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神秘滿星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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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的知青朋友曾焰在金三角生活達十二年之久,如果加以區分,她在美斯樂教書寫作七年,滿星疊二年,金三角各地三年。這期間她多次遭到移民局羈押,結一次婚,生下兩個孩子,死了一位丈夫,出版(發表)六部長篇小説。而我的另一位懷才不遇的知青朋友焦昆,至今還在金三角生活,他從1969年出境當緬共遊擊隊,已經整整三十年沒有回過國,一直過着窮困潦倒的生活。他太太是緬甸華人,生下六個結實健壯的兒子。目前焦昆唯一的神安是教書和寫詩。還有鴉片。
我問焦昆:外界都覺得坤沙販毒集團很恐怖,你在滿星疊教了十年書,有什麼受?
焦昆臉蠟黃,這是鴉片者的共同特徵。他打個哈欠説:都是瞎扯,其實颱風中心最平靜。滿星疊甚至比金三角別的地方更文明,人人和平生活,沒有犯罪,路不拾遺。
我不服氣,説:可是他們在販毒,獲取不義之財,製造人類危機啊!
焦昆解釋説:那是滿星疊以外的事情。滿星疊從來沒有罌粟,或者説不允許種植,你看不見一點毒品的影子。山坡上種着莊稼,人們忙着修公路,建學校,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我説:你見過坤沙、張蘇泉嗎?他們是不是如外界所説,過着奢侈放蕩荒無恥的豪華生活?
焦昆大笑説:八十年代,幾乎天天能看見總司令(坤沙)、參謀長(張蘇泉),副總參謀長梁中英親自兼任滿星疊大同華文中學校長。坤沙喜歡穿便衣,手中拿藤手杖,白白胖胖,樣子很和善,沒有架子。遇到秧季節,他常常挽起褲腿,下水田幫助老百姓秧,我就親眼見過這種事情。張蘇泉愛穿軍裝,我從來沒有見他穿過別的衣服。他喜歡握馬鞭,大步走路,甩動手臂,情直,完全是軍人樣子。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尊重有文化的人。我們這些知青,只要願意到滿星疊他們不會拒絕,而且多數安排在學校當先生。我第一次被人稱呼“先生”到很不習慣,大陸稱“老師”這就是差異。先生待遇比一般軍官好,所以許多知青都被引到滿星疊來。我到過坤沙的家中,告訴你一個秘密,坤沙老婆是個佤族婆娘,人長得奇醜,還比坤沙大幾歲。以我們知青的眼光,坤沙相貌堂堂,稱得上一表人才,他的婆娘簡直是個醜八怪,可是他卻很怕她,就是懼內,老婆把他管得很嚴,你説怪不怪?至少我從來沒有在當地人口中聽到過坤沙的風韻事。坤沙的家很儉樸,兩間鐵皮房子,比一般人多幾件傢俱。張蘇泉本就是個軍人,屋子裏什麼也沒有,睡竹牀,一張寫字桌,外面睡傳令兵。至於坤沙投降以後他們是不是在仰光過上奢侈生活,那我就不知道了。
我譏諷道:照你這麼一説,他們都跟共產主義戰士差不多了,既然甘願做苦行僧,那麼他們販毒到底為什麼?
焦昆答:一段時間,總司令(坤沙)、總參謀長(張蘇泉)常常來找我們知青討論問題,其中討論最多的就是,怎樣在撣邦國獨立後建立人人幸福平等的社會?撣邦國獨立是一千萬撣邦各族人民的最高理想和利益,為實現理想可以不擇手段,這是他們的原話。
我説:廣大金三角老百姓怎麼看待坤沙集團?他們擁護還是反對這夥自以為是救世主的人?他們不知道正是坤沙集團給亞洲乃至人類製造多麼巨大的災難嗎?
焦昆半天沒有説話,他苦笑着搖頭説:鄧賢老弟,你錯了。坤沙在金三角,在撣邦老百姓裏威信之高,到了你難以想象的地步。他們都是窮人,把坤沙看作唯一的救世主,是撣邦各族人民的大救星。老百姓尊稱坤沙為“昭坤沙”昭,就是王者,至高無上的意思,相當於古代帝王,這還不説明問題嗎?再告訴你一件事,滿星疊有一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巖運部隊”就是一種少年童子軍,職業預備軍人,小到四五歲,大到七八歲即被父母送來當兵,接受文化教育和軍事訓練,接受忠於坤沙和撣邦獨立的思想,滿十六歲即補充到部隊裏。在金三角,老百姓窮苦無望,他們的子女沒有前途,所以當兵是唯一出路。小小年紀就當兵,不僅能吃飽飯,為家庭減去一份負擔,還能掙一份在當地人看來很不錯的軍餉,所以老百姓送子參軍極為踴躍。滿星疊的少年軍人多達數萬人,我親自為許多這樣穿軍裝的少年上課。你説説,如果沒有坤沙,金三角老百姓出路何在?誰來拯救他們?幾百年來,誰過問老百姓死活?他們難道愚昧透頂,不是發自真心而是糊里糊塗地擁護大毒梟坤沙嗎?
我簡直被這種混賬邏輯搞昏了頭。
在我看來,毒販就是毒販,他們都是人喪盡的壞人,像港台電影的黑社會,揮金如土,爾虞我詐。我沒有想到金三角的事情這樣複雜,連販毒還有一大套理論,未必真如黑格爾所説“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但是我一想到世界上有三億毒者,平均每二十人中就有一個淪為毒魔的犧牲品,我想到中國戒毒所的毒少女和他們父母悲憤的眼光,心中就到義憤填膺。如此説來,金三角各族人民的美好生活就必然造就他國人民災難的源?把自己幸福建立在別人痛苦之上?我又想到那個雲南武警的誓言,我相信如果上級許可,許多熱血兒女都願以生命來肅清金三角所有毒品和毒販。問題是,魔鬼金三角,危害人類和世界的毒品王國,那裏僅僅是毒販如坤沙製造的罪惡深淵麼?
焦昆看着我,苦笑着説:對不起,鄧賢老弟,我們不必費力爭論了,這種事是爭論不清楚的。我也沒有替坤沙張蘇泉塗脂抹粉説好話的意思,你都看見了,我一貧如洗,染上大煙癮,也是受害者。但是我不過説了實話。
我相信焦昆,他是個誠實人。我點點頭,無言以對。
2坤沙出獄這年秋天,他採納張蘇泉建議,將撣邦聯合革命軍總部秘密遷往金三角南部一處地名叫做“滿星疊”的隱蔽山谷。這是湄公河東岸龍帕山脈南麓,位於泰緬邊境泰國一側,與國民黨殘軍總部美斯樂隔山相望,最近距離只有幾十公里。不同的是,美斯樂在山樑上,氣候涼,而滿星疊則在深谷裏,白天氣温高達四十多度,像座大火爐。滿星疊是泰語“滿”是石頭“星疊”是炸裂,即氣候炎熱,連石頭也炸裂開來之意。
坤沙在滿星疊一住就是十幾年,把這座深山野谷變成了不成功的撣邦反政府武裝大本營和世界著名的毒品王國的心臟。他在這裏控制大部分金三角地區,隊伍多達三萬餘人,訓練有素裝備良,擁有各種現代化武器,甚至還有先進的美製防空導彈,足以與任何政府軍對抗,成為繼國民黨殘軍之後金三角最大一支地方武裝。
使坤沙在全世界臭名遠揚的不是那個所謂的“撣邦共和國(mta)”而是他苦心經營下的毒品王國。聯合國資料統計,1949年金三角鴉片生產只有三十七噸,到六十年代末期,金三角鴉片產量劇增至一千噸,至九十年代,鴉片生產已經超過創紀錄的二千五百噸,海洛英產量達二百五十噸之多,佔世界鴉片總量的百分之八十五。而坤沙集團每年走私海洛英就佔世界海洛因的百分之六十。
七十年代以後,坤沙對走私毒品的控制由從前運輸沉甸甸的鴉片逐漸改為生產、加工和提煉體積小、重量輕、純度高和便於運輸的嗎啡、海洛因。他在深山裏建立秘密的海洛因加工廠,重金從香港聘請有專門技術的“上海師傅”將生產的毒品源源不斷地走私到世界各地。從前毒品主要輸出地是歐洲和美國,金三角生產的海洛因佔美國市場的一大半,因此坤沙成為美國聯邦政府最頭痛的眼中釘。但是八十年代以來,隨着中國改革開放和打開國門,本來已經絕跡的毒品在中國重新沉渣泛起,威脅和危害中國人民的毒品百分之百都是來自金三角。由此可見,毒品問題已經不是如大毒梟坤沙所詭辯的那樣,只是報復西方的一種手段,毒品禍水已經跨越國界,成為威脅整個人類生存的一個魔影。金三角作為本世紀世界最大毒源中心,早已惡名遠揚家喻户曉。
兩百年前,西方人利用鴉片貿易大賺其錢,他們放出了魔鬼,並藉助魔鬼的力量完成資本主義原始積累,他們的文明確如馬克思所説,每一個孔都滴淌着骯髒的血。現在輪到他們出來毒了。我不懷疑西方人毒的誠意,他們想收回被他們爺爺和爺爺的爺爺放出瓶子來的魔鬼,但是這種誠意恰恰表明西方人的極端利己主義。試想如果毒不是令美國政府最頭痛的社會問題,他們捨得花費那麼多錢來毒嗎?可見他們的出發點並不是為了全人類,而是為了保護自己利益。當然這種利己只要不損人,並且對別人也有好處,我們都是歡的。七十年代末,坤沙以撣邦共和國副總統兼國防部長身份在滿星疊秘密會見美國毒委員會成員,國會議員伍爾夫先生。他向美國議員提一份詳盡的毒計劃書,其中最核心的內容就是,美國政府將每年用於毒費用十幾億美元的百分之一,即一千七百萬美元換給撣邦共和國,坤沙則將他所控制的毒品全部由美國政府處理。但是該建議遭到美國政府斷然拒絕,他們的理由是美國政府決不同毒品販子做易,為此美國國會當年又增加撥款十億美元的毒開支。我開始敬佩美國人。我原以為美國佬是世界上最大的商人和實用主義者,在商人眼裏沒有原則,只有利益,這只是美國人明的一面。他們的另一面卻是堅持原則,決不妥協,寧可再增加十億美元毒開支也決不與坤沙做易。這種決心使我看到一種豐富的美國神,我想美國人是對的,如果全球毒販都來效仿坤沙,美國人豈不成了世界上最大的敲詐對象?
此後美國年年增加毒經費,但是十年後金三角毒品產量翻了一番。國際毒組織一直將坤沙視為頭號罪犯,懸賞重金緝捕和殺死坤沙,但是這個被當地人崇拜的“昭坤沙”居然幸運地一次又一次逃過死神光顧。據他自己對記者發表講話稱,他經歷過“…至少不下於四十次的各種暗殺、伏擊、行刺以及各種陰謀和圈套”坤沙一直健康而神秘地活着,他成為一個以他的存在而攪得我們這個藍星球不得安寧的少數非常人物(英雄或者魔鬼)之一。
公元1996年天,一條爆炸新聞通過電波傳遍全世界:世界頭號大毒梟,金三角撣邦聯合革命軍總司令張坤沙向緬甸政府投誠。從簡短的電視新聞畫面上,我們看到緬政府官員在金三角受降的場面:一排排美製卡賓槍、衝鋒槍、輕重機槍、擲彈筒、火箭彈,各種火炮、肩扛式導彈靜靜躺在地上,放下武器的人員列隊離開。播音員解釋説,這個武裝販毒集團還有更現代化的軍事裝備,比如直升飛機等等。
關於坤沙投誠的原因一直眾説紛紜,有説是因為內部矛盾,有説坤沙與張蘇泉失和,也有説分贓不勻內部起訌所致,更有人猜測是因為坤沙患了重病,不願意呆在森林裏,他想跟別人一樣過太陽下的體面生活,等等。不管怎麼説,坤沙確實結束了毒梟生涯,當這條短暫的電視新聞像風一樣吹過之後,坤沙就從金三角消失了,張蘇泉也跟着消失。他們都像影子一樣消失得很徹底,就好像他們從來沒有在這片是是非非的土地上出現過一樣,雖然金三角並沒有因為他們的消失而恢復平靜。
坤沙集團的瓦解引起我極大興趣。我關注的一個重大問題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以漢人(華裔)為核心的跨國武裝販毒集團,它的存在和消失對於人類徹底剷除毒品有哪些重要借鑑意義?
31998年雨季將要過去,我從貓兒河谷返回美斯樂旅館,按照採訪計劃,我應等待錢大宇從曼谷回來,他在那邊有一筆生意,然後他陪我一同去帕勐山和考科考牙山考察,那是國民黨殘軍終於淪為國際僱傭軍的最後一個慘烈戰場。這時候傳來滿星疊發生槍戰的消息。
我的心一下子狂跳起來,神亢奮,就像嗅到腐屍氣味的野狗。眾所周知,滿星疊是坤沙王國的大本營,據説坤沙槍後,當地局勢一直不大平靜,拒絕槍的坤沙餘部仍然活動頻繁,走私販毒猖獗,販毒集團不僅常與緝毒軍警發生槍戰,而且他們之間以及內部也屢屢摩擦火併,所以人們都説那是個危險而且不安寧的多事之地。
關於滿星疊槍戰説法很多,有説是販毒集團火併,又有人説與反政府武裝有關。總之夜晚響了一夜槍,打死六七個人,都是衝鋒槍打死的,屍體扔在水溝裏。這個故事被渲染得很恐怖,像真正的槍戰片,我當即決定,馬上出發到滿星疊去!但是我的翻譯兼嚮導小米拒絕前往,小米態度很堅決,令我無可奈何。他認為我們不應該往那個方向去,我只好央求老知青焦昆幫忙。焦昆推不過,找來自己兒子阿祥為我引路,阿祥是個中學生,懂泰語撣語,同孩子一道去不會太引人注意。阿祥雖是華僑後代,卻像所有熱帶少年一樣早早發育,臉膛曬得黑紅,乍一看會讓你誤認為是撣族人。阿祥話不多,格靦腆,是個聽父母話的好孩子。焦昆説,那是個多事地帶,情況複雜,你們早去早回,千萬不要逗留。攝像機不要帶,照相機也不要帶,那邊人不喜歡背這些東西的人。總之他滿臉都是極力不贊成我們到那個是非之地去冒險的表情。
為了來去方便,我決定不坐汽車,放棄帶攝像機,照相機藏在兜裏,由阿祥駕駛他心愛的小摩托車載我前往。滿星疊距美斯樂不算太遠,步行要走一天,現在通了公路,汽車大約要開兩小時。老知青焦昆喋喋不休地叮囑阿祥,如果怎樣就怎樣,如果…就去找某某擺夷大爹,還有某某,某某某。直到阿祥發動小摩托車,那個絕望的父親還追在後面大叫:有情況就趕快回頭啊,千萬千萬…
阿祥的本“honda”摩托車跟玩具車差不多,110cc缸徑,載我這樣一個重量級大男人,去做翻山越嶺的冒險活動,我的兩條腿幾乎拖在地上,覺跟騎在小狗背上差不多。這條山區公路修得不大規範,坡路極陡,彎道則很急,我們就像在爬雲梯,常常被對面撲過來的汽車嚇得心急氣,背上出了一身冷汗。摩托車馬力小,幾次上坡熄火,我只好下來推車。阿祥紅着臉承認自己學駕駛還不到一個月,當地摩托不用上牌照,也不用考駕駛證,他的話更加讓我提心吊膽。
漸漸地我認為,阿祥反應還是捷的,其實我沒有告訴阿祥,我有十幾年摩托車駕齡,是國內較早一批摩托“發燒友”曾與外國跑車一道飆車。但是我看出阿祥渴望在我這個陌生叔叔面前一手,所以我儘量鼓勵他,以增強少年人的自信心。大約因為載我吃力,我從後面看見他的頸子上滲出許多亮晶晶的汗珠來。從美斯樂轉向滿星疊路口,我又看見樹叢中出軍營特有的綠鐵皮尖屋頂,崗亭有哨兵站崗,營房門口豎着“stop!(止通行)”的警告標誌。阿祥誇張地説那是國防軍“黑虎師”經常要做打仗演習的。從前小米説這是進入滿星疊的最後一道軍事防線,我想軍隊防範誰的意思是不言而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