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這天有人來送信,説陳編修外放知縣,那門上正站在台階上,聽的主人壞消息,卻是他的意外喜信,情不自的手舞足蹈,大聲笑道“這下該我
運了。”一句話未完,只聽“咕咚”一聲,從台階上失足摔在院子裏,把條腿摔壞了,所以策杖而行。這不是“
風一笑手扶筇”?一首詩應驗了半首,而三、四兩句,仍舊不得其解。
幾天以後,陳家鄰居聽説陳編修,開革了兩名聽差,卻不知是何緣故,一打聽之下,才知道那兩句詩之妙。原來那兩名聽差,因為門稿是“肥缺”都想謀奪到手;但原來的門上,順理成章當門稿,非得主人格外眷顧,不能如願。這兩個聽差,不約而同的都去求教一個一向有“智多星”之稱的同伴,許以重酬。此人來者不拒,教了他們同樣的一條“美人計”當然,那兩個聽差彼此都不知道,暗中還有對手。
那天是月底,晚上黑沉沉一片,那兩個聽差的老婆,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個捧了一盤點心,一個捧了一壺茶,沿迴廊摸索着到陳編修的書房,準備自薦。不到時間湊的巧,兩人在牆角撞了個滿懷,點心茶壺都打碎在地,驚動了上下來探問,兩人無地自容之下,都遷怒對方,一個罵“不要臉”一個罵“狐狸”陳編修看着不象話,把那兩個聽差都辭退了。這便是“好是尋香雙蛺蝶,粉牆繞過巧相逢。”曹雪芹的這個故事,講的錦兒與翠寶笑不可支。曹震心想,這樣下去,曹雪芹喝醉了就無法再談正事。於是開口發話:“你們也笑夠了,暫請回避,我跟雪芹有話要談。”曹雪芹不免納悶,一上來就談扶乩,又説談正經,這兩者如何能有關聯?因此,他止杯不飲,向翠寶要了一碗小米粥,一面喝着,一面凝神靜聽。
“有個安泰,家裏有個乩壇,你總知道吧?”
“安三家裏的乩壇很有名,怎麼不知道?不過,我也只是聽説很靈,不知其如何靈法?”
“你想不想去看一看。”
“當然想啊?”曹雪芹問道:“震二哥,你認識安三?”
“以前見過,今兒早晨在吃會上才
談。”曹震停了一下又問:“他如果想請你在乩壇執事,你幹不幹?”曹雪芹料知其中必有講究,便不作承諾“那得看情形,”他説:“震二哥你知道的,我不喜歡受拘束。”
“我知道。不過這件事關係很大,你能不能為大局,暫且受一點委屈?”
“震二哥這麼説,我不能講個不字了。”曹雪芹接着便問問:“可不知道要我幹什麼。”
“反正是在乩壇上幹活兒,我也不知道他會要你幹什麼?不過,有一層你一定得花點心思,要讓他相信你,你才能明白他們在搗什麼鬼?”
“‘他們’?”曹雪芹不解“是指那些人?”曹震蘸着茶水在桌上寫了個“理”字,輕聲問道:“懂了沒有?”
“嗯!”曹雪芹有些躊躇了,想了又想,終於忍不住説了出來:“震二哥,參與人的隱私,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而況他們乾的是玩兒腦袋的事。”
“你怕什麼?有王爺做主。”曹震又説:“這件事辦完了,有你的好處。”聽説有平郡王做主,曹雪芹的疑懼稍減;但他一向喜歡光明磊落,覺得類此行徑,是小人之所為,因而雖默默同意,臉上卻總帶着不甚情願的神氣。曹振閲歷甚深,而況是從小看着曹雪芹長大的,自然能從他臉上看到心裏。他在想,幹這種事,全靠自己處處留意,隨機應變,方有所獲,如果漫不經心,毫不起勁,了行藏,那就無益有害了。曹雪芹的
情,不是幹這種事的人,曹震不免氣沮;心想,不必強人所難吧!但想來想去,想不出可託以腹心而能打入安泰家乩壇的人,不用曹雪芹便是放棄大好機會。既然如此,説不得只好想法子鼓舞他了。
略一思索,他有話説了:“雪芹,你不是最好奇嗎?這件事是千載難遇的奇事,他會怎麼變化,你最先知道,這還不能讓你過癮嗎?”他極力慫恿“你倒想想,自古以來,有皇上當得好好的,忽然説,皇位不能傳給兒子,要傳位給別人了,有這種奇事嗎?”
“那也不足為奇,”曹雪芹答説:“宋朝的‘金匱之盟’就是。”曹震自然不知由此一段史實,當即問説:“那是怎麼回事?”
“宋太祖的杜太后,臨終以前把宋太祖找了來,説國賴長君,你將來傳位給老二匡義;匡義傳位給老三光美;再傳位給你的兒子德昭。宋太祖很孝順,表示遵命照辦。於是把”半部論語治天下“的趙普找了來,那杜太后的遺命寫了下來,藏入金匱。這就是“金匱之盟”
“後來呢?”
“後來,自然是宋太宗得了皇位。”曹雪芹又説:“‘燭影搖紅’是樁疑案。不過既有‘金匱之盟’,大家也就沒話説了。”
“原來是‘燭影搖紅’啊!”曹震有理會了“再以後呢?傳位給誰?”
“宋太宗傳子而非傳弟。”曹雪芹答説:“那是因為趙普的一句話:一誤不可再誤。”
“意思是宋太祖傳弟而不傳子是錯了;勸宋太宗不能一錯再錯。”
“就是這個意思。”
“那就對了。現在跟當年就是不一樣。當今皇上就是不願意當宋太祖,連一錯都不肯錯。好戲在後頭,你難道不想在其中演一角;所謂‘躬逢其盛’,我都替你可惜。”一番話將曹雪芹説的好奇心大發,終於有了躍躍試的勁道。不過他也抱定了一個宗旨,只做旁觀,絕不參與,只當助手,不作主張。於是第二天下午,曹震備了一份珍貴的土儀,帶着曹雪芹去拜訪安泰。曹震的禮貌周到;曹雪芹氣度安詳,實在給了安泰極大的好
。談到扶乩,曹雪芹有問必答,頗為內行;不知不覺,暮
降臨,曹震起身告辭。
“別走!別走!在這裏便飯。”安泰伸手做個阻攔的姿勢“今天晚上是壇期,你們不可錯過。”意思是説,有什麼疑難之事,正好稱此機會,請將壇的乩仙,指點津。曹震便欣然答説:“是,是,真是不可錯過。不過初次拜會,便要叨擾,成了惡客了。”
“言重,言重,吃頓便飯,算得了什麼。可有一句話,我得先説,今兒沒有酒。過一天咱們好好兒喝。”
“是的。喝得滿臉通紅,瞻仰乩壇,未免不敬。”
“這倒也不能一概而論。如果是濟顛降壇,總得叫人陪他喝一陣。”安泰又説:“我是因為曾經有人喝醉了,頂撞乩仙,後來出了事,所以不得以立這個規矩。”於是早早吃了飯,閒坐喝茶時,賓客漸集,都是來趕壇期的;曹震的人很多,曹雪芹卻一個不識,便悄悄退避一旁,冷眼旁觀。
“令弟呢?”他看見安泰在問曹震。
“在這兒。”曹雪芹不待曹震開口,便既現身上前:“安三爺有話吩咐。”
“我給引見兩個朋友,都是敝壇的好手。”這兩個人便是所謂“江湖遊士”一個叫張友龍,一個叫何彤。都在四十歲上下,儀表都還不俗。彼此互道了“久仰、幸會”只聽安泰高聲説道:“時候差不多了,各位請吧!”賓客隨着主人家領導,來到假山上一座閣子中的乩壇,燒香焚苻,由何彤坐上手;張友龍作下手,在大家屏息等待之中,乩筆動了。
“萬乘棄草芥,一擔裝山河,自古帝王宅,相殘骨多。”降壇詩以後,乩仙報名“老衲應文是也!”這時便有人竊竊私議;曹震也低聲問説:“這老和尚是誰?”
“是給燕王奪了天下的明惠帝。”就在這時候,有個聽差在安泰耳際不知説了句什麼?安泰隨即急趨而出;過不多久,陪着一羣賓客復回乩壇。為頭的中年人長得極高,瘦削的臉,膚極白,兩耳貼
,雙眼上
,一幅不愛理人的模樣。
“這是誰?”曹雪芹低聲問説。
“你沒有見他‘卧龍袋’下一截黃帶子?你想還有誰?”原來他就是理王!曹雪芹心想,這晚上有好戲看了。一個念頭還未轉完“好戲”似乎便上場了。只見理親王一看從乩盤中錄下來的事,頓時臉大變;左右隨從及安泰也都顯得很緊張了。其時乩筆又動了,是催人發問:“諸居士有待老衲説法者乎?尚有滇南傅洽大師之約,不克久待也。”催歸催,沉默歸沉默。因為不知乩仙來歷的人,不敢隨便説話,知道的因為牽連着建文遜國之事,怕觸犯忌諱,更不敢隨便開口。這樣冷着場,使得安泰大為不安;舉目環視,一眼發現曹雪芹,臉上立即顯得輕鬆了。
“老弟,”他走過來輕聲説道:“你總知道這位乩仙是何方神聖?來,你上!”曹雪芹還在躊躇,發覺曹震在他身後輕輕推了一把,那就不必推辭了。走上前去行禮通稱,心想,最好問些無關宏旨的話,千萬別惹是非。
“上仙自稱法號,那麼,谷王開金川門燕王進城,上仙出亡是卻有其事囉?”
“久成定論,何勞查問?”這樣的口吻,似乎不太客氣,曹雪芹心裏在想,這上手何彤有些可惡,不妨出個難題考一考他。轉念又想,在這種場合,謹慎為妙,忍一忍不必多事。於是他又問道:“世傳上仙出亡,是由傅洽大師剃度,可有這話?”
“若非傅洽剃染,何致入獄多年?”依然是詰責的語氣,但曹雪芹仍舊忍住了“鄭和七次下南洋,”他問:“是為訪求上仙蹤跡?”
“然也。”
“胡瀅呢?便走天下二十年之久,想來一定尋到上仙了?”
“試猜之。”這又是故意刁難,曹雪芹心想,若説遇見,他可説沒有;若説沒有,他又可説有,反正總要給人一個沒趣,不如不猜。
“弟子愚昧,請上仙明示。”
“胡瀅於永樂二十一年還朝,星夜馳赴宣化,吾四叔夜半披衣召見,即此一事,思過半矣。”乩仙所説的“吾四叔”即指先封燕王,後來稱帝的明成祖。
“靖難之變”既由金川門入南京,宮中大火,火息獲屍體一具,指為建文自焚的證據。其實這是皇后的遺體,建文帝已削髮為僧,取法名應文,渡江遠走西南。為之剃染的是高僧傅洽,因而入獄十六年,後由助燕王取天下的姚廣孝求情,始獲釋放。
為了訪尋建文蹤跡,除遣太監鄭和出海以外,並派都給事中胡瀅,以訪“仙人張邋遢”為名,遍行天下州郡鄉邑,隱察建文藏身所在。永樂二十一年還朝,其時成祖親征漠北,駐紮宣化,得報胡瀅一到,不急等到天明,便即召見,漏下四鼓,方始辭出。顯然的,胡瀅已覓的建文,並獲保證,覺無再爭天下之心;此所以星夜馳謁,為的是向成祖報喜。
其時乩筆又動,判的是“爾尚有所訊否?”好勝的曹雪芹,本來已不想問了;看乩仙這樣語氣,不能不有所表現,想了一下問説:“上仙即棄萬乘如草芥,又如何‘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有不捨之意?”降壇詩中那一句:“一擔裝山河”原是由一本家喻户曉的雜劇“千種祿”又名“千鍾戮”的曲文,就是曹雪芹所念的那一句“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套來的。與“萬乘棄草芥”自相矛盾,看來不易回答。不過何彤是個中高手,乩筆動處,判下兩句:“皇位可棄,吾土誤民不可棄。”一看是這話,曹雪芹立即警覺,在問會有“至幹未便”的話出現,當下表示誠服,行禮而退。
這是安泰上前祝禱:“弟子知道大仙跟傅洽大師有約,不敢久留,只不知何時能請仙駕再臨?”乩仙的答覆是:“問我何時復降?總歸有重來。人間遊戲識英才,欠我壇前一拜。”曹雪芹上口便知,是半闕“西江月”心中自語:這“雄才”不知説誰?反正決不是指自己,因為早在壇前拜過了。
年頭尚未轉完,乩筆又動;續寫那首“西江月”的後半闕“舊燕享未到,今朝北國低徊;高牆幽死有餘哀,嫡子東宮猶在。”這就很明顯了,所謂“雄才”指的是一向以“東宮嫡子”自居的理親王弘皙。轉眼看時,弘皙亦急趨上前,拜倒壇下,
吻翕動,是在默禱。
“鑑子心誠,來三鼓,且復一行。老衲去也!”乩筆嘎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