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神秘滿星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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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滿星疊的公路比較糟糕,這條等級很差的公路是政府不久前修建的,它的意義相當於一條通往和平之路。但是瀝青路面質量很差,起了很多大坑,一不當心就把我們顛得老高。從地圖上看,這是屬於泰緬邊境的龍帕山脈,也可以算作撣邦高原的餘脈。山勢越來越陡險,沿途不見人跡,也沒有莊稼之類,都是荒山、野草和樹林。極目遠眺,烈暴曬下的金三角大山深處,除了重重疊疊的山峯還是山峯,偶爾有一兩點隱約的房屋影子,可以想見那該是一座什麼山寨。公路一會兒在山脊上蜿蜒,一會兒下到谷底,山風靜靜吹,熱烤得路面瀝青變成稀泥,車輪碾上去發出一溜粘滯的響聲。偶爾有一兩輛摩托車飛馳而過,車上騎手不是戴頭盔而是扎着黑或者紅頭帕,間挎着長刀,阿祥大聲説他們是倮黑人,緬甸那邊來的。我説倮黑人是什麼民族?阿祥回答不出。
又過了幾座山頭,終於看見半前面一座村子,沒有當地常見的竹樓而是中國式的磚瓦房。我見不少人家門上貼着紅紙對聯,上面寫着祈祝好運的漢字,幾個穿漢族服裝的男女坐在自家屋檐下歇涼,聽見摩托聲一齊抬起頭來。阿祥説這是回棚,後面是回莫,從前駐張家軍,也是漢人難民村。我問現在呢?阿祥頭髮被風吹得飛張起來,他説:還是他們,只不過不站崗了。
過了回莫,眼前的大山突然陷下去,出現一座狹長而且幽深的地縫,那是一座隱蔽的山坳。沿山坳而下,很快就看見樹叢中出一些稀疏的鐵皮屋頂和樓房。阿祥手一指説到了,那就是滿星疊,我的心臟立刻像上足發條一樣劇烈地跳動起來。如果按照外界報紙的説法,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毒品王國心臟,稱得上魔窟了。魔窟該是個什麼樣子?毒品多嗎?恐怕到處都是毒販吧?這裏還生活着一些什麼樣的人們?他們怎樣生活?與狼共舞嗎?他們會怎樣對待我這個不速之客呢?
一想到夜裏被衝鋒槍打死六七個人,想到坤沙集團長期盤踞此地,是毒品走私最為猖狂的區域,儘管頭頂烈當空,心裏還是不由得打個寒戰。
我想,不管怎麼説,滿星疊,我來了!
4在陽光明晃晃的大白天,在風清月白的光天化,要讓人睜開眼睛做噩夢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們通常習慣把恐怖事件安排在黑夜發生,有夜幕和神秘氛圍作掩護,想象力就格外活躍。但是這一回我卻大錯特錯,因為我一下子就從阿祥腦袋後面看見那六具血淋淋的屍體。
屍體扔在河灘上,一條清清的山澗從村外過,那幾個死人就保持一種安靜的姿態躺在那裏,估計是槍戰現場,因為我看見地上的血跡都變成黑。我衝動起來,想跳下車拍照,但是阿祥卻不停車,反而轟大油門衝過去,這時我才看見,原來還有幾個穿黑衣服背衝鋒槍的男人蹲在河邊上。我一看見衝鋒槍就緊張起來,到呼困難,我想從邏輯上講他們應該是緝毒警察,為了證實這一點,我跟阿祥商量,裝着問路看能不能偷拍幾張照片。
阿祥低聲説:不行!他們會把你押回清萊去。我吃驚地説為什麼?我有護照啊。阿祥回答這裏不是旅遊地,不許遊客擅自進入。這一説我暗自慶幸,要是大搖大擺坐汽車來,沒準已經被人趕下山去了。
但是我仍不死心,我想我一定要想法偷拍到那幾具屍體照片,將來發表在書中才不枉此行。摩托嘟嘟地開進村子,其實滿星疊算得上是座初具規模的小鎮,應該説比我當年下鄉的那座隴川縣城還要繁華,基本上都是中國式建築,不少兩三層水泥樓房,商店飯館以及做生意的店鋪比比皆是,乍一看會讓人誤以為來到唐人街。村口有所很氣派的學校,這時候正好學校放學,一羣羣男女學生,有開摩托,有走路,他們身着整齊統一的校服,臉上煥發光彩,顯得整潔、文明和有禮貌。阿祥在校門口剎一腳車,指給我看説,這就是大同中學,從前是坤沙辦的華文學校。我意識到這就是二十年前,我的知青朋友曾焰、焦昆、楊飛、楊林等人生活和教書的地方,我採訪的曼塘梁中英先生曾任該校校長。我看見這所學校的校舍相當完備,從外觀上看比之大陸任何一所城市中學也不遜。阿祥自豪説他們美斯樂中學每年都要與大同中學比賽籃球,他是主力中鋒。我問他今年誰勝了?他低頭説沒打好。
“滿星疊,石頭炸。”這是當地一句民謠,時值中午,溽熱難耐,太陽像火球,地面捲起白晃晃火焰一般的熱,狗和人都躲在屋檐下伸舌頭。我周身被汗水濕透,這才體會到民謠“石頭炸”是多麼的生動形象!阿祥放慢速度,摩托繞街道行駛,相當於觀光。我沒有發現任何罌粟或者毒品海洛英的影子,如果你不知道這是著名的毒品王國,你幾乎會以為這裏是一片淨土。相反我在中緬邊境一些地方,比如洋人街、木姐、南坎、八莫等,販毒的人就像蒼繩一樣叮着你,他們甚至把毒品伸到你的鼻子底下。可是在這個世界聞名的滿星疊,我看見街上行人很少,沒有任何公開買賣毒品的跡象,居民大都在家裏吃午飯或者午睡,店鋪和飯館開着門,一派和平安寧景象。
村子中心是片很大的空地,跟中國農村的集市一樣格局,到處扯起花花綠綠的篷布,地攤上擺滿水果農副產品以及百貨洋貨煙酒糖茶之類。我轉了一圈,仍然沒有發現任何海洛英和大煙的影子。我發現這裏集市與國內不同。在被稱作集市的地方,應該人頭攢動,車馬喧譁,煙霧繚繞,杯觥錯,飯館氣氛熱烈,商店裏錄音機電視機放出最大音量。而眼前這座集市基本上沒有聲音,沒有嘈雜,稱得上“這裏黎明靜悄悄”人們互相用眼神説話,頭接耳,竊竊私語,好像做地下工作。我還注意到集市只有商販,沒有顧客,連一個顧客的影子也沒有,沒有顧客的集市怎麼做買賣呢?但是人們仍然耐心等待,好像很有信心,知道顧客和生意會從地下鑽出來。我覺得這種氣氛很怪誕,很壓抑和詭秘,好像人人都是演員,在演一出神秘啞劇《等待戈多》。我不知道這種氛圍是否與夜裏槍戰有關,他們從前也這樣不出聲地做生意麼?
在1998年雨季即將結束的一個酷熱難耐的白天,在金三角腹地這個沒有聲音的奇怪集市上,在從前世界聞名的坤沙大本營滿星疊,我和一個名字叫阿祥的當地華人少年在一家飲料店鋪坐下來喝冰鎮可樂。這家店鋪面對集市,就像一個位置很好的窗口,雖然空氣很熱,眼睛被地面反的陽光晃得睜不開,我還是到心中有股陰冷的涼氣像蛇一樣爬開來。我們慢啜冰鎮可樂,喝完一聽,又要一聽,這時我看見好像起了一陣風,平靜的水面有了動靜。
一羣摩托車轟鳴而來,恐怕有十幾輛吧,揚起一股煙塵來。騎手衝進集市,戛然剎住,車上的人並不下車,與攤主嘰嘰咕咕説一陣話,然後又驚天動地飛馳而去。我數了數,半個多小時裏,竟然有幾十輛摩托車穿梭來去。那些摩托不運貨,也沒有載來顧客,好像他們奔來奔去就是為了表演車技。而生意人依然耐心地等待,好像他們坐在這裏就是為了欣賞摩托車手的高超車技。
我決定同飲料店女老闆搭訕。她是個五官端正的中年女人,皮膚白皙,穿黑長褲(當地人穿統裙),她一出現我就判斷她應該是中國人。我用雲南話問她:“請問你家,生意格好做?”女老闆沒有接我的話茬,卻反問我:“先生從哪點來,本,台灣?”我已經聽出她的滇西口音,我説:“我從雲南來。你家是滇西人格是?”她眉一揚,似乎很驚訝,轉而口氣淡淡地説:“哦,老家是保山,不過我沒有去過。”我裝作不懂的樣子問她:“我看你們這點都是漢人,你們為哪樣來到這點安家?”她很戒備地看我一眼,回答説:“漢人多得很,都來討生活,有哪樣奇怪的?”我仍然不死心,故意問她:“我看你們這點的生意不好做哦,客人也沒有,都賣給哪個嘛?”她指指山上説:“上頭(指緬甸)的寨子多呢,馬幫牛幫下來馱走,生意才好做呢。”我假裝隨便的口氣説:“聽説夜晚滿星疊打死人,為哪樣事情嘛?”她説:“我們是生意人,不曉得這些事情哦。”我指着那些地攤問她:“他們做這些小生意,格賺得到錢啊?”她説:“我曉不得,你家去問他們嘛。”我悄悄説:“你們做不做別樣生意,槍枝,海洛因,鴉片?”女老闆正喝道:“你打聽這些搞哪樣?找死啊?”她的口氣着實讓我嚇一跳,我一回頭,無意中看見櫃枱後面竟然倚放着一枝大的雙管獵槍,槍口像死神的眼睛,黑地讓人心驚跳。我知道在金三角,很多人家都有武器,或者説家家有槍也不過分。趕快付了飲料錢離開店鋪,我仍然不死心,裝作觀光客的樣子在集市上走來走去。但是無論我走到哪家地攤跟前,哪家主人立刻把目光移開,好像沒有看見我這個顧客,但是等我一離開,他們的目光立刻又粘在我的背上,像血螞蟥一樣涼津津的。我一無所獲,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沒有明白,只好悻悻地讓阿祥替我拍兩張照片作紀念。沒想到他剛一舉起相機,立刻有人哇啦哇啦地嚷起來,樣子很兇惡,瞪着眼睛,嘴角上掛着白沫。阿祥小聲翻譯説,他們不喜歡有人給他們拍照,讓我們趕快滾開去。
我一想到像眼睛一樣黑的雙筒獵槍,想到他們都會有這樣或者那樣的槍,就趕緊灰溜溜地滾開了,去找阿祥父親的人莫朗大叔。5莫朗大叔老家在雲南勐海,年輕時趕過馬幫,在美斯樂第五軍當兵,後來給坤沙當保鏢,會説一口利漢話。當阿祥在一條街道拐角找到這位前大毒梟的保鏢時,我看見莫朗大叔是個頭髮花白的當地擺夷,正蹲在街子上同人説話。他身體乾瘦,像條曬乾的鹹帶魚,同當地撣族沒有兩樣。我同他打了招呼,都沒有吃中午飯,就邀他同進午餐。我在路邊餐館要了兩斤當地米酒,一盤炸牛乾巴,一盤乾魚,炒雞蛋果條(炒米粉)。我看他兩手指燻得又黃又黑,就買一盒“三五”香煙給他,他也不推辭,就收下了。
我們邊吃邊聊起來,話題當然是滿星疊。
“…總司令走了,參謀長也走了,都到仰光去了,如今滿星疊可不行嘍。”米酒一下肚,莫朗大叔的話匣子就打開了,我認為他同當地大多數好酒之徒沒有兩樣,邏輯混亂,情衝動,因為我看見他臉開始發紅,搖頭晃腦,嘴裏噴出酒氣:“從前山上都是隊伍,我們的人…政府軍都不敢進來,多神氣!那些土匪蟊賊,誰敢撒野?跟老鼠見了貓一樣。”我猜想這話跟半夜打死人有關,就試探地問他:“滿星疊為什麼槍戰?打死的是什麼人?”他忽然警覺地望我一眼,我看見他的眼神很清醒,清醒得像豎起一堵城牆,使我的企圖一下子碰了壁。餐館老闆坐在櫃枱後面,目光炯炯,豎起耳朵聽我們談話。我只好請求他説:“聽説你跟坤沙當了多年保鏢,講講坤沙的故事好嗎?”一提到給坤沙當保鏢,就像提到一段光榮歷史,莫朗臉上立刻煥發出光彩來。他説:“講講什麼呢…好吧,就説説1982年政府軍圍剿滿星疊。那天戰鬥發生很突然,頭一天什麼跡象也沒有,第二天太陽出來,滿山遍野都是政府軍,還有裝甲車、坦克和直升機。總參謀長一看不好,命令往萊囊方向撤退。萊囊你知道嗎?就在山那邊,是我們的基地。我跟着總司令,一顆炮彈爆炸開來,我撲上去,救了總司令的命。”他很神氣地起上衣,讓我們看他身上的傷疤。
我説:“後來怎麼樣呢?坤沙怎麼謝你的救命之恩呢?”莫朗眼神忽然暗淡下來,他氣地説:“都怪我自己不好,對不起總司令。”我看見阿祥頻頻向我使眼,估計這位莫朗大叔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就趕快換個話題説:“滿星疊打仗,有個叫曾焰的女知青,她的丈夫楊林就死在學校裏,你記得這件事嗎?”莫朗大聲説:“怎麼會不記得?滿星疊的人,沒有人不記得這個楊先生!那一仗之前,美國一個什麼上校被打死在大谷地,泰國政府出動黑虎師和直升飛機進攻,中國來的先生死了好幾個。他們都沒有武器,楊老師揮舞校旗,結果被炸死在樓頂上,屍體扔了好幾天,都發臭了。”我心裏忽然湧出一種深深的憂傷,我想為我的朋友曾焰的丈夫,我沒有見過面的同齡人楊林獻上一束小花。我説:“他們墳墓還在嗎?在哪裏?”莫朗説:“就在學校上面的路邊上,不遠,呆會兒我領你們去。”莫朗大叔終於將兩斤米酒全都倒進肚子裏,他打着酒嗝説:“你過來看見的,回棚,回莫,從前那裏都是陣地。喏,山裏都種大煙,收了煙就賣給部隊,部隊講公平,誰也不敢欺詐老百姓。總司令住在山上,但是他經常下山來,滿星疊都是老百姓,我們大家擁護他,才有好子過…呃,山上那樣窮,擺夷、拉祜、佧佤、傈僳、倮黑,不種大煙吃哪樣?種大煙沒有人來保護他們,早被土匪搶光了。還是總司令好。”我相信他説的話都是實情,因為我親眼目睹金三角的貧困,和老百姓生活對大煙的依賴。我嘆口氣説:“莫朗大叔,坤沙自己不毒,也不許部下毒,但是他卻把毒品賣到別的國家,給別國社會和人民造成多大危害?這是多大的犯罪呀!”莫朗頭搖得撥鼓一般,瞪着眼睛説:“不不,政府不讓種煙,山上人(緬甸)都要餓死,滿星疊也沒有飯吃。”我説:“前天打死人,是不是販毒集團火併?”莫朗大叔噓了一聲,他看看飯店老闆,剛好那個老闆進裏屋去了,他低聲警告我説:“這個地方,大家忌諱提這種事,當心挨黑槍!”我連忙低聲問:“到底怎麼回事,求你告訴我?”他吐吐説:“反正,一下子説不清,這年頭,什麼樣的人都有。”我急了,説:“究竟誰跟誰?打死的又是什麼人?”莫朗大叔突然朝我翻起白眼珠,哈欠連天,鼻涕口水一齊湧出來,倒把我嚇了一跳。阿祥告訴我説,莫朗大叔煙癮發了,要不然怎麼會被趕出部隊呢?聽説還是看在救命之恩的情面上沒有槍斃他。於是我們飯沒吃完,這位大叔就跌跌撞撞地回家鴉片去了。
阿祥下午還要趕回學校去上課,而我好容易進入滿星疊,許多神秘面紗尚未揭開,許多故事剛剛開頭,所以我讓他開摩托車回去,我要獨自留下來,留在這個令我神往已久又膽戰心驚的神秘世界。
6太陽落山,集市散場了,我還沒有看明白,倏忽間人們就散光了,就跟鑽進地下去一樣。黑夜像一幅巨大的幕布徐徐拉上了,我相信滿星疊的白天只是它的假象,而黑夜才是它的舞台和真面目。
這天下午我獨自到山上轉了轉,沒有發現罌粟地,倒有一些廢棄工事、戰壕和地堡。我下榻是家小旅店,老闆是個漢人,姓羅,祖籍雲南思茅,他説滿星疊從來沒有人種鴉片,坤沙時代沒有,現在更沒有。看我表示驚訝,他笑一笑,很有優越地説,你不信?告訴你,在金三角,漢人不種鴉片,種鴉片的都是擺夷。
我明白了,難怪在美斯樂、曼塘、塘窩,你絕對看不見罌粟花的罪惡身影。但是這並不是説,漢人與罌粟無涉。我説,這是不是説,在金三角,擺夷種鴉片,而你們漢人只做鴉片生意?
他不與我爭論,這時候又來了客人,他忙着招待去了。我心中掛記河灘上屍體,拍照而不成,心中耿耿於懷。對我來説,照片比文字更重要,試想這本關於金三角的書出版時,附上現場照片,多麼權威,多麼有説服力!我暗暗下決心,不管怎樣一定要拍,悄悄趁黑夜,用閃光燈偷拍,總不至於那些黑衣人通宵守着死人不睡覺,難道他們怕屍體飛走不成?這樣一想,我就按捺不住,滿心都是興奮和刺。我怕自己熬不住夜打瞌睡,泡了一杯釅釅的當地炒青茶,記了半夜記。又換一件深體恤衫,牛仔短褲,檢查了相機和閃光燈,萬事俱備,看看手錶已經指着深夜兩點半鐘,我心裏打着小鼓,手腳緊張得直打顫。我説服自己一定要冷靜,要沉住氣,然後悄悄摸出旅店。金三角所有旅店都一樣,沒有圍牆,出入自由。
老天保佑,天上沒有月亮,四周大山夾峙,所以到處很黑,基本上可以稱作伸手不見五指。我發現自己不大適合做秘密工作,因為在黑暗中辨別方向很困難,又不敢開手電筒,野地裏到處都差不多,轉幾個圈就暈頭轉向。我好容易摸上小橋,看看錶,已經凌晨四點。我想這樣更好,據説小偷作案一般都在下半夜,那是人們放鬆警惕的時候。下橋就離屍體現場不遠,為了謹慎起見,我躲在橋下向河裏扔了一塊石頭,這一招是從影碟中學來的,目的是試探有沒有人打埋伏。
沒有動靜。
又扔一塊石頭,還是沒有動靜。我滿心都是壓抑不住的興奮,我想自己註定要成功了!我貓着,迅速奔上前去,微微發白的河灘上,我已經隱隱看見那些無聲無息的死人,他們好像一些不真實的道具或者河水衝下來的木頭,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我心緊張得或者説刺得快要跳出口,我這人的病,一取得成績就控制不住自己,忘乎所以,不知天高地厚。原本計劃是,按下一張全景就勝利大撤退,就算成功。可是一到現場我就貪婪起來,控制不住想要多按幾張,拍局部,拍近景,拍特寫,最多五分鐘,不,三分鐘!三分鐘同半分鐘有什麼區別呢?
我把相機湊向屍體的面部,我模模糊糊看見死人的眼睛是半睜開的,也許還在動,不過沒有關係,這都是天黑的錯覺,並且我從不怕鬼。我相信將來的照片上,這人的眼睛一定像死魚一樣灰白和暗淡無光。我跪下一條腿,屏住呼,已經充足電的閃光燈亮着紅信號,我剛要按下快門,一件出乎意料和匪夷所思的事情突然發生了。這件事發生得那樣迅速,就像大地開裂,飛機失事,令我完全沒有準備和猝不及防!
天!死人居然坐起來,一下子抱住我的頭!
…
…不難想象,我當場險些靈魂出竅,心臟窒息,變成一個真正的死人。我想我決不是一個優秀的士兵,我本不懂搏擊格鬥之類戰術,我只是一個四肢和體力都漸蜕化的大陸作家。所以我基本上不堪一擊,眼睛一黑就被按翻在地上。我聽見自己那架本“理光”自動相機重重砸在石頭上,發出一聲清脆而且悽慘的破裂聲。我魂飛魄散,絕望地想完了,明天一早也許滿星疊居民發現河灘上多了一具陌生屍體。他們見慣不驚,見怪不怪,只有野狗將為多了一頓肥美的人大餐而歡欣鼓舞。但是一座遠在千里之外的中國城市將因此多了一個寡婦,一雙年邁老人將為失去他們親愛的兒子而悲痛…
更重要的是,我的雄心的採訪和寫作計劃將因此化為泡影,我的寫作生涯將劃上一個句號,我的讀者將永遠看不到這本書,我的一切冒險和努力將付諸東前功盡棄。在這片異國他鄉的土地上,我也許沒有墳,沒有名字,永遠只是一個神秘的失蹤者,一個謎,只有我自己知道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我被捆住手臂,眼睛蒙上布條,我覺自己像只結實的粽子。我什麼也看不見,任憑一些很重的手在我背上推來搡去。我認為這是典型的黑幫手法,為的是怕俘虜看見什麼不該看見的秘密。我渾渾噩噩,大腦一片空白,只嗅到空氣中散發出一股濃重的人體汗臭味,還有槍械的機油和冷冰冰的鐵腥味。我猜想那是一些體格壯的男人,在他們眼裏,我一定是個神情沮喪而又可笑的俘虜。我絕望極了,四肢痙攣,就像怕冷一樣打起抖來,如果此時有人對我頭上開一槍,我相信自己一定麻木不仁,一點反抗都沒有。
人只有到了這個地步,才知道自己多麼軟弱,多麼身不由己!不知過了多久,我磕磕絆絆的腳步停下來,我到腳下被什麼東西又絆了一下,很硬,可能是門檻,所以我判斷被帶進一間屋子。屋子的空氣滯重而悶熱,散發出濃重的煙草味。一雙手替我解下蒙在眼睛上的布條,我終於看見一束亮光,那亮光像太陽一樣刺得我睜不開眼睛。等我漸漸適應光線,周圍的東西清晰起來,我看見屋子裏有桌子,椅子,也有牀,有傢俱,不像審訊室,也不是地下室,那些地方容易讓人引起恐怖聯想。門口站着幾個人,他們揹着武器,都默不作聲,因為光線暗淡,看不清他們的臉。我本想問問這是什麼地方,但是想到自己不會當地話,就忍住了。
屋子外面響起腳步聲,一個人噔噔地走進來,帶來一股外面的山風和草木氣息。我猜想這人是個頭目,他穿一身黑衣服,沒有帶槍,也沒有坐椅子,而是坐在桌子上。那些帶武器的人都對他畢恭畢敬,説明他的地位在他們之上。頭目背對我,低頭點燃一枝香煙,噴出一口煙霧,然後把臉轉向我。
我覺得做了一個夢,因為事情發生太突然,太不可思議,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大真實。這是拍電影?幻覺?還是明明白白的生活?
他的臉上現出驚愕的神情,這種吃驚一點不亞於我這個絕望的俘虜,他和我的問號都寫在臉上。
我們幾乎同時説:“怎麼…是你?”7關於這個神秘的朋友,許多急的讀者會猜測他是誰,但是請原諒我暫時不能透他的姓名,因為這將危及和損害他所從事的特殊工作。謝天謝地,他的奇蹟般出現拯救了我,使得這天晚上的驚險故事發生戲劇轉折。他居然眯縫着眼睛,用警察那樣的口吻教訓我説:“你怎麼跑到這種地方來?要是今晚我不在你的麻煩可就大了。”我説你到底是幹什麼的?情報局?緝毒局?國家安全局?他本不回答我的問話,吩咐手下人馬上送我回美斯樂。我抗議説你們把我相機摔壞了,你得賠我,不過不賠也可以,你得讓我重新拍幾張照片。他冒火地説,你再到河灘上看看,還有什麼屍體嗎?告訴你,什麼也沒有!
我氣壞了,我説你媽的還算朋友嗎?這點小忙都不肯幫,你把我的計劃都毀了!他也發火了,拍着桌子説你瞎摻乎什麼?你知道這是多重要的行動?聯合國毒署都來了人!
…
你快走吧,不要對任何人講你看見什麼,不然最好結果也是驅逐出境!
我被嚇住了,驅逐出境不是好玩的事情,這才乖乖出了門,不敢再提非分要求,我自以為聰明的偷拍計劃終於以失敗告終。當天我即被一輛汽車送出滿星疊,路過小橋的時候,明晃晃的陽光下,果然什麼屍體也沒有,好像這個世界上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回到美斯樂,我簡直累壞了,就像從地獄回到人間。焦昆見我安全歸來,顯得很高興。他主動告訴我兩件事:第一,坤沙確實受人愛戴。泰軍進攻滿星疊,許多人自動拿起槍保衞家園,當時他在大同學校教書,親眼目睹那場壯烈戰鬥。
第二,坤沙被人栽贓陷害。他雖是毒販,並不是外面傳言那樣,他做了許多好事,造福撣邦老百姓。這次向緬甸政府投降,換取政府向撣邦自治作出重大讓步,也可以看作是某種自我犧牲,不然他本來可以穩穩當當享福,成為世界上少數幾個最富有的富翁之一。
我覺得有些啼笑皆非。難道我冒着危險,不遠萬里跋涉而來,就是為了尋找這樣一個救世主麼?
關於坤沙向政府投誠的原因眾説紛紜,據劉舟所言,他與張蘇泉女兒張××女士一直保持較為密切聯繫。他説,一是張家軍內部權力之爭,張蘇泉重用漢人軍官,引起撣邦軍官強烈不滿,以至於發生多次內訌、叛亂和譁變,直接導致張家軍衰落。二是與佤邦軍作戰不勝,節節失利。三是國際毒壓力增大,難以為繼等等。還有一個重要的個人原因,坤沙年事已高,身體患病,所以很難説哪個原因起了主導作用,當然也很難説哪個原因沒有起作用。
我個人傾向於認同劉舟的分析,焦昆認為坤沙做出自我犧牲也並非完全沒有道理,總之我相信反對毒品是人類大趨勢,所以促成1998年天全世界都看到的轟動一幕。
一年之後的1999年,媒體再爆一條新聞:坤沙重新出山,再登世界販毒大王寶座。我立即向劉舟詢問此消息的可靠。劉舟斷然否定道:簡直是空來風!真不知道這種無中生有的消息如何變成新聞的?他鄭重相告:坤沙已是六十七歲的老人,腦癱中風,健康狀況每況愈下。即使有心重演二十幾年前的金蟬殼之計,也是心有餘力不足。張蘇泉更是古稀之年,他是主動要求與坤沙一起軟,相伴生死的。
我寧願相信這樣一個普遍真理:地球是圓的,人也是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