格格外出,就讓格格扮成子佩的模樣,而子佩則妝扮成格格呆在屋裏魚目混珠;輪到下一次子衿坐莊,就由子佩陪着扮了子衿的格格出府,謊稱奉格格之命出去購置脂粉。行館不同王府,侍衞們容易大意,加之三人行事機密,裏應外合,又大膽又細心,竟然屢屢得手,沒一次出錯。
如此不上半年,她們竟把長安街逛了一個遍,每每出街,必要饕餮一番,從小吃店到大酒樓,盡情嘗試,逢着耍猴戲撂地攤的,概不放過,穿街走巷,搜奇覓異,每次都要購回一大堆稀奇玩意兒,什麼小巧緻的胭脂盒,紅綠松石穿扎的項鍊手鍊,民間刺繡的圍裙,唐僧師徒四人的捏糖人兒,一套一套的《西廂記》剪紙,甚至小孩子的五毒肚兜,不管有用沒用,但凡看得上眼便説一聲"我要",從不還價。
慧因為自恃長得美,喜歡打扮,用在穿戴上的心思便格外重,綾羅綢緞是成匹成匹地扛,胭脂水粉一匣一匣地抬,頭飾手鍊每款一件,鏡子梳子逢見必買,買回去了又覺得俗鄙,配不上自己大清皇后的身份,於是統統扔掉,然而下次上街看見了照舊還要買。
好在都是些坊間玩意兒,便是將整個攤子買下也不值什麼,因此慧也好,子衿子佩也好,都是平生第一次真正領略到錢的好處,購買的樂趣愈來愈濃,喬裝外出的興趣也益發高漲。
然而便在這時,宮中大婚的子卻定了下來,慧被鳳駕鸞輿擁入宮中,從此不見天。
入宮前,慧不知多少次夢見過紫城,夢到自己指點六宮的威儀。在她心裏,原以為紫城貴為皇宮,不知道要富麗堂皇到什麼地步,一定有看不盡的華彩,就跟瑤池仙境一般。然而進了宮,卻也不過是些大房子大院子,難道還大得過蒙古草原去?便是那些傢俱陳設,也多半笨重拙大,不是紅木便是紫檀,與蒙古王府裏沒太大分別,遠沒有長安街熱鬧有趣。只有太監是自己從來沒見過的,先還覺得稀奇,可是很快就發現這是最沒道理的一種人,不男不女,鬼鬼祟祟,光是看看已經讓人倒盡胃口。最可氣的當然還是皇上,他本就沒有把自己當成皇后,當成天下間最美麗最尊貴的慧格格來看待,而是不理不睬,冷冷淡淡,好像自己只是宮中芸芸女眷之一,並無特別出眾之處。這不是睜眼瞎子是什麼?
只有皇太后娘娘是真心疼愛自己的,是自己的親姑姑,是科爾沁草原上飛來的鳳凰,和自己同聲同氣,同血同宗的。可是,她是那麼忙碌,明明皇上已經親政了,可是朝廷政權還有一半是實際掌握在太后手中的,洪承疇、索尼、湯若望這些個人三天兩頭地往慈寧宮跑,説是同太后議政。議什麼政?政務不是皇上的責任嗎?太后既然『』手接管了一半,那皇上在幹什麼?為什麼他也天天忙得見首不見尾?
還在大婚第二天,皇上便照舊上朝問政了,酌規定律,調兵遣將,並繼續追究多爾袞及其餘黨的罪狀。八月十六,以多爾袞曾濫收投充,將其名下投充人近兩千名發回原州縣,與平民一體當差;十七,準兵部奏言,設馬步兵經制,命諸王議政大臣會訊,控譚泰阿附多爾袞等罪十款,對質皆實,著即正法,籍沒家產,雖有臣子起奏皇上剛剛大婚,殺人不吉,卻也只允了子孫從寬免死,譚泰阿仍然死罪。
順治窮追不捨地對着一個已經死透了的多爾袞掘墓鞭屍,近乎憤。都説婚禮是人生中至高無上的快樂,然而新婚的順治就好像剛剛遭遇過一場天災**似的煩躁不安,決獄行罰之際聲『』俱厲,勵圖治以至廢寢忘食,有時召集臣子密議竟至夜深,甚至在太和殿屏風後搭了一張牀榻,晚了就在此歇息,索『』連寢宮也不回。
八月二十一,朝廷以冊封皇后及上皇太后徽號禮成,頒詔全國。同,南明與清軍戰於舟山橫水洋,大敗,南明魯王妃及大學士張肯堂等皆『自殺』。捷報傳來,順治帝卻並不見得高興,只淡淡地説了聲"禮部商議嘉獎事"便退朝了。"『自殺』"兩個字讓他想起了崇禎皇帝,也想到了長平公主,"不成功,則成仁",是明貴族的天『』嗎?
滿蒙兩族都是草原上的梟雄,世世代代分而合合而分者數次,便是自己族內的廝殺也從未停止,他們早已習慣了勝者為王,敗者為奴,但是,都用不着去死。一個部落打敗了另一個部落,就把那個部落的妃子娶過來做自己的妃子,盛京五宮中的貴妃娜木鐘和淑妃巴特瑪就都是這麼嫁給父皇的,這沒有什麼不好。可是現在大清滅了大明,卻沒聽説誰娶了明朝的妃子或公主為,她們爭先恐後地去死,連宮女都是這樣,屍體填滿了後宮的御井,這是為什麼?他真希望可以向長平公主討教,與她一邊喝茶一邊談生論死,點評江山。除了長平,他想不出還有誰能與自己這般開誠佈公地對話,毫無保留地談——他是連母后改嫁這樣的奇恥大辱都可以拿來向長平請教的。
長平之死對於順治是一筆莫大的損失,這在事情發生之初的時候還不覺得怎樣,隨着時間的推移,這種失落反而越來越鮮明地突顯出來,使他每每在滿腹心事無人可訴時因為想到長平而愈孤獨。今,這種孤獨和滄桑的慨又被魯王妃的自盡重新起了,宛如投石入湖,漣漪不斷,一圈一圈擴得越來越大,波及無邊。退了朝,他仍然籠罩在這種莫名的傷氛圍中不能自拔,然而這一份傷卻又不能與外人道——大清皇帝竟為了南明魯王妃的死而哀悼,這説得過去嗎?説出來,怎麼對得起浴血廝殺、戰死舟山的大清將士們?
然而他這副怏怏不樂的樣子看在慧眼裏,卻又是一氣:她難得陪順治上一次朝,滿心以為自己才是今天的主角,可是那些沒眼『』的大臣,卻照舊長篇累牘地奏章議政,對於頒詔之事不過例行文章地輕描淡寫了一筆便算數,就好像朝堂上每天都有新皇后坐殿,每天都有新封號要頒詔天下似的。而最煞風景的自然還是皇上,在朝上板着一張臉還可説是天子之威,做什麼回到宮裏也是這樣垂頭喪氣長吁短嘆的,連正眼兒也不瞧自己?簡直白白費了這麼多帶進宮來的好衣裳好頭面,費了今兒個為着頒詔禮而心妝扮的這副花容月貌。
慧在妝扮上是下過苦功夫的,也是既有天資又有家資的,可以一年三百六十天,髮型服飾天天都不重樣兒。首飾盒子打開,簪、釵、梳、篦,珥、鐺、釧、環,不計其數,僅止清宮裏不常見的冠梳,就有"飛鸞走鳳"、"七寶珠翠"、"花朵冠梳"等幾十種,都不知有沒有機會戴。而子衿和子佩兩個,訓練有素,各有專長:子佩專管脂粉頭油,會梳十幾種髮式,再加上絹花釵環搭配着,又能變換成幾十種花樣;子衿則專管四季衣裳,又擅刺繡,格格貼身的衣物都是她親手繡制,最能體貼主子心思。
三個人黎明即起,為着這一的盛典櫛沐梳洗,將慧打扮得如一朵盛開的牡丹花般,鉚足了勁要令朝堂上下的人為之驚豔。不料入了朝,上自順治,下至羣臣,竟然都對皇后的天人之姿視若無睹,照例進表稱賀後便把她當透明,只管議政去,什麼南明,什麼舟山,什麼魯王妃自盡,什麼吳三桂進京,可不把人絮煩死?
其實這也難怪,慧今年不過十三歲,縱然生得嬌美些,也還是個小女孩,只是臉蛋兒緻,身材卻是談不上,更無風韻可言。這些文武大臣府裏都是妾成羣、脂羅成陣的,漂亮女人不知見了多少,如今入了關,正是對江南佳麗垂涎三尺的時候,又怎麼會對一個十三歲的蒙古小姑娘傾心?況且她是皇后,高高在上,大臣們眼觀鼻,鼻觀心,總沒敢正眼兒看她,自然也無法驚豔。
可是慧卻着實地失落了,身處人羣卻無人喝彩的孤獨是比陷落深宮獨守空閨的寂寞還更加悲哀的。而她的天『』是驕縱任『』的,有什麼怒氣一定要發出來。順治的失落只能用唉聲嘆氣來表達,慧的失落卻是雷霆萬鈞的,她一回到位育宮的第一件事就是隨手拿起一隻羊脂玉瓶用力砸碎,然後怒視着順治等他發問。
順治不得不問:"你這是幹什麼?"慧倨傲地揚着頭不答。她等着他來問第二遍第三遍,求她哄她跟她説温婉的話,就像房花燭夜那樣,然後她就會原諒了他,跟他分享自己的心事和快樂,跟他説長安街上的趣事,並且趁機要求他陪自己微服出宮,一起手拉手地逛長安街去。
一想到和福臨一起拉着手在長安街上徜徉,慧動地幾乎要發起抖來,也正如房花燭夜那樣。那天晚上,她這樣子輕輕地發着抖,好比花枝微顫,而他,輕輕地揭去她的蓋頭,在她耳邊説着温暖的話語,替她解開衣衫,一層一層地解開,一層一層地除去,温柔地待她…慧幾乎要為自己的回憶和想象動得淚了。然而她遲遲等不到福臨的第二次發問,不疑『惑』地睜開眼來,卻發現不知何時,順治已經走掉了——他竟然、竟然在自己大發脾氣的時候不哄不問,顧自走掉了!
慧的眼淚終於了下來,卻不是因為動,而是因為憤怒、因為羞辱、因為仇恨——入宮前在行館裏被冷落半年的舊恨,還有入宮後繼續被置之不理的新仇織在一起,讓她不管不顧地隨手再抓起一隻青花瓷瓶用力擲向門外,擲向順治去之未遠的背影,痛罵着:"你走,就別再回來!"
"走了就別再回來",這是任何一對民間夫吵架時,做子的那個都會對着丈夫衝口而出的一句詛咒。本意約等於"你別走,走了,也要趕緊回來。"事實上,那做丈夫的通常也總會很快回來的,不回來,又能去哪裏呢?
但是宮裏就不一樣了,當丈夫是一位皇上的時候就不一樣了。他説不回來就不回來,不回來,也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可以住,宮裏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對他望眼穿,不知有多少顆芳心對他朝思暮想,多少張牀榻等着他一灑龍澤。慧是多爾袞選定的皇后,這一條就夠讓順治心煩、不待見她的了,更何況她的脾氣還如此暴躁驕縱,毫無温順可言,同她在一起,每一分鐘都是受罪,都是在提醒多爾袞的陰魂不散,餘孽未消。如今她親口發話讓自己走,還讓自己不回來,那真是求之不得呢。
所以,他很輕鬆地就讓皇后如願了——走了,真就不回來!那一,距大婚才只七天。科爾沁卓禮親王吳克善尚未迴歸,仍然隔着一道宮牆住在京城的行館裏。可是,他聽不到心愛女兒的哭聲,看不見掌上明珠的眼淚。他以為自己將女兒送進皇宮,登上鳳輦,就是給了她一生的榮光,卻不知,他是親手把女兒送進了獄,縱有千金萬玉做嫁妝,卻獨獨遺落了温情與快樂。
初十,當朝國丈、卓禮克圖親王迴歸大漠,太后親自主禮,命親王以下尚書以上及親王、郡王之福晉等設宴餞行;同,平西王吳三桂入宮辭駕,順治帝欽賜金冊金印,命其統領所部及世子吳應熊入川征剿。慧鳳冠隆妝,在大殿之上與父親辭別,贊禮官宣過聖旨,教坊司便鼓樂齊鳴起來。慧遠遠地看着父親,知道這一別,只怕再見無期,科爾沁草原,或許今生今世都回不去了。她覺得難過,恨不得投進父親的懷裏放聲大哭。可是不行,早在見駕前,太后已經千叮嚀萬囑咐要注意禮儀,不能任『』,失了皇家的體統。因為,她是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