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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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紅經歷了一個無聲的凌晨,宋鋼被兩個生前的工友抬到牀上時,林紅意識到他的身體斷了,兩個工友抬着宋鋼的手腳走向牀邊時,宋鋼的身體彷彿被摺疊起來了,股擦着水泥地過去了,他身上的樹葉在掉落下來。宋鋼躺到牀上以後,他的身體就從摺疊變成了整齊地鋪開,有幾片樹葉掉落在了牀上。劉副和宋鋼生前的兩個工友走後,黎明前的劉鎮寂靜無聲,林紅坐在牀上雙手抱着膝蓋,淚水長地看着安靜的宋鋼和安靜的樹葉,她的腦海裏時而模糊一片,時而清晰如新,模糊的時候就像黑夜一樣黑暗寂寞,清晰的時候宋鋼在説話、在微笑、在走路、在充滿愛意地撫摸着她。這是兩個人甜的秘密,沒有任何人可以滲透進來。現在二十年的共同歲月戛然而止了,此後的歲月沒有共同了。林紅覺得渾身發冷,覺得孤零零空的寒冷,她一遍遍地告訴知道自己,是自己害死了宋鋼。為此她痛恨自己,她想尖聲喊叫,可是她沒有喊叫,她無聲地揪下了自己一把頭髮,捏在手裏使勁拉扯,她的頭髮劃破了她的手指,讓她的兩手鮮血淋淋。她可憐巴巴地看着已經永遠寧靜的宋鋼,嘴裏一聲聲地説:“你為什麼要走?”然後她心裏湧上了很多委屈,她想到宋鋼走後自己孤立無援,在煙鬼劉廠長那裏遭受到的種種委屈,不由哭訴起來:“我還有很多委屈沒有告訴你,你就走了…”第二天上午林紅收到了宋鋼自殺前寄出的信,宋鋼的信寫了有六張紙,每一行字都是人肺腑。宋鋼告訴林紅,這麼多年來他一直覺得很幸福,他謝林紅一直陪伴在他身邊,他説自從他的肺壞了以後,他就想着要和林紅分手了。可是林紅告訴他,無論發生什麼事,她都不會和他分開。他説就憑這句話,他也死而無憾。他請求林紅原諒他的自殺,不要為他難過,他説和林紅共同生活二十年,勝過和別的女人共同生活二十生,他對自己的人生心滿意足。宋鋼還充滿歉意地告訴林紅,一年多前他不辭而別,就是想掙到足夠的錢,讓林紅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可惜他沒有掙錢的本領,只帶回來了三萬元,就壓在枕頭下面。宋鋼希望林紅沒有自己這個負擔以後,可以好好生活了,依靠自己的能力去好好生活。宋鋼最後説,他不恨李光頭,更不恨林紅,而且也不恨自己,他只是先走一步,他會在另外一個世界裏時刻眺望林紅,他相信總有一天他們會重逢,那時候他們就永生永世在一起了。
林紅把宋鋼的信讀了一遍又一遍,也哭了一遍又一遍,把信紙全都哭濕了。
然後林紅哭泣着起身,下宋鋼的衣服,給他擦洗身體時,注意到了他口的紅腫,她驚慌的手捏着巾,從宋鋼口的紅腫擦到腋下已經化膿的傷口時,她渾身顫抖了。她擦乾眼淚將宋鋼的傷口看了又看,不一會兒眼淚就模糊了她的視線,她再次擦乾眼淚,再次仔細看起了宋鋼的傷口,隨即她的眼睛又模糊了。她不知道這兩道傷口如何而來?不知道宋鋼漂泊在外時發生了什麼?她手裏拿着巾呆呆地站立很久。她淚,她搖頭,她疑惑,她惘,她不知道。直到她從枕頭下面拿出宋鋼用舊報紙仔細包好的三萬元,那一刻她差點昏厥過去,腿雙一軟跪在了牀邊,看着散落在牀上的鈔票,她終於知道了,她把牀上的錢一張張拿在顫抖的手裏疊起來,她從宋鋼前的紅腫和腋下的傷口裏知道了,這裏面的每一張都浸透了宋鋼的血汗。
五天以後,宋鋼的遺體火化時,我們劉鎮的羣眾再次見到林紅,看到她的眼睛像電燈泡似的又紅又腫。這時的林紅已經沒有眼淚了,她面無表情目光冷漠,當宋鋼的遺體被推進火化爐時,她沒有像羣眾想象的那樣失聲痛哭,她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她在心裏對化成灰燼的宋鋼説:“無論我做過什麼,我一生愛過的人只有你一個。”李光頭也收到了宋鋼的信,李光頭也讀得眼淚汪汪。宋鋼在信裏回顧了兩個人悲慘的童年,兩個人的相依為命。提到了自己回到鄉下以後,如何長途跋涉進城來看望李光頭;提到了他十八歲那一年回到劉鎮參加工作時,李光頭如何幸福地上街去給他配鑰匙;提到了兩個人第一次領到工資時的喜悦;然後提到了林紅,這時候宋鋼的語調變得愉快了,林紅沒有愛上李光頭,林紅愛上了他,宋鋼差不多是驕傲地這樣寫。宋鋼告訴李光頭,他為李光頭的每一次成功都是暗暗高興,他説媽媽臨死前囑咐他要好好照顧李光頭,他現在很高興,見到媽媽的時候沒有任何顧慮了,他會告訴她,李光頭如何了不起。寫到這裏宋鋼又傷起來,他説自己非常想念爸爸宋凡平,如果沒有那張全家福的照片,他肯定記不起爸爸的模樣了,希望那麼多年過去後爸爸的模樣沒有變化,他在陰間遇到爸爸時可以一眼認出來。信的最後一頁,宋鋼囑咐李光頭為了他們的兄弟之情,一定要給林紅一個好好的安排。宋鋼信裏的最後一句話是:“李光頭,你以前對我説過:就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我們還是兄弟;現在我要對你説:就是生離死別了,我們還是兄弟。”李光頭也把宋鋼信讀了幾遍,他每讀完一遍就搧自己一個耳光,然後痛哭幾聲。宋鋼死後,李光頭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不再去公司上班了,整呆在他的豪宅裏沉默不語,只有劉副一個人可以進入他的豪宅,可以站在他的面前。劉副向他彙報公司的經營時,他像個幼兒園的孩子望着老師那樣望着劉副,劉副彙報完以後聽取指示時,李光頭往窗外看了一眼,嘆息一聲説:“天快黑了。”劉副站了一會兒,什麼指示也沒有得到,只好提醒李光頭:“李總,您的意思是…”李光頭扭回頭來,可憐巴巴地看着劉副説:“我現在是個孤兒了。”林紅在整理宋鋼的遺物時,發現有兩件應該給李光頭,全家福的照片和宋鋼抄寫下來的李光頭當廠長的任命文件。林紅把兩件遺物裝在兩個信封裏,讓劉副轉給李光頭。李光頭從劉副手中接過兩個信封,首先打開的信封裏滑出了全家福的照片,掉到了地上,李光頭跪在地上撿起照片,拿着照片和另一個信封走向了自己的書桌,坐下後拉開屜後摸索了很久,找出了另一張全家福的照片,李光頭將兩張照片看了又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起,推進去屜。然後站起來走向劉副時打開了另一個信封,看到二十多年前宋鋼親手抄寫的任命文件時,他的腳步停止了,疑惑地看着上面的字,看到下面宋鋼當初用紅墨水畫出來的公章時,李光頭知道這是什麼了,他的身體搖晃了一下,一頭栽倒在地。
宋鋼遺體火化的這一天,李光頭才走出他的豪宅,他不要奔馳不要寶馬,獨自一人眼睛濕地走到了火化場。宋鋼被推進火化爐的時候,林紅沒有哭泣,李光頭失聲痛哭了。然後李光頭淚汪汪孤零零地走出火化場,黑奔馳白寶馬緩緩地跟隨着他,他回頭看見了大發脾氣,讓黑奔馳滾蛋白寶馬滾蛋!然後擦着眼淚繼續獨自走去。我們劉鎮的羣眾見了驚訝萬分,他們説:“沒想到李光頭變成了林黛玉…”李光頭不去公司上班,他重新回到了福利廠,那個曾經叫劉鎮經濟研究株式會社,後來又改成了劉鎮經濟研究院的地方。宋鋼漂亮的字體抄寫了當初的任命文件,勾起李光頭對往事的很多回憶,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見到手下的十四個忠臣了,現在李光頭想念他們了。
李光頭的突然出現,讓兩個仍然一邊下棋一邊悔棋一邊對罵的瘸子一陣驚喜,他們喊叫着“李廠長”動地跑出來時,一個摔了跟頭,一個踉蹌地撞在了門框上,李光頭像是父親對待兒子一樣,扶起摔倒的瘸子,又撫摸撞了門框瘸子的青腫額頭。然後李光頭拉着兩個瘸子的手,走向另外十二個忠臣。兩個瘸子動地喊叫:“李廠長來啦!李廠長來啦!”三個傻子和四個瞎子聽到了,五個聾子沒有聽到。四個瞎子的反應比三個傻子快,他們手裏的竹竿指點着地面往門外走,只有一個走出來了,另外三個擠在門口了,誰也不讓誰,他們嘴裏喊叫着“李廠長”他們的眼睛眯縫着,讓他們張開的嘴看上去好像大的離奇。三個傻子也反應過來了,他們同時走到門口,看到李光頭時也是一口一個“李廠長”了,可是門口被三個瞎子堵住了,三個傻子不管不顧,六隻手同時推了出去,讓堵住門口的三個瞎子摔了三個嘴啃泥。又是李光頭一個個把他們扶起來,然後瘸傻瞎九個忠臣滿臉幸福地簇擁着李光頭走進了會議室。端坐在會議室裏的五個聾子這時才知道喜從天降了,紛紛從椅子裏跳起來,兩個會發聲的聾子也叫起了“李廠長”三個不會發聲的聾子嘴巴跟着一張一合,口型依舊完美。李光頭站在他們中間,聽着一片“李廠長”的叫聲,聽夠了以後擺擺手,又指指會議室裏的椅子,讓他們全部坐下來。十四個忠臣坐下來以後還在嘰嘰喳喳,一個瘸子喊叫着讓他們安靜,另一個瘸子對着五個聾子重複做出捂住嘴巴的動作,會議室裏立刻安靜下來了,從前的瘸子正廠長對另外十三個忠臣説:“歡李廠長講話。”十四個忠臣鼓掌了,李光頭一擺手,掌聲立刻停止了。李光頭將十四個忠臣一個個看過來,然後嘆起來:“你們都老了,我也老了。”三個傻子聽到李光頭説完了話,唯恐落後於他人,搶先鼓掌了。五個聾子不知道李光頭説了些什麼,傻子鼓掌了,他們立刻跟進。四個瞎子胡亂追隨,也在使勁鼓掌。兩個瘸子覺得剛才的話似乎不應該鼓掌,可是眾人鼓掌,自己不得不鼓掌。李光頭擺擺手説:“我剛才講的話,不宜鼓掌。”兩個瘸子立刻放下了手,四個瞎子也放下了,其後是五個察顏觀的聾子,三個傻子繼續鼓掌,看到其他人的手都放下了,就沒有信心了,也放下了手。李光頭抬頭看看會議室,又通過窗口看看外面的樹木,連聲嘆息了。李光頭嘆息起來,十四個忠臣的臉一個個凝重了。李光頭慨地回憶起二十多年前初進福利廠的情景,他一邊説着一邊從口掏出宋鋼抄寫的廠長任命文件,展開來讀了一遍,讀完後將任命文件舉起來給十四個忠臣看看,十四個忠臣個個探頭俯身過來,李光頭苦笑着説:“這是手抄版,正版放在縣委組織部的檔案裏。上面的公章從前是紅的,現在變黃了,這是宋鋼親手抄寫的,公章也是宋鋼親手畫的,他一直珍藏至今,他為我高興,還專門為我織了一件遠大前程船的衣…”李光頭難過地語了,兩個瘸子和四個瞎子神情慼慼,三個傻子似懂非懂,看到李光頭的講話停止了,馬上抬手“噼噼啪啪”地鼓掌,五個聾子這一次小心了,他們看看李光頭哀傷的表情,又看看使勁鼓掌的三個傻子,猶豫不決。兩個瘸子對着三個傻子低聲喊叫:“不宜鼓掌,不宜鼓掌。”三個傻子東張西望了一番,到形勢不妙,掌聲就下來了。這時李光頭一臉傷心的神情,講述起了自己和宋鋼的歷歷往事,講到宋凡平慘死在汽車站前,他和宋鋼如何孤立無援時,李光頭難過地説不下去了。兩個瘸子擦着眼淚,首先嗚嗚地哭了起來;四個瞎子雙手握住竹竿,抬起他們的臉,淚水從他們沒有光芒的眼睛裏緩緩出;五個聾子聽不到李光頭在説些什麼,他們看到了李光頭的悲傷,李光頭的悲傷從他們的眼睛裏傳達到了他們的心裏,五個聾子哭得和兩個瘸子一樣傷心;三個傻子仍然似懂非懂,看到偉大的李廠長正在悲傷之中,看到另外十一個夥伴傷心淚,他們張開嘴巴“哇哇”大哭了,他們後來居上,哭得響聲震天,一下子壓住了十一個夥伴的哭聲。
此後的十多天裏,李光頭每天都來到這個所謂的劉鎮經濟研究院,一遍遍講述着往事,十四個忠臣忠心耿耿地哭着。李光頭自己不再落淚,他的悲情故事讓十四個忠臣淚滿面。十四個瘸傻瞎聾忠心耿耿的悲傷,給了李光頭巨大的安,彷彿自己的悲傷已經轉換到十四個忠臣那裏了。李光頭一邊講述往事,一邊安他們,讓他們不要難過,李光頭越是安他們,他們越是難過,十四個忠臣推波助瀾地哭成一片。李光頭深深到,天高地厚茫茫人間,只有十四個忠臣可以分擔他心裏的悔恨和悲傷。
然後李光頭回到公司上班了,他來上班是為了完成宋鋼生前的囑咐,他要劉副給所有的生意夥伴打電話,要在他自己開的那家飯店裏擺上三天的豆腐宴,要把他認識的有錢人都請到劉鎮來。劉副擬定名單以後,拿着電話哇哇叫了一天,告訴他們李光頭的兄弟宋鋼死了,請他們捧場來吃一頓追悼宋鋼的豆腐宴。一天下來劉副的嗓子啞了,他把全國各地的生意夥伴都請了過來,把本城本縣有頭有臉的人也都請了過來,窮人和沒頭沒臉的一個不請。
李光頭的豆腐宴從早餐就開始了,一直到午餐到晚餐,有些人坐了幾小時的飛機,又坐了兩小時的汽車趕來時都是深夜了,李光頭就增開了夜宵豆腐宴。宋鋼火化以後,李光頭再次和林紅見面了,兩個人冷眼相對,形同陌路。李光頭和林紅披白麻戴黑紗,在飯店的門口站了三天,那些來赴豆腐宴的貴客,每個都給林紅一個大信封,信封裏少的放了幾千元,多的放了幾萬元。銀行裏的人每天都看到林紅來存錢,每次都存進來一大包的錢。三天下來,林紅收了一百多個信封,羣眾説她收了幾百萬元,羣眾説她數錢時把手指數腫了,把手腕數臼,把眼睛數出血水來了。
擺完了豆腐宴,李光頭對林紅説:“宋鋼待我,要給你一個好好的安排,你還要我做什麼?”林紅説:“夠了。”尾聲三年的時光隨風而去,有人去世,有人出生;老關剪刀走了,張裁縫也走了,可是三年裏三個姓關的嬰兒和九個姓張的嬰兒來了,我們劉鎮落出生生不息。
沒有人知道宋鋼的死在林紅心裏烙下了什麼?只知道她辭掉了針織廠的工作,又從原來那幢樓房裏搬走了,她用豆腐宴上拿到的錢買了一套新房子,獨自一人住了進去,半年裏深居簡出。劉鎮的羣眾很少見到她,見到了也是一張表情冷漠的臉,羣眾説她是一張寡婦臉。只有少數細心的人發現了她的變化,這些人説林紅的衣着越來越時髦,越來越名牌。原來的舊房子閒置了半年以後,林紅開始拋頭面,結束了她的隱居生活,重新回到劉鎮羣眾的視野之中。她把舊房子裝修一新變成了美髮廳,自己做起了美髮廳老闆。林紅的美髮廳從此音樂響起,霓虹燈閃爍,生意漸興隆。我們劉鎮的男羣眾來到林紅的美髮廳時,不説“理髮”這個土包子詞語,個個洋氣地説“美個發”;平裏説話魯的人也不説“理髮”他們説“美他媽個發”這時候對面點心店的周不遊仍然在聲稱:三年內要在全中國開設一百家周不遊連鎖點心店。這樣的話周不遊説了三年了,不僅外面的一家沒開,就是劉鎮的另外兩家也是毫無動靜。周不遊仍然誇誇其談,還在發誓要讓麥當勞的股票市值跌掉百分之五十。蘇妹習慣了周不遊的吹牛,知道這個男人白天不吹牛,晚上不看韓劇,就會生不如死,蘇妹已經懶得替他到臉紅了。
周不遊點心店依舊如故,林紅的美髮廳卻在悄然變化,剛開始只有三個男發型師,三個女洗髮工。一年以後小姐們一個一個來到了,她們來自天南地北五湖四海,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漂亮的也有醜的,個個都是袒背超短裙,一共二十三個,來到劉鎮以後就住進了這幢六層的樓房。原先的住户一家一家搬走了,趙詩人也跟着搬走了,林紅花錢租用了他們一室一廳的屋子,重新裝修後,每個一室一廳裏都住上一位小姐,於是整幢樓房南腔北調了。
這些小姐白天都在寂靜無聲地睡覺,到了晚上就熱鬧了,二十三個濃妝豔抹的小姐全擠在樓下的美髮廳裏,像是二十三隻過年時的紅燈籠,亮閃閃地招徠顧客。男人們站在外面,一雙雙賊眼看進去;小姐們坐在裏面,一個個媚眼拋出來。
然後美髮廳像是一個黑市了,一片討價還價聲,男人們説話像是買進毒品似的小心慬慎,小姐們説話像是賣出化妝品似的理直氣壯。找好了小姐談好了價錢,男人們就和小姐們勾肩搭揹走上了樓梯,這些男女在樓梯裏就聲語了,進了的房間後,這幢六層的樓房裏就像動物園一樣,什麼叫聲都有了,成了男男女女叫牀的大百科聲音全書。
我們劉鎮的羣眾都説這裏是紅燈區,周不遊店心店與紅燈區隔街相望,生意興隆進斗金。以前點心店晚上十一點就關門打烊,現在改成了二十四小時營業。
從凌晨一點開始,直到凌晨四五點,紅燈區出來的客人和小姐就會絡繹不絕地穿過街道,走進點心店,坐下來以後嘴裏“噝噝”響了,吃起了管小包子。
我們劉鎮有誰真正目睹過林紅的人生軌跡?一個容易害羞的純情少女,一個戀愛時的甜姑娘,一個心裏只有宋鋼的賢惠子,一個和李光頭瘋狂做愛三個月的瘋狂情人,一個生者慼慼的寡婦,一個面無表情深居簡出的獨身女人。然後美髮廳出現了,來的都是客以後,一個見人三分笑的女老闆林紅也就應運而生。
當那些濃妝豔抹的小姐一個個來到以後,林紅更是八面玲瓏熱情應酬了。那些小姐不叫她林紅,都叫她林姐,慢慢地我們劉鎮的羣眾也不叫她林紅,也叫她林姐了。林紅變成了判若兩人的林姐,她見到客人登門時滿臉笑容甜言語,可是當她走在大街上看着與生意無關的男人時,她的目光冷若冰霜。
這時的林姐雖然眼角和額頭爬滿了細密的皺紋,可是豐滿風騷,總是穿着黑的緊身服,圓滾滾的股和圓滾滾的,她的右手整天拿着手機,像是拿了金條似的不鬆手,她的手機白天黑夜地響,她差不多每時每刻都在笑眯眯地對着手機説“局長呀”
“經理呀”
“哥呀弟呀”然後她就會説:“走了幾個舊的,來了幾個新的,新的個個年輕漂亮。”接下去她要是説“我送過來給您看看”對方一定是個vip顧客,不是縣裏的大官也是縣裏的大老闆;若她説“您過來看看”對方也就是個普通客人,縣裏的小官和小老闆。要是工薪階層的給她打電話,她仍然是笑眯眯,只是口氣不一樣了,她會簡單地説:“我這裏的小姐個個漂亮。”童鐵匠是林姐的vip。現在的童鐵匠六十多歲了,他老婆還比他大一歲。童鐵匠已經在我們劉鎮開了三家連鎖超級市場,童鐵匠已經是童總了,可是他不準員工叫他“童總”仍然叫他“童鐵匠”他仍然説“童鐵匠”三個字聽起來虎虎有生氣。
六十多歲的童鐵匠仍然像個年輕人那樣力旺盛,那雙眼睛一看到漂亮姑娘就會閃閃發亮,像是賊見了錢一樣。他的胖老婆在五十多歲的時候動了兩次大手術,先是切掉了半個胃,接着又切掉了整個子宮,他老婆幾年裏瘦掉了一半的。
他老婆身體垮了以後骨瘦如柴,慾也徹底垮了,童鐵匠仍然生機,仍然每週最少也得幹上兩次,每次都讓他老婆痛不生。他老婆説每次完了以後都像是經歷了一次子宮切除手術,讓她兩個月都緩不過來,可是這個童鐵匠才過幾天又捲土重來了。
童鐵匠的老婆為了能讓自己活下去,堅決不讓童鐵匠幹了。童鐵匠就像發情的公豬找不着發情的母豬一樣脾氣爆燥,在家裏時砸碗摔盆,到了超市又要謾罵員工,有一次還和一個顧客大打出手。童鐵匠的老婆覺得童鐵匠這麼憋下去早晚要出事,遲早要被別的女人勾引走,在外面包上二、三、四和五六七八,童鐵匠辛苦掙來的錢自己還捨不得花,到頭來全讓別的女人拿去了。這個女人左思右想之後,只好把童鐵匠送到林姐這裏來了,讓林姐手下的小姐們去治療他爆燥的脾氣。小姐們要收小費,林姐要收管理費,花錢不少。童鐵匠的老婆雖然心疼這些錢,可是轉念一想,就當成是把童鐵匠送去醫院治病,該花的錢還是要花,她心裏也就安穩多了,她覺得這也算是破財免災。
這個童鐵匠每次來林姐這裏時都是理直氣壯,每次都是他老婆親自陪同前來,他老婆擔心他在小姐那裏吃虧,親自為他挑選了小姐,談好了價錢,付了錢以後才離去。留下童鐵匠和小姐上牀去大戰一番,自己坐在家裏等着童鐵匠回來傳送捷報。
童鐵匠第一次嫖娼完畢回到家中,他老婆對他和小姐幹了一個多小時很有意見,審問他是不是愛上那個年輕小姐了?童鐵匠説錢都花了,為什麼不多幹一會兒呢?他説:“這叫投資和回報成正比。”童鐵匠的老婆她覺得丈夫説得有理,以後童鐵匠每次嫖娼完畢後,她首先關心的是和小姐幹了有多長時間?童鐵匠雖然六十多歲了,仍然十分神勇,差不多每次嫖娼都要有一個多小時的進行時。他老婆非常滿意,覺得投資和回報成正比了。童鐵匠也有狀態不好的時候,有幾次半小時就完了,他老婆就很不高興,覺得投資多回報少,就要修改投資計劃,把每週兩次投資童鐵匠嫖娼,改成每週投資一次了。
童鐵匠覺得自己十分委屈,他老婆為了少花錢,給他找的都是不漂亮的小姐,剛開始也還覺得不錯,小姐雖然不漂亮,可是很年輕。時間一久,童鐵匠對不漂亮的小姐漸漸沒有了興趣,在牀上和小姐大戰的回合自然逐漸減少。畢竟林姐那幢樓裏面還是有些很漂亮的小姐,童鐵匠看在眼裏饞在心裏,就哀求他老婆下次給他找個漂亮小姐,他老婆不同意,因為漂亮小姐要的錢多,投資成本就會大大增加。童鐵匠向她老婆發誓,只要是漂亮小姐,他一定幹她兩個小時以上,一定收回投資,堅決不吃虧。
結婚幾十年來,童鐵匠在老婆面前一直趾高氣揚,尤其是後來開店又開了連鎖超市以後,事業上的成功讓童鐵匠更加得意洋洋,常常訓斥謾罵他的老婆。如今哀求老婆給他找個漂亮一點的小姐時,他不惜下跪不惜眼淚汪汪,他老婆看着他這付可憐樣,想想他以前的神氣樣,不由搖頭嘆氣地説:“男人怎麼就這樣沒出息?”説完後就同意在過年過節的時候給童鐵匠找個漂亮小姐了。童鐵匠如獲聖旨般的立刻去找來年曆,把所有的節都寫在紙上記在心裏,從節開始,先把傳統的節都找了出來,什麼中秋節、端午節、重陽節、清明節等等一個不漏;接下去是五一勞動節、五四青年節、七一建黨節、八一建軍節、十一國慶節;還有老師節、情人節、光節、老年節;還有外國人的萬聖節、恩節和聖誕節;最後把三八婦女節和六一兒童節都算了進去。童鐵匠把所有找到的節一一告訴他老婆時,他老婆嚇了一跳,失聲驚叫起來:“我的媽呀!”然後兩個人像是做買賣似的討價還價起來,童鐵匠的老婆首先刪除了外國人的節,她充滿民族自豪地説:“我們是中國人,不過外國人的節。”童鐵匠不同意,他做了十多年的生意了,知道的事情自然比他老婆多,他諍諍有詞地説:“現在是什麼時代?現在是全球化的時代。我們家的冰箱、電視和洗衣機都是外國牌子,你能説你是中國人就不用外國牌子嗎?”他老婆嘴巴張了又張,不知道説什麼?最後只好説一句:“我説不過你。”外國人的節被保留了下來,童鐵匠的老婆在傳統的節裏面找出來清明節,她説:“這是死人的節,不能算在你這個活人身上。”童鐵匠仍然不同意,他説:“清明節是活人哀悼死去的親人,還是活人的節,我們每年這一天都要先給我父母上墳,再給你父母上墳,怎麼能不算?”他老婆想了很久後又説了一句:“我説不過你。”清明節也給留下了。接下去他老婆堅決不同意五四青年節和教師節,還有六一兒童節,童鐵匠也同意將教師節刪除,可他不同意刪除六一兒童節和五四青年節,他説自己是經歷了兒童和青年以後,才有今天的老年,他理直氣壯地説:“列寧同志教導我們:忘記過去意味着背叛。”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爭論了一個多小時以後,他老婆又讓步了,她説:“我説不過你。”最後爭論的焦點集中在三八婦女節上,童鐵匠的老婆説:“婦女節和你有什麼關係?”童鐵匠説:“婦女節才要找婦女嘛。”童鐵匠的老婆突然傷心起來,抹了抹眼淚説:“我是怎麼説也説不過你。”童鐵匠乘勝追擊,又想起了兩個節來,他説:“還有兩個,你的生和我的生。”童鐵匠的老婆終於憤怒了,她叫了起來:“我生那天你還要去嫖娼啊?”童鐵匠馬上知錯就改,他又是搖頭又是擺手地説:“不算,不算,全部不算!
你生那天我哪裏都不去,二十四小時陪着你;我生那天也哪裏都不去,也二十四小時陪着你。兩個生是我的忠貞節,這兩天裏別説是和別的女人睡覺了,就是看都不會去看她們一眼。”童鐵匠最後的讓步,讓他頭腦簡單的老婆還以為自己最終獲勝了,他老婆欣地擺了一下手説:“反正我説不過你。”童鐵匠由老婆親自陪着到林姐那裏找小姐,而且過年過節還有獎賞,還可以找價錢貴的漂亮小姐,讓我們劉鎮的已婚男人十分羨慕,説這個童鐵匠真是命好運氣好;説這個童鐵匠就是變成了一堆狗屎,也會上狗屎運;找了這麼一個通情達理和思想解放的老婆,支持丈夫去放蕩,自己卻忠貞不渝。我們劉鎮的已婚男人再看看自己的老婆,一個個都是蠻橫無理和思想僵化,一個個都是一手攥緊男人的錢袋子,一手攥緊男人的褲帶子,兩手都不軟,兩手都很硬。這些已婚男人一個個唉聲嘆氣,遇上了童鐵匠就會悄悄地説:“你怎麼就這麼好的命?”童鐵匠滿面風,他謙虛地説:“也就是找了個好老婆的命。”如果他老婆就在身邊的話,他會多説上幾句話,他會説:“我這個好老婆,不僅世上找不着,就是打着燈籠到天上去找,到地下去找,到海底去找,也找不着。”自從童鐵匠的老婆陪同他去林姐那裏找小姐後,他的爆燥脾氣立刻沒有了。
他在老婆面前幾十年的趾高氣揚也沒有了,他對手下的員工也不再罵罵咧咧,他像個知識分子那樣温文爾雅起來,滿臉微笑,説話也沒有了髒字。童鐵匠的老婆很高興丈夫的變化,童鐵匠不僅沒有了趾高氣揚,在她面前開始唯唯諾諾了,以前都不願意和她一起上街,現在上街就替她提着包;以前任何事都不和她商量,現在什麼事都要徵求她的同意。童鐵匠還把公司的董事長讓出來了,讓給了他老婆,自己滿足於當一個總裁,公司的文件都要她簽字,她雖然什麼都不懂,可是隻要是丈夫拿過來讓她簽字,她就知道應該簽字了。別人拿過來的文件,她沒有把握絕不會簽字,當上面有丈夫的簽名後,她才會簽字。她不再是個家庭婦女了,她和童鐵匠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她也開始講究穿着打扮了,也穿上名牌服裝,抹上了名牌口紅。雖然她對公司的業務一竅不通,公司裏的員工都對她點頭哈,也讓她覺得自己事業有成了。她喜歡講大道理了,遇到和她一樣當了幾十年家庭婦女的人,她就會開導人家,説女人不能完全依靠男人,還是要有自己的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