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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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的,我有話説得他一定肯。”錦兒緊接着表白“我可得把話説在頭裏,不是我不喜歡你的孩子,你將來就知道了。”接下來便商議讓杏香裝假肚子的步驟與細節。整整談了半夜,錦兒方始歸寢,上牀時驚醒了曹震,他問:“剛才你好像不在屋子裏,是在翠寶哪兒?”
“對了。”於是她細説了她跟翠寶所談的事。原以為曹震會極力贊成,不道他聽完了竟不開口,大出錦兒的意外。
“怎麼你不肯?”
“不是我不肯。”曹震答説:“這件事只能騙太太,瞞不住別人。我怕會有人説閒話,以為我在打什麼謀產的主意。你知道的,老太太很有些好東西留給雪芹的。”曹震有此顧慮是錦兒沒有想到的,但確是實情。旗人的習俗,出嗣他人為子,往往是為了繼承遺產;因此從皇帝至旗主,下及各姓的族長,要示惠於某一個人,最簡潔的辦法,就是找機會利用職權,將此人指定為身故無子而留有大筆遺產者之後。如莊親王博果鐸,本是太宗第五子碩的長子,雍正元年下世,照宗法應在他的胞弟博翁果諾諸子中,擇一為後,但雍正皇帝卻特命胤祿出嗣。承襲了莊親王的爵位,猶在其次;主要的是博果鐸豐厚的家業,可以讓胤祿不勞而獲。因為有此習俗,曹震如果以己子作為曹雪芹之子,這個秘密一
,必有人會聯想到他是有意謀產。為了避此嫌疑,不願將翠寶腹中的孩子“割愛”用心倒是光明磊落,但錦兒卻別有打算。
“這不過一時騙一騙太太。等雪芹將來自己有了兒子,或者太太百年以後,讓翠寶的孩子歸宗好了。再説,他也還不知道生男生女,反正一説杏香有喜,太太心裏一寬,就比什麼藥都管用。”
“這話道也不錯。”曹震同意了“不過,是要做得周到,別鬧笑話。”這又何勞囑咐,錦兒加上秋月,策劃的極其周密,知道這件事的,除他們倆便只有雙方男女當事人,一共只得六個。
果然,馬伕人從得知杏香“有喜”以後,心境轉佳,病逝也逐漸減輕,加以開天氣回暖,更於病體有益。杏香也能善體親心,無事總是在馬伕人面前閒坐,想些有趣的話題,逗她破顏一笑—其實,她就不必開口,馬伕人望着她的由棉絮
漸填高的腹部,心裏便很踏實了。到了四月裏,算起來杏香應已有六個月的身孕了,不道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變化,杏香居然真的懷了孕。
“怎麼辦?”她也喜也憂德告訴了秋月“六個月的肚子跟三個月的肚子差着好多呢!”對這個假成真的喜訊,秋月也頗困擾,必經她是老姑娘,對這些事頗不在行,只有將錦兒請了來商量。
“是不是還裝下去呢?”秋月問説:“如果裝下去,等‘生’了以後,仍舊是那麼大的肚子,這話怎麼説?”當然不能再裝了。他們兩相差三個月;倘説翠寶生子,作為杏香所出,那麼三個月以後,杏香將再度分娩,那不成了天下奇聞了嗎?所以錦兒所思索的是,如何想一套説法,將杏香的產期拖延下來。
“古書上常記得有懷孕十三個月才生的,那都是有名的大人物。除非拿這話哄太太,否則再無別的説法了。”
“哄不過的。只聽人説孩子不足月,從沒有聽説月份過了一兩個月還不生的。倘或這樣,必是有病,那一來,豈不是害太太擔心?”
“我看!”一直不曾開口的杏香,突然説道:“我看老實告訴太太吧!”錦兒與秋月先不作聲,兩人對看了一眼,然後都微微點頭了。
“這法子倒是正辦。”秋月説道:“反正是錦二,翠姨跟杏姨的一番孝心,也是苦心;就傳了出去,也沒有人會笑話。
正在談着,曹雪芹踱了進來,杏香首先起身;秋月也站了起來,只有錦兒安坐不動,只望着杏香隆然的腹部發笑。曹雪芹覺得她神情詭異,便笑着問道:“怎麼回事?彷彿在商量什麼大事似的;是不是要替我做生?”
“大事倒是大事,不過不是替你做生。”秋月的話未完,錦兒忽然搶着開口“我讓你猜個謎,猜着了,我一個人替你做生
。”她指着杏香的腹部問道:“你猜那裏面是兩樣什麼東西?”曹雪芹一愣“兩樣?”他仔細看了一會問道:“你們替她在裏面又填了什麼東西?”
“你別管,除了衣服以外,你猜兩樣東西就是。”
“一樣是棉絮,另外一樣是,”曹雪芹是在無從猜起,搖搖頭説:“我認輸。”
“認輸可是你自己説的。”錦兒問道:“怎麼個認法?”
“你説好了。”
“罰你走一趟,把翠寶去接了來。”原來從翠寶懷孕以後,曹震非常小心,不準翠寶一個人帶着丫頭出門;平時往來,不是曹震親自接送,便是錦兒相陪。所以此時要接翠寶不能光派聽差,必得讓曹雪芹親自護送。
“你可小心一點兒。”秋月提醒他説:“不光是走一趟。翠姨身子重,你可得一路照看,別讓車子顛着。”
“我知道。”曹雪芹説:“罰是罰了,錦兒姐可得把謎底告訴我。”
“行!不過得等你接了翠寶來。”錦兒又説:“去吧!速去速回。”曹雪芹笑着走了,套了車將翠寶接了來,進門便問謎底。
“怎麼?”翠寶詫異“你們在打什麼啞謎?”
“我問他,杏香裙子裏面有兩樣東西。他猜不出來,我罰他去接你。”錦兒又説:“你倒也猜上一猜,是兩樣什麼東西?”翠寶看大家臉上都是一團喜氣,料想是件很好玩的事,便真地想用心去猜;便即説道:“海闊天空胡猜多沒有意思!總得給點兒因頭,才好捉摸。”
“好吧!”錦兒想了一下説:“一假。”
“一假就有一真。”翠寶口答説:“一假一真,不就是兩樣了嗎?”
“兩樣什麼東西?”秋月説道:“真假是個空字眼。”這一下將翠寶問住了,而曹雪芹卻突然領悟,情不自的大聲嚷道:“杏香真的有了?”説着,雙手亂
,是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氣。
錦兒、秋月都笑了。這一笑也就是證實了他想得不錯;翠寶不由得捶一捶自己的額頭“看我這腦子,假的是小芹,真的不也就是小芹嗎?”接着,他握住杏香的手笑着説道:“恭喜妹妹!”回過身來又向曹雪芹道賀。
這下提醒了錦兒“對!”她站起身來向秋月説:“剛才咱們商量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麼跟太太説。如今咱們一起給太太道喜。不就容易明白了嗎?”於是都站了起來,錦兒領頭,曹雪芹殿後,一起湧入東首前房。馬伕人是常在這間屋子裏起坐;見此光景,不免詫異。
“怎麼啦?你們都湊在一塊兒了!有什麼事?”
“大喜事。”錦兒答了這一句話,回頭喚丫頭“拿紅氈條來。”
“什麼喜事?説了就是,拿紅氈條幹什麼?”馬伕人轉臉看着秋月,催她快説。
“太太真的要抱孫子了。”馬伕人不明白她這話從何而來?
“怎麼叫真的要抱孫子了。”她問:“莫非本來是假的?”由於馬伕人的臉轉為鄭重:曹雪芹立即跪了下來,磕一個頭説:“是兒子得不是,不該騙孃的。”
“你怎麼騙了我?”
“雪芹沒有騙太太。”錦兒經這幾年的歷練,已盡“婢學夫人”氣味,不但大伯小叔的別號,叫的朗朗上口,而且衡情説理,也能侃侃而談,只聽她大聲説道:“不裝假的,引不來真的。是我的主意,太太別責備雪芹,該罵該罰,我領。這會先給太太道喜是正經。”説着,將身子退後兩步,讓丫頭鋪好紅氈條,扶着杏香一起跪了下去;秋月便照料翠寶,自己也在她身後跪下。這一來馬伕人臉上的寒霜,自然就消融了。
“都起來,都起來!她們姐妹倆身子重,別磕頭了。”馬伕人又加了一句:“到底怎麼回事?我還睡在鼓裏呢!”
“我看,”錦兒看着秋月説道:“還是你來講給太太聽吧!”秋月點點頭,卻暫且不開口;籍着替大家安排座位的片刻辰光,暗中尋思,其中情勢,有些不宜説,有些得要有個解釋,尤其是錦兒所招致的誤解——當時雖説杏香假裝懷孕,只有六個人知道,但時間一久,貼身的丫頭老媽子,哪裏是瞞得住的,不過秋月從有嚴厲告誡,誰要是在馬伕人面前漏豐盛,出了事“吃不了,兜着走”所以都懷着警惕,不敢輕易向外人説穿秘密,只是同伴之間,私下談論,自然不免。由於這件事是錦兒所主持,因而有人懷疑她別有用心,説她怕翠寶生子得寵,更怕曹震喜歡幼子,分了她生的兒子的愛,所以籍此機會將翠寶腹中的孩子送了人。這種閒言閒語,錦兒也有所聞,苦於無從辯解;因為一辯就會張揚開來,馬伕人一定會知道,豈非大悖原意?難得有今天這個機會,不替她訴訴委屈,便空有多年親如姊妹的情分了。
這樣打定了主意,便坐在矮凳上從容開口“説起來,芹二爺真該謝謝錦二跟翠姨。”她説:“起意是翠姨,説是如果杏姨有了喜,太太心裏一高興,病就會大好了。那時她有了三個月的喜,説杏姨如果裝假肚子,到時候她那裏一發動,咱們這兒也説杏姨要生了,私下將翠姨的娃娃抱過來,當作太太的孫子。”説到這裏,她停了下來,要看馬伕人是何表情,再斟酌着講第二段。
馬伕人是向翠寶投以的一瞥;然後問道:“這件事,震二爺怎麼説?”
“那時候還輪不到震二爺説話,先跟錦二商量。錦二
是隻要於病體有益,怎麼樣都贊成的。不過,錦二
也是仔細盤算過的,這是一時權宜之計,芹二爺怎會沒有自己生的兒子?到了杏姨,或者將來的芹二
替太太生了孫子;那時候再説破真相,讓翠姨的兒子歸宗,有何不可?也就是一開頭有這麼個打算,震二爺才準這麼辦的。”最後兩句話足以證明,錦兒並沒有打算將翠寶的孩子送人之意。錦兒欣
之餘,正想開口,但馬伕人已經發問在前。
“震二爺先不準這麼做?”
“是的。”秋月回答:“這一段請錦二自己説吧!”及至錦兒將當時枕邊與曹震私語的情形一説,更顯得她對翠寶所出的兒女,並無歧視之意。不過她的誤會是解釋清楚了,馬伕人卻別有所
。當然,錦兒絕不會説,只要“太太”一去世,真相便可公開。但馬伕人從語氣參詳,清理推斷,必有此舉。生前受騙,身後一場空;冥冥中難享血食,成了飄蕩無依的惡鬼。轉念倒此,越發珍視杏香的身孕,當天便決定,要杏香搬到後房,與秋月同住,親自照料;從此有了事做,不愁
子難打發,身子也一天比一天健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