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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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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戲似的宮廷政變,談笑間就處置了。當然會有人倒黴,但比起雍正朝那種忠臣大吏,動輒五條鐵鏈鎖起,解到“天牢”甚至送到圓明園或西苑,由皇帝親審的恐怖景象,僅僅革爵訓斥,真算不了一回事了。皇帝的心思很深,他不在乎弘皙“造反”關心的是,這麼一件可為之“謀反大逆”的要案,竟輕輕發落,在臣民心中會引起怎麼樣的一種猜測?經過數度思考,他決定親自動筆,輕描淡寫得讓大家知道有這回事,而會很快的忘記。然後再看情形,逐漸加重刑罰。於是他據宗人府議奏,莊親王胤祿與弘皙、弘升等結黨營私,往來詭秘,請分別革爵,永遠圈的摺子,寫了一道朱喻。拿莊親王來“開刀”沖淡弘皙為“主犯”的身份,也是預先策劃好的。他説:“莊親王胤祿,受皇考教養深恩,朕繼位以來,又復加恩優待,特令總理事務,推心置腹,又賞親王雙俸,兼與額外世襲公爵,且與以種種重大職位,具在常格之外,此內外所共知者。乃王全無一毫實心為國效忠之處,唯務取悦於人,遇事模稜兩可,不肯擔承,唯恐於己稍有干涉,此亦內外所共知者。”連用兩個“內外所共知者”一筆帶過,可以避免敍述當初爭奪皇位的真相;接下來要表示他將此事看的甚輕;“至其於弘皙、弘升、弘昌、弘皎等私相結,往來詭秘,朕上年既已聞知,冀其悔悟,漸次散解,不意至今仍然固結。據宗人府一一審出,請治結黨營私之罪,革去王爵,並種種加恩之處,永遠圈。朕思王乃一。”寫到此處,皇帝覺得為難了,要講莊親王形容成怎樣一種人?説他能幹,則“私相結”弘皙等人,便是有心謀反,處置不能不重;説他庸碌,則“予以重大職任,具在常格之外”顯失知人之明。考慮下來,唯有自承無知人之明,才能“開”莊親王,當下又寫“朕思王乃一庸碌之輩,若謂其有它念,此時尚可料其必無,且伊並無才具,豈能有所作為?即或有之,豈能出朕範圍?此則不足介意者。”寫是寫了,內心不免愧疚。他從小由莊親王胤祿的生母宓妃王氏,及果親王的生母勤妃陳氏所撫養,聖祖晚年萬歲之遐,課幼子自娛,親授胤祿以天算之學、火器之道,而皇帝又從胤祿受教,名為叔侄,義同師弟。自己一向講究尊師重道,如今將胞叔而又為恩師的莊親王貶得一文不值,所謂師道尊嚴,掃地無餘,良心是在不安。但非如此,這條苦計便無效用,只好隨後補過。就文氣推敲了一回,提筆又寫:“但無知小人如弘皙、弘升、弘昌、弘皎輩,見朕於王加恩優渥,羣相趨奉,恐將來甚一,漸有尾大不掉之勢,彼時則不得不大加懲創,在亡固難保全,而在朕亦無以對皇祖在天之靈矣。”這樣措辭,意示為了保全莊親王,不得不然;稍稍道出了苦衷。接下來論弘皙之罪,筆下就不必客氣了。

“弘皙乃理密親王之子,皇祖時父子獲罪,將伊圈在家,我皇考御極,敕封郡王,朕復加恩厚待之,乃伊行止不端,浮躁乖張。”浮躁乖張者何在,皇帝心想,照實寫出來,自己也覺得丟臉。但如不寫,便是加之罪,何患無辭,而且,又後倘有必要加重刑罰時,也無據。所以決定據實而書:“於朕前毫無敬謹之意,唯一諂媚莊親王為事。中自以為舊東宮之嫡子,居心甚不可問。即如本年遇朕誕辰,伊進獻,何所不可?乃制鵝黃肩輿一乘以進,朕若不受,伊將留以自用矣。今事蹟敗,在宗人府聽審,仍復不知畏懼,抗不實供,此又負恩之甚者。”以下論弘升之罪:“弘升乃無籍生事之徒,在皇考時先經獲罪圈,後蒙赦宥,予以自新之路。朕復加恩用至都統,管理火器營事務。乃伊不知恩悔過,但思暗中結黨,巧為鑽營。”這就要論道弘昌、弘皎了。想到這兩個人,皇帝覺得最不可恕,而且心中浮起了難以形容的厭惡之意。怡親王受先帝之恩,天高地厚,所以他人略欠忠愛,猶有可説;怡王子孫如此,便是忘恩負義,絕無可恕。深一層去想,弘昌、弘皎實在亦非背叛先帝,只是對他個人有成見而已。最明顯的一個事實是,在以前,他們對和親王弘晝跟對他的態度是大不相同的,偶然出來的那種認為他“出身微賤”的輕蔑神,一想起來就會百脈憤張,無名火起。此刻就是如此。但多年來他從師父之教,學會了一個“忍”字,對“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句成語,瞭解得再透徹不過。因此一到這種時候,他就不期而然的會作自我提示,心境也就比較能夠平靜了。

“弘昌秉愚蠢,向來不知率教。”皇帝寫道:“怡賢親王奏請圈在家,後因伊父薨逝,蒙皇考降旨釋放。及朕繼位之初,加封貝勒,冀其自新,乃伊私與莊親王胤祿、弘皙、弘升等結往來,不守本分,情罪甚屬可惡。”至於:“弘皎,乃毫無知識之人,其所行為,甚屬鄙陋,伊之依附莊親王諸人者,不過飲食燕樂,以圖嬉戲而已。”寫到這裏,又出現了一個難題,弘普比他笑五歲,從小就拿他當個小弟弟看待,與同胞手足無異;弘普亦當他胞兄看待,處處為馬首是瞻。及如弘皙的行徑,便經常有它來密陳。這樣一個論事有功、論人有情的人,加以莫須有的譴責,是在問心有愧。可是漏了他就是一個易於引起猜疑的漏,也就只好很一狠心不顧他了。不過話雖如此,措辭還是儘量求緩和“弘普受皇考及朕深恩,逾於恆等,朕切望其砥礪有成,可為國家宣力,雖所行不謹,又伊父使然,然已不能卓然自立矣。”罪狀是宣佈的相當明擺了,接下來該定處分,當下宣召平郡王至養心殿,打算聽聽他的意見。

平郡王很聰明,何肯亂作主張,平白的得罪人,當下磕頭説道:“莊親王誼屬懿親,其處分除出宸斷以外,任何人不得擅擬。”皇帝也知道他的用意,只好自己先定了處分,再跟他斟酌“先説莊親王,當然不會革爵;內務副業仍舊要他管。我想親王雙俸及議政大臣是不能保留了;還有理藩院尚書,想來他亦不好意思再跟蒙古王公見面,也免了吧?”皇帝問説:“你看如何?”

“臣愚。”平郡王答説:“竊以為皇上莫如先召見莊親王加以温諭,以示倚任如故。”

“這。”皇帝有些躊躇,因為不知道召見莊親王是該説些什麼。

“或者,”平郡王很機警的又説:“召見貝子弘普,囑咐他轉告莊王。”

“這倒行!”平郡王立刻接口:“弘普現在鑾儀衞。臣當傳旨,命其即刻晉見。”

“可以。”要言不煩的兩個字,説得弘普心情改變了,已知是“做戲”就不必認真,所以進殿磕頭以後,表情木然。

“小普,”皇帝仍舊用從小至今未改的稱呼;他用不勝咎歉的聲音説:“你總知道,我是萬不得已。俗語説:‘作此官,行此禮。’當皇上也是一樣。官樣文章,也不能少。反正我心裏知道就是了。”

“是。”

“小普。你能不能把你的貝子借給我?”這使得弘普想起十年前的一樁事,不知是誰從‘羅剎’—俄羅斯奉使回來,貢上兩個巧的打簧錶,先帝分賞了“四阿哥”和他。哪知四阿哥在圓明園沿着福海散步,取視金錶時,一不小心,掉在湖中。第二天先帝召見,他怕問起金錶,便去找弘普商量:“小普,你能不能把你的金錶借給我?”回憶道這段往事,少年友于之情,油然而生,不自覺地出以當年戲謔之詞“金錶能借,貝子不能借。”他説。

“算了,算了!”皇帝笑道:“先把你的貝子借給我,將來還你一個貝勒;也許是郡王也説不定。”處置分作兩部分,一部分照宗人府所議;一部分本家恩從寬。弘升永遠圈,弘昌革去貝勒,都是宗人府的原議。弘普的貝子,既為皇帝所“借”當然也革去了。從寬的第一個是莊親王,免革親王,只撤雙俸及議政大臣、理藩院尚書。他的差事還多得很,何者應去,何者應留,自行請旨。懲罰臣下,開一新樣;而其中自由深意,暗示對莊親王的處分,別有衷曲。第二個是寧郡王弘皎,上諭中説:“弘皎本應革退王爵,但此王爵系皇考特旨,令其永遠承襲者,着從寬仍留王號,伊之終身永遠住俸,以觀後效。”宣旨的是方觀承。奉差既畢,正心裏在想應該如何安弘昌時,忽然發現弘皎淚滿面,接着伏地飲泣,不免詫異,急忙蹲身下去,將他扶了起來。

“王爺何以如此傷心?王號仍舊保留,主峯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方觀承還有句沒有説出來的話:怡賢親王留給子孫的家業,幾輩子都吃不完。

“我不是為我的處分,我傷心的是,皇上把我看的一個子兒不值。”弘皎且泣且訴:“説我‘毫無知識’,説我‘鄙陋’,已經讓人受不住了;還説我的‘依附莊親王等人,不過飲食燕樂,以圖嬉戲’,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我大小是個王,竟把我當作打‘鑲邊茶圍’的‘篾片’了。你想,作踐的我這個樣子,我還有臉活下去嗎?”原來為此!方觀承倒是深為同情;但語言“鄙陋”卻絕非苛責。心想:難得他還有羞恥心,不正好切切實實作一番規勸。

“王爺,你別錯怪皇上;皇上是一番‘恨鐵不成鋼’的至意。譬如説吧,什麼‘鑲邊茶圍’,這種市井之語,出諸有身份之人之口,能讓別人瞧得起嗎?網頁,你得仔細想一想上諭上‘以觀後效’那四個字。既有受了羞辱不想活的志氣,何不發奮讀書?讀書可以變化氣質,化鄙陋為醇美,不但可洗今之恥,將來還有大用的子呢!”弘皎把他的話,每一個字都聽進去了;抹一抹眼淚,怔怔得想了好一會説:“我也不望大用,不過一定要一洗今之恥。”説話馬上不同了,方觀承大為讚美“這才是。”他説:“我把王爺悔悟向上的情形跟皇上回奏,皇上一定也很高興。”覆命仍需待命,``皇帝待方觀承:“還有事要給你辦,等一等。”這一等就是一個時辰,茶膳房的太監馬勝,帶了挑着食盒的蘇拉來傳口諭賜食。

“這是御膳上撤下來的。”以方觀承的身份來説,賜食已不尋常,何況是上方御食?當下朝皇帝所在之處磕了頭,起身看御膳上撤下來的是,一盤包子,一大碗紅白鴨絲燴魚翅。他的量小,吃了四個包子就飽了,魚翅還剩下一大半,心裏不免可惜。

“方老爺,”馬勝説道:“吃不完帶回去好了。”

“這也能帶嗎?”

“怎麼不能帶?有的還特意不吃,好帶回去。這是皇上的恩典,帶回去孝敬老人家再好不過。”

“是,是!我帶回去孝敬我娘。不過,包子好帶,這魚翅湯湯水水的——”他的話還沒完,馬勝便已接口“不要緊!”然後轉臉對蘇拉,去找樣傢伙來盛魚翅!回頭方老爺有賞。

“這是特意提醒方觀承,扳賞本就該給打賞的。只是銀子並未帶在身上;便既説道:“不錯,不錯。回頭到我那裏來領賞。”於是蘇拉去找了個敞口的綠釉陶罐來盛魚翅。剛收拾好,奉使太監來“叫起”皇帝已換了便服。冬至將近,天氣已很冷了,皇帝將雙手籠入狐裘袖筒中,在西暖閣中散步;聽得簾鈎響動,回身站定;方觀承隨即跪下磕頭。

“吃飽了。”

“是。”方觀承老實答説:“賜食過豐,臣還能帶回去,以便臣母同霑恩榮。”皇帝不作聲,忽然嘆了口氣,然後向首領太監説道:“你們都出去。”登太監退出以後,皇帝在炕上作了下來,命方觀承站着説話,他的身材矮小,站着也僅及坐着的皇帝之肩。

“你還記得吧,我接位那年,有一天看了恂郡王回來,跟你談起的事。”方觀承愣了一下,隨即記起,恭敬的答道:“皇太后越來越不行了。”方觀承也曾隱約聽説,慈寧宮的御醫,一天要請三次脈,太后孃家的弟婦——承恩公凌柱長子伊通阿之,本來每半月進宮省視一次,這一陣子常常奉詔入慈寧宮,每來都是宮門將下鑰時,足見病勢沉重。

“皇太后原是帶病延年,當初都以為朝不保夕,只以皇上、皇后純孝,得享數年天下之養。萬一不諱,皇太后必是含笑於天上,皇上也應無憾。”皇帝點點頭説:“承恩公家,應該都看得出來我的一片心。不過。他略停一下又説:“我剛才聽了你的話,觸很深。”臣子之母,得以榮享天倫,天子之母,卻不能不獨處離宮。稍為皇帝設想,實在是情何以堪?方觀承不由得有些動了。

“辦理此事的步驟,曾面奏過,皇上如另無指示,臣今天就去看伊通阿。”方觀承説:“伊通阿是明理的人,必能聽臣的話。”

“好!要機密。”

“是。”方觀承又説:“去接‘在熱河的太后’,非內務府辦差不可;應該跟誰接頭,請旨。”

“你跟海望商量。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