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的腳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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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要給我照?一鳴説。
因為你長得太醜了。修蘭説着已經抓起了她的照相機。我最討厭你這種攝影觀念,修蘭説,你們都喜歡拍美的東西,我就偏偏喜歡拍醜的。
照相機快門被咯嗒咯嗒撳響的時候,一鳴預到愛情即將來臨,他朝修蘭的鏡頭扮着鬼臉,但他的臉卻被某種灼熱的情燒紅了。
後來一鳴就開始和修蘭戀愛了。
一鳴記得他第一次向父親出示修蘭的照片時,父親的眼光近乎審視一個危險的罪犯,他把老花眼鏡戴上,又摘下,他的嘴裏發出一種含糊的不置可否的聲音。
她長得很美。一鳴説。
美嗎?她配你當然是綽綽有餘了。父親説,不過,她的眼角上是不是有顆痣?是不是有顆淚痣?
什麼叫淚痣?一鳴説。
這是你母親以前告訴我的,她説長淚痣的女孩命苦,父親説着觀察着一鳴的反應,當然這是信的説法,他説,當然你不必在乎。
我當然不會在乎一顆痣,一鳴嗤地笑了一聲,説,淚痣?什麼淚痣?我們就要結婚了。
結婚?剛剛認識就要結婚?父親怔了一會兒,突然有點忸怩起來,結婚當然好,不過我還沒有準備,什麼準備都沒有呢。
不用你準備,我們當然是旅行結婚。一鳴説,是我結婚,要你準備幹什麼?
我猜到你們會旅行結婚,父親皺起了眉頭,他的雙手不安地着膝蓋,而他的目光也沉下去,凝視兒子的腿,兒子的腳,父親的手輕輕拍着膝頭,我是説你們旅行回來,結婚,總得辦一辦,總不能得偷偷摸摸的吧?
那些事再説吧,我和修蘭都不喜歡這一套。一鳴揮了揮手説,修蘭家在廈門,就在海濱,我喜歡那地方,也許結了婚就住那兒了。
一鳴記得父親就是這時候開始沉默的,父親盯着他的腳,一鳴覺得他的雙腳腳背似乎被亂針刺擊着,他就來回挪移着他的腳。他聽見父親的呼聲很急促,父親的手伸到桌上摸索着什麼,一鳴衝過去抓過小藥瓶,從瓶裏取出了一顆藥片,他説,是不是血壓又高了?我在跟你説我和修蘭的事,我沒想惹你生氣,你現在怎麼這樣愛生氣呢?
一鳴把藥片進父親的嘴裏,但父親把藥片又吐出來了,與此同時他的手繼續在桌上摸索着,一鳴聽清了父親的嘟囔聲,他在説,繩子,繩子,繩子呢?
繩子?一鳴突然想起了他在去庭湖的旅途上做的那個夢,他説,你真的想找繩子?你真的想把我的腳捆起來?
父親的神情恍然若夢,他慢慢地開始安靜下來,不,誰説我要繩子?父親終於搖了搖頭,我的血壓太高了,我老了,誰捆誰還不知道呢。
窗外夕陽西斜,夕陽摸到了父親蒼老的臉,一鳴第一次受到時光機器對人的銑刨和漂染,他心中升起某種莫名的温情,因此一鳴扶着父親瘦削的雙肩,在黃昏薄暮中,在他從小生長的家裏站立了很久。
就像所有青年男子一樣,一鳴的心緊跟着戀人的心,一鳴的腳步也緊跟着戀人遠離家門。新婚旅行的目的地是一鳴以前想去而未去的西雙版納森林。一鳴和修蘭從廈門出發前往雲南,就在他們登上火車的時候一封加急電報送到了修蘭的家中。電報是從一鳴家裏打來的,電報內容恰恰是所有人最害怕的那種:父病危,速歸。
但是一鳴和修蘭已經登上了火車,修蘭的母親拿着電報衝進站台時火車已經遠去,她只好返身來到郵局給一鳴家裏回了份電報,修蘭的母親是個語文教師,因此她擬定的回電內容也顯得言簡意賅:一鳴已在途中。
一鳴和修蘭在西雙版納度過了真正的月,一切都漫而富有詩意,只是在夜晚修蘭常常發現一鳴的腳亂踢亂蹬,修蘭有一次就對一鳴説,我恨死你的腳了,夜裏睡覺老是亂踢亂蹬的,下次再這樣我就用繩子把你的腳捆起來。一鳴不由得看着他的雙腳出神,他説,我不知道,大概是做夢,大概是夢見我父親拿着繩子,他想把我的腳捆起來。
一鳴不知道父親的事情,也不知道父親在腦溢血的情況下又轉危為安了。一個月後一鳴回到家中,看見家裏的每扇門窗都貼雙喜剪紙,所有的牆壁都粉刷過了,所有的舊傢俱都油漆過了,而新傢俱都在一雞的房間裏擺放得有條不紊。一鳴的兩個妹妹都在家裏忙碌着,但她們只是用譴責的眼神掃視着一鳴和他的行囊,一鳴覺得家裏的氣氛有點異樣,他推開父親的房門,看見父親坐在牀上,父親枯瘦的臉上有一種燦爛的微笑一掠而過。
你還是回來了,父親説,你還知道有個家。
回來啦。修蘭明天就到,一鳴説。
隨便她什麼時候到,什麼時候都行,父親説。
你又病了嗎?一鳴走近父親的牀邊。
什麼叫又病了?好像我老在給你添麻煩?父親表情又歸於漠然,他説,天有不測風雲,可我這裏什麼都安排好的,該病就病了,該死就死廠,我會挑時間挑地點,不會給你添麻煩,一鳴不知道父親為什麼總是這麼説話。
一鳴後來從妹妹手裏接過了那封電報。一鳴已在途中。他念出了聲音。一鳴念那封電報時覺得那六個字像六顆釘子打在心上,剎那間他對父親乃至整個生活充滿了負疚之情。
一鳴的妹妹説,你把電報撕了吧,別讓父親看見它,他一看見它就傷心。
我把它收起來。一鳴小心地摺疊好那份電報,把它進了襯衣口袋,然後他站在父親的房門口沉默了很久。一鳴的整個青年時代似乎就是在這片刻的沉默中重歸家門,最後他嚴肅地對兩個妹妹説,放心吧,我以後不會再讓父親傷心了。
我們知道一鳴信守了他的諾言。一鳴後來真的成了他父親的好兒子。一鳴和修蘭就在我們這裏居住和工作,他們的家離一鳴的父親只有三條街的距離,一鳴常常穿過這三條街到父親那裏去,有時去為他做飯,有時陪他下棋,有時什麼也不做,只是陪他在寂靜的黃昏中坐着,只是坐着。
就那麼坐在父親身邊。有一天一鳴看見父親的腳後跟在地上磨蹭着,他的整個仰坐在藤椅裏的身體似乎也躁動起來,一鳴下意識地去抓桌上的藥瓶。但他聽見父親説,不,不是血壓,是鞋底下沾着什麼東西。
一鳴蹲下來看父親的鞋底,果然沾着東西,是一張皺巴巴的紙。一明説,沒什麼,是一張紙,我來把它拿掉。
不用你拿,我自己來。父親説着把膝蓋慢慢抬高,右手慢慢地伸向鞋底,他抓住了那張紙。是什麼紙?上面寫着什麼字?父親戴上了老花眼鏡湊近了那張紙,是份電報,父親説,我想起來了,是那份電報,説你已經走了,走了。
一鳴已在途中。
一鳴也已經看清了那份電報,他覺得奇怪的是它早被藏起來了,什麼時候掉到了地上?怎麼又恰恰被父親踩在了鞋底下。但一鳴來不及細想了,他看見父親的手指突然鬆開了那份電報紙,父親的身體突然歪倒在他的臂彎裏。
一鳴的父親最後死在一鳴的懷抱裏。
一鳴記得他看見父親的亡靈,父親的亡靈年輕而健壯,他抓着一繩子朝一鳴走過來,他説,別害伯,兒子,現在我要把你的腳捆起來把你的腳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