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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罌粟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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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不滿十九歲,懷揣兩本書,一本是紅寶書《主席語錄》,另一本則是書,廢紙收購站偷出來的《萊蒙托夫詩選》。我先在緬甸克欽山區遊蕩,尋找偉大的共產黨游擊隊,但是山區沒有紅旗,沒有革命,山林起伏莽莽蒼蒼,傳説中的游擊隊始終像大海的魚兒不見蹤影。後來我輾轉落到撣邦山區,害了一場大病,幸好遇見一個好心的山民羅勒(音)大哥,病好之後我就留在山寨裏。

1998年雨季我到金三角採訪,所到之處沒有一株罌粟花,這不是説毒品已經絕跡,而是還不到罌粟播種和開花的季節。不管是錢大宇還是蒙小業,他們指着那些深山老林對我説,再過幾個月,這裏將是罌粟花的海洋時,我腦子裏湧現出來的則是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看見罌粟花那種驚心動魄的印象。這是一個早已定格的畫面,就像嬰兒的記憶,伴隨生命成長,被深深烙進靈魂裏。

我至今仍清楚記得,當時大病初癒,剛剛從死亡邊緣逃的我,歪歪倒倒扶着竹樓爬出來,帶着滿身的疲憊和虛弱,終於走到明亮而熱烈的陽光之下。我看見面的山谷像大海一樣沸騰起來,微風拂煦,百鳥鳴唱,五彩繽紛的鮮花風怒放。遠山近壑,大山深谷,一片片彩霞從天上飄落下來,大地輝煌燦爛,一如仙境降落人間。壯麗的花海頓時像水將我淹沒,一瞬間我的心臟停止跳動,像溺水之人擁抱死亡,我的心靈快樂地嚮往這種美麗的窒息。

輝煌的音樂奏響起來,天才詩人萊蒙托夫面對大海放聲歌唱:在那大海上淡藍的雲霧裏/有一片孤帆兒在閃耀着白光/它尋求什麼,在遙遠的異鄉/它拋下什麼,在可愛的故鄉?/下面是比藍天還清澄的碧波/上面的金黃的燦爛的陽光/而它,不安的,在祈求風暴/彷彿是在風暴中才有着安詳。

我頓時淚滿面,心中堅冰開始融化,我被大自然動得無以復加。在我面前,花海重重,萬紫千紅,鮮花澎湃怒放,將美麗生命熱烈地綻放在風裏,輝映在陽光下。花海無邊,從極遠的天邊一直鋪落到我眼前,彷彿是一匹無與倫比的美緞子。蜂蝶飛舞,花香四溢,輕風絮語,太陽歌唱,美好的事物暫時化解我心中淤集的孤獨和痛苦,我跌跌撞撞地撲向花海,俯向鮮花大地熱烈親吻。我寧願相信這是一條通往天堂的五彩路,誰不為這個美麗得令人窒息的仙境而大哭大笑呢?

一個名叫瑪青(音)的撣族姑娘從我身邊走過,她詫異地注視我的顛狂舉動,用半生不的漢話對我説:“小漢人,泥(你)土(鴉片)麼?煙花不有,有幾個街子(五天一街)呢。”山民稱呼當地華僑,不論年齡大小一律叫“小漢人”我抬起頭,疑惑不解地望着她,她又重複一遍,羅勒的子金蠻卜(音)笑着解釋説:“她説,這些都是煙花(罌粟花),收煙土還有二十多天。她以為你犯了大煙癮呢。”原來這些無與倫比的美麗花朵就是被稱作魔鬼之花的罌粟花!我為之瞠目的同時,也為好心姑娘的誤解哭笑不得。

不久我發現,罌粟花其實很像世界著名的荷蘭鬱金香,它們開放紅、白、粉花朵,高傲而妖冶,映襯高高的藍天白雲,着温暖的亞熱帶薰風向人們搖曳。我喜歡這些美麗的鮮花,它們跟世界上所有美麗生命一樣,嬌弱高貴,一塵不染,它們熱烈地詮釋生命,開放自己,盡善盡美地展示大自然賦予萬物的生存意義。人們都説罌粟花是魔鬼之花,我認為很不公平,女之為女,是女人本身的責任麼?

花兒本身沒有罪過,魔鬼藏在人們心裏。

4罌粟,當地話叫“必殼”(音),意思是會唱歌的花。至於為什麼罌粟花會唱歌,我從頭人阿金的老阿婆那裏聽來一個傳説。老阿婆據説已經有九十歲,臉皺得像山核桃,一雙枯手伸出來抖抖地活像雞爪子。她每天都要花很長時間歪在火塘邊吹大煙,當地大煙有兩種法:一種是把生煙絲與生膏(生鴉片)摻在一起,填進竹煙筒點燃,跟水煙筒差不多,稱“舵把筒”另一種是從中國傳來的法,就是比較考究地用煙具。先在煙燈上將生膏熬,用細鐵釺挑出一個粘糊糊的煙泡在煙燈上烤,然後再放進銅煙槍上邊轉邊

老阿婆用的就是價格不菲的銅煙具。我常常看見她顫巍巍地挑起一隻煙泡,湊在燈罩上邊轉動邊,嘴一鼓一鼓地,像生蛋的雞股,然後不是生出雞蛋而是噴出一股股藍煙霧。她臉上表情也隨之發生變化,從急迫、飢餓、貪婪漸漸過渡到慈祥和幸福。當她過足煙癮,才眨巴着被煙火燻得半瞎的淚眼,向我斷斷續續講述下面這個美麗動人的民間傳説:九十九個仙女從天上下凡,九十八個阿姐都找到如意郎君,過上美滿幸福生活。惟獨最小的阿妹在深山裏了路,只見狼蟲虎豹,不見村寨和人煙。阿妹走不出大山,只好不停地唱歌,最後憂鬱而死,化成一片美麗的罌粟花海。老阿婆還説,要是在開花季節,你躲在石頭後面,一定會聽見仙女唱歌。但是你千萬莫要出聲,不然要遭大禍呢。

我當過紅衞兵,受過無神論教育,自然不相信關於仙女之類胡説。我故意説:仙女唱什麼歌呀,想搞對象吧?老阿婆停止吹煙,她的瞎眼睛裏分明出一股怨毒的光來,炭火一明一滅,使她看上去更像傳説中騎掃帚的老妖婆。老妖婆探起身子,惡狠狠地説:詛咒你們男人呢!

我嚇得身子一縮,再也不敢接她的話茬,像老鼠一樣悄悄溜出去。

在金三角,我漸漸走進當地人生活,同他們一道體驗大自然的嚴酷和生存的原始形態,於是我看見罌粟作為最重要的經濟作物,是如何堅實地支撐着山民的常生活,就像農民種植蔬菜糧食,牧民放牧牛羊一樣。試想如果農民無糧可種,牧民沒有牛羊可放,那將會是怎樣一個災難降臨?我的房東羅勒大哥説:大煙啦,我們很喜歡,換糧食,換鹽,換錢。還換姑娘。這個意思是説,大煙是他們生活中最值錢的物品,可換回一年的生活必需品,還可以換老婆。事實上當地人早已同罌粟結下不解之緣:果實(大煙)是一年的經濟收入;罌粟殼賣給藥材商人,罌粟稈喂牲口,煙膏治病,連罌粟籽也是他們餐桌上不可缺少的食用油料。

我頭次品嚐罌粟美味是剛到山寨不久。

房東羅勒大哥從山上打獵回來,他的火藥槍上掛了一頭野兔,一隻松雞,算得上運氣不錯吧。他的子金蠻卜着大肚子,快活地在火塘邊忙碌,一隻松雞獻給頭人阿金,兔子歸己。這天晚上,外面月朗星稀,山巒的黑剪影靜謐得像一幅畫,竹樓裏燃着紅紅的柴火,火塘上面熬着雞爛飯,當火苗不時竄起來映亮低矮黑暗的屋子,酸筍雞雜和大米飯的香氣漸漸就溢滿了簡陋的屋子。這是我在金三角生涯中難得一遇的歡樂時刻,我和主人的三個孩子都像饞貓一樣守候在火塘邊,幸福像火光一樣映紅我們的臉膛。這時候女主人起身出去,羅勒大哥一面用“舵把筒”吹大煙,一面快樂地朝我們擠擠眼睛説:“大嫂去取好東西啦!”當大嫂進來時我看見她手中多了一隻竹筒,那是隻陳年竹筒,陳舊得變成黑,好像有一百年曆史。我好奇地湊上前去,看她打開蓋子,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頓時直衝腦門,險些沒讓我暈過去。我看見一堆像糞便一樣濃稠的穢物在鍋子裏翻滾,謝天謝地!我險些沒有叫出聲來,這是人吃的東西嗎?

大嫂看出我的厭惡和疑問,她樂起來,抿嘴一笑説:“小漢人,這是煙籽豆腐,好吃哩。你嚐嚐就知道了。”我拼命抵制自己的噁心,飢餓和食慾到底佔了上風。我想世界上的道理千差萬別,歸結底就是一句話,別人能吃的,我當然也能吃。羅勒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當我病倒在山上的時候他偶然發現並救了我,所以我決不能讓他們好意落空。當我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時,奇蹟卻發生了,原先那股奇臭漸漸消失,代之以湯鍋裏發出陣陣香,引得我直咽口水。

當我在大家注目下品嚐第一口鮮湯時,一切疑慮和厭惡立刻煙消雲散。天啦,煙籽豆腐!湯不僅鮮美可口,而且湯麪上還漂浮着一層亮晶晶的油花。我喉嚨裏伸出手來,不用説,這是一餐難忘的美味,我貪婪地把一大碗湯全都倒進肚子裏。

5當地人管罌粟叫懶莊稼,意思是不用像種糧食那樣勞,跟種草差不多。但是我的體會是,世界上沒有不勞而獲的豐收,種罌粟有時也要付出很大代價。

我在山上替頭人阿金幹活,説好只管飯,不給工錢。雨季一過,我就跟着大家去砍山。砍山是男人的工作,你得揮動長刀,將漫山遍野的雜草、灌木清理乾淨,付之一炬,砍出一面平整的山坡來。然後再用鋤頭整地,將土疙瘩一一敲碎,最後就輪到婦女上糞。當地髒活都由女人來做,比如上糞,女人頭上盤着厚厚的黑頭帕,將散發出惡臭的牲畜糞便裝進揹簍,又將背繩頂在頭上,隨後佝着,頭幾乎要俯到地上,亦步亦趨地將這些穢物背上山去。

我雖然免費給頭人幹活,但是寨子裏的人都知道我的身份是學生,是有文化的人。在金三角,有文化的人有權受到尊重,所以頭人免除我跟女人一道背糞,使我得以躋身在有優越的男人堆裏袖手旁觀。

接下來播種,鋤草,間苗,看青。為防止雀鳥和野獸糟蹋,還得輪住在山上守夜。那年天旱,雨季早早收了場,太陽把泥土全都烤成粉末,罌粟本屬耐旱作物,也都長得又黃又瘦。頭人請來巫師捉鬼。巫師打了一個雞卦,然後唸唸有詞地説,樹鬼山鬼,不要跟人爭水,你們去背西邊的泉水來澆地吧。

於是寨子不分男女老幼,包括頭人阿金全體出動,人人背一隻大竹筒,到西邊的泉眼背水抗旱。這個令人動的團結場面使我想起農場抗旱,不同的是農場知青人人一扁擔,一對大水桶,挑得晃晃悠悠的狼狽樣子,把救命水一桶桶澆灌在橡膠苗或者金雞納霜小樹下。背竹桶對我來説是種陌生體驗,無論如何,將揹帶勒在頭頂上,光溜溜的竹桶隨着腳步顛簸在脊背上滑來滑去,思想和身體一齊疼痛難忍。我想他們為什麼不用鐵桶或者塑料桶呢?但是我很快明白,金屬和塑料都是文明社會的產物,那種時代的腳步距離金三角還很遙遠。我們像搶救嬰兒一樣,把一筒筒救命水澆灌在罪惡的罌粟苗下。

緬歷十二月也就是公曆二三月,罌粟終於開花了。

節一過,山寨敲響慶祝豐收的芒鑼和象腳鼓,收穫的季節就到來了。頭人再次請來巫師,村民徹夜不息地跳起傳統的象鼓舞和拜神舞,祭拜山神和土地,祈祝保佑豐收。最後舉行剽牛儀式,將一頭公牛綁在柱子上,男人赤上身,載歌載舞,用鐵矛將牛刺死,人們輪喝過牛血酒,吃下被巫師念過咒語的牛,然後帶上早已準備好的刀具、刮片和碗盆上山了。

花期一過,壺狀果實就成長起來,小至鴿蛋,大到雞卵,當地人稱煙果包。收大煙就是收割青煙果包的漿汁,太陽出來,人們踏着水走進地裏,他們的工具都很簡單:幾張薄薄的刀片縛在一起,出淺而鋒利的刀刃,還有一隻竹刮片。人們靈巧地沿着果實表面,自上而下劃兩下,或者三下,很快便有漿汁從傷口中滲出來,稱“割煙漿”這些新鮮煙漿很像牛,也像膠,它們濃稠地掛在傷口上,像一串潔白的眼淚,於是空氣中就開始瀰漫起一股令人陶醉的微甜的芬芳氣息來。

割煙漿看似簡單,其實非常累人,你得整天彎着,埋着頭,不停地劃呀劃,也不知道要重複幾萬次這種機械動作,而且稍不留心就會把自家手給劃了。我因為長期病後虛弱和營養不良,有天竟一頭栽倒在地上,骨碌碌滾到山崖旁。幸好那位叫瑪青的好心姑娘抱住了我。在後來那些艱難無助的子裏,許多好心的山民給我的生命注入寶貴的勇氣和信心。

煙漿一旦與空氣接觸便發生氧化。一般幾小時,多則十來小時,煙漿就開始變黑變硬,使果實表面看上去好像多了幾道難看的瘢痕。我估計一株煙果包大約能刮下05—1克漿汁,一畝地有五千株左右罌粟,也就是説,一畝地大約能產幾斤生膏,而且人們必須趕在煙果包成之前收割,否則果實一成漿汁就乾涸了。人們用竹刮片將這些滲出來的煙漿小心刮在事先準備好的竹碗裏,置於陰涼處晾乾,再用芭蕉葉和塑料布捆紮成小包,這就是生鴉片。當地人稱“生膏”、“生煙土”這天中午,當最後一坨生煙土被芭蕉葉包紮起來,我遠遠聽見寨子裏的狗一齊狂吠起來,興奮得好像發了瘋。隨後我們都直起身體,看見遠遠的寨子外面,蜿蜒的山道上走來一長溜騾馬隊伍。阿金眨巴着老鼠眼睛,臉上出喜,説馬幫來了。

6馬幫規矩通常不進寨子,所以商人很快在寨子外面的空地上搭起五顏六的帳篷,又從牲口背上卸下許多蒙着嚴密油布的馱子,當着眾人把油布一一打開來,就像魔術師一樣立刻變出許多令人眼花繚亂的貨物來,引起圍觀者嘖嘖驚歎。我看見商品有當地奇缺的鹽巴、冰糖、布匹、膠鞋、煤油、錫碗、鋁鍋、燭台、刀,有用百貨和婦女喜愛的金銀飾物、玻璃鏡子、針頭線腦,還有撣族男人離不開的三件寶:酒、煙槍和獵槍。這次商人帶來一件了不起的貨物,那就是一枝美的雙筒獵槍。獵槍不是通常的火藥槍,那些大號子彈黃澄澄的,像金子一樣在高原的陽光下閃閃發光。我看見頭人阿金眼睛放出光來,像狗一樣圍着獵槍轉來轉去。

這是山寨一年一度的盛大節,人歡馬叫,連畜生都嗅出過節的氣氛,個個搖着尾巴發情一樣追來追去。

商人當然都是做生意的行家,他們只換鴉片、動物皮和玉石,鴉片以“甩”(約合15公斤)為計量單位。比如一甩煙可換一匹花布加一壺酒,或者半甩鹽巴。反之一包冰糖可換半甩煙,一瓶治頭痛冒的“十滴水”(中國大陸產)換半甩大煙,等等。他們雙方使用的計量工具都不是秤,而是一種自制的原始工具:一作為槓桿,一頭壓上鹽巴酒,那麼另外一頭就得壓上同樣重量的大煙。如果一頭是大煙,那麼另一頭就得以某些商品相平衡。調劑雙方商品價值的關鍵因素是木上那提繩的位置。

山民蹲在地上,誠實而又寬厚地對待那些狡猾的外來商人。鹽巴自然是必需品,一甩生煙可換一小包(大約一市斤)鹽巴,一張熊皮換五斤,可見得鹽巴貴如黃金。頭人阿金是寨子的首富,他奢侈地用一甩鴉片給兒子換了一包冰糖,於是阿金家三個拖着鼻涕的兒子立刻成為山寨孩子崇拜的英雄。孩子們爭着趴在地上給英雄當馬騎,然後取得英雄嘴裏甜噝噝滋味的資格,分享到接近吃冰糖的快樂。

當地人沒有穿鞋的習慣,只有極少數頭人才能擁有一雙膠鞋。我看見這些膠鞋都印着中國商標,它們是通過邊境貿易入金三角,然後幾經輾轉,普通膠鞋的身價就上漲數十倍乃至上百倍。我親眼所見,又是阿金,以三甩鴉片的天價(約合九斤!),從商人手中換回一大一小兩雙中國膠鞋,大的當然歸他自己,小的給頭人的接班人兒子。更多的人當然只能羨慕,因為頭人在寨子裏是統領,頭人擁有冰糖和膠鞋是天經地義的特權。

瑪青父親經過長時間深思慮,終於確定換商品的主要內容,這些物品包括:五斤鹽,十斤火藥和鐵砂,一隻煮爛飯的鋁鍋,兩鋼針和一卷洋線,一面化學玻璃鏡子,一隻敬菩薩的燭台,一壺烈酒,一匹尼龍布,以及一隻漂亮的銀項圈。這些物品一經換算,立刻耗盡這家人整整一年辛勤勞動的全部汗水和收成,但是他們毫無怨言,焦黑樸實的臉膛上漾出滿足和幸福的笑容。

將近兩天的易活動眼看就要結束,商人紛紛收拾馱子,他們留下文明社會的商品,換走一馱馱沉甸甸的鴉片和動物皮。這時候最後一個驚心動魄的高xdx出現了。頭人阿金像頭狡猾的黑熊,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圍着那枝獵槍嗅個不停。明的商人早把這一切盡收眼底,他穩坐釣魚台,對阿金的擒故縱戰術裝做視而不見。於是雙方展開一場烈而又漫長的鬥智鬥勇。當商人收拾東西準備離去,阿金終於沉不住氣了,他像一頭憤怒而傷心的豹子衝出竹樓,攔住馬幫去路。

“莫非頭人要換給我們一個姑娘嗎?”商人騎在馬上,快活地互相擠眼睛,裝出吃驚的樣子説。

“你把槍留下!”阿金堅決地説,並且拿袖子抹了抹粘在眼角的眼屎。

“…那種兩個筒的,子彈…我全要。”

“嗬嗬!

要很多很多生煙來換的。”商人故意做出不相信的樣子將他,好像他不是寨子裏最有地位的頭人,而是個窮小子。

“你要多少?我有!”這回阿金臉上有種破釜沉舟的悲壯表情。

“三十甩。三十,一甩也不少。”商人一口開出天價。

“三十?啊嘎…我出十甩,多半甩也不幹!”阿金蹲在地上,像遭到搶劫一樣呻起來。

這場漫長的討價還價就像一場曠持久的拉力賽,也像拔河,你拉過去,我又拉過來,但是雙方都沒有取得實質勝利。山民興致地圍在一起,七嘴八舌公開評論,出謀劃策,好像頭人的成敗關係到大家的集體利益。最後頭人以不屈不撓的頑強神取得成功,獵槍以二十三甩半的價格成,阿金成為當地第一個使用雙筒獵槍而不是傳統火銃打狗熊的獵人。只可惜好景不長,他在半年後被一頭髮瘋的黑熊咬掉一隻胳膊。

頭人阿金喜孜孜地説,馬幫是嗡嗡飛舞的蜂,是翩翩起舞的彩蝶,是金三角盛開的罌粟花引他們來採,要是山裏沒有罌粟花,蜂還會再來嗎?

7那是幾個月後的一天,我在竹樓裏偶然看見我發自內心敬重的房東,那個又做母親的年輕婦女金蠻卜抱着的“舵把筒”像哺小鳥一樣,將入嘴裏的煙霧一口口吐進嬰兒口中。當地人早婚,金蠻卜雖為人母,年齡卻並不比我大。我始則驚訝,隨後像頭髮怒的公熊一樣衝上前去,搶過她的煙筒扔得遠遠的。

惑不解地抬起頭來,看着我因氣憤而漲紅的臉,那雙純淨如水的眼睛裏寫滿問號,好像是在小心地詢問,我做錯什麼事情嗎?

我大聲質問她,憤怒使我的聲音走了調。我説:“你…怎麼能這樣?”她低頭到處找找,又仰起臉緊張地問我:“哪樣?我,怎麼啦?”當她清楚我生氣的原因後,立刻輕鬆地笑起來,連連安我説:“不有關係不有關係,小漢人!我們世世代代這樣喂娃子,(母親)了大煙,水就好,娃子吃了不鬧病。不信你看…”她抬起一隻豐滿的rx房,用手輕輕一擠,雪白的汁就像珍珠泉一樣噴出來,臊得我滿臉通紅。

“…娃子要是鬧睡,鬧肚子,你給他噴幾口(煙),他就好了,睡得乖乖的。不光娃子,我們大人要是鬧病,頭疼肚子疼,打擺子,煙,再不就一丁點生煙,保準你壯得跟頭黑熊一樣。”

“生病可以吃藥,為什麼要鴉片呢?你不知道有很大危害嗎?”我對她的理論並不信服,覺得是她在為自己的惡習辯解。

“我們不有藥,鴉片就是藥。你剛來,打擺子,發燒頭熱,就是給你噴了煙,了生鴉片才好的。”我大驚,愣了一陣,只好躲到一邊去。那個嬰兒果然在母親悉心照料下安睡過去。

在我曾經短暫地走過金三角的那段子,我看見美麗的罌粟花不僅像旗幟一樣飄揚在撣邦高原的紅土地上,而且它的系還深植於那些山地民族的靈魂裏。他們從未走出大山,原始封閉,大自然給予他們的唯一恩賜就是貧窮和罌粟。他們在努力同貧窮搏鬥的同時收穫罪惡,罌粟是他們通往天堂或者地獄的唯一途徑。他們決不是天生的罪犯,然而正是這些救助和呵護過我的善良而勤勞的山民,他們源源不斷種植出來的大煙被提煉成更加可怕的海洛英,走私到中國大陸,到亞洲、歐洲、美洲和世界各地,毒害全球人類和他們的後代。魔鬼不是自己生長出來,而是被包括我的恩人羅勒大哥一家這樣善良的人們共同製造並釋放出來的。

聯合國毒署資料,二十世紀下半葉,在亞洲南部以種植罌粟為生的各國人數超過一千萬人,地域主要分佈在薩爾江域直至湄公河域的大約二十萬平方公里的三角形地帶,區域面積之廣大,相當於緬甸國土的三分之一,或者七個台灣島加在一起的總和。

這個區域就被形象地稱為“魔鬼金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