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末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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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統計資料顯示,國民黨入緬前的1949年,金三角鴉片產量僅為三十七噸,這個數字與當時東南亞各國鴉片產量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僅以越南、老撾和泰國為例,這些國家鴉片產量均超過一百噸,可見當時金三角還算得上一片淨土。
六十年代前,也就是國民黨殘軍反攻大陸的“勐薩時代”和柳元麟時代,金三角鴉片生產也無明顯變化,1959年世界衞生組織估計,金三角鴉片產量約為六十噸,這個數字仍然不足以對人類生活構成威脅。
這期間相鄰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發生一件大事,這件事看似與金三角無關,然而歷史表明,它對金三角乃至整個世界毒運動都將產生舉足輕重和意義深遠的影響。北京政府僅用三四年時間,就在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歷史地完成毒壯舉,中國大陸不再有罌粟遍地煙禍橫行的景象。中國政府為全世界做出一個榜樣。中國毒成功意味着世界最大的鴉片產地和市場消失,但是這並不等於毒販坐以待斃,市場供需槓桿就是靠利潤刺生產,毒品暴利給不法商人帶來巨大財富。也就是説,市場可以培養,可以開闢,只要有人毒,毒品就會被源源不斷製造出來。
我們看到,進入六十年代,尤其是國民黨帝國崩潰之後,作為反攻大陸的軍事橋頭堡不復存在,政治意識被淡化,金三角鴉片種植業反而開始興旺,以迅猛勢頭快速增長,產量也像滾雪球一樣成倍上升。六十年代中期突破一百噸,1970年突破一千噸,十年間產量翻了十番。到八十年代更是不可遏制,創下當時的世界紀錄二千噸,令全球震驚。後來這一紀錄屢屢刷新,九十年代金三角鴉片終於突破二千五百噸大關,成為全球最大的毒品王國。
與這一組數字相對應的是,世界毒人數直線攀升,九十年代國際麻醉藥品管制委員會發布公告稱,全球毒人口約為三億,也就是説平均每二十人之中有一人毒,其中百分之六十六為青少年。1994年,全球毒品走私總收入約佔全球商業貿易收入總額的百分之八,達到四千億美元!
對我來説,上述數字提供一條可供參考的變化的歷史座標線。我的疑問在於,為什麼恰恰六十年代是一條分界線?五十年代國民黨興旺時期,金三角毒品處於休眠狀態,政治對於毒品生產有抑制作用嗎?或者説,五十年代播種,六十年代開花,七八十年代結果,這是歷史發展的週期規律?1961年,國民黨殘軍的沒落直接導致金三角毒品王國的興旺,這是偶然使然,還是因果關係?我將目光投向雲遮霧罩的亞洲南部金三角,在那片神奇而古老的土地上,無數巨大的問號像漂浮的冰山,它們將自己的真面目隱藏在水下,隱藏在歷史暗河的深處,只出八分之一的山峯若隱若現地向我面駛來。
2我的另一位泰國朋友劉舟是個詩人,説“泰國朋友”不十分準確,主要是不夠親切,因為很多年前他同我一樣也是雲南知青,也在邊疆隊,後來去了金三角,當過緬共,打過仗,吃過很多苦。再後來他輾轉到了塘窩,娶了當地一位漢族姑娘為。姑娘的父親就是大名鼎鼎的李文煥將軍的妹夫,原國民黨第三軍參謀長古少卿將軍。
劉舟是個執着的漢語詩人,格十分豪放,泰語至今説不好,漢語詩卻寫得情澎湃。他寄給我許多詩作,其中部分在國內刊物發表。他這樣唱道:歷史的長河嗚咽逝暗淡的歲月不再重返普天下炎黃華胄攜起我們森林般的巨手重鑄黃魂九鼎。
他對我説:“你知道我為什麼熱愛詩歌?為什麼痴情不改,一往情深?”我説:“理想主義?愛情至上?或者生活優越,低淺唱?”他哈哈大笑説:“什麼這樣主義那樣主義。告訴你,你受過刑嗎?或者中槍傷而沒有麻醉藥,所以你就得拼命地吼叫,把那些可怕的疼痛從喉嚨裏吼出去。”這個比喻令我骨悚然。我説這是詩嗎?是恐怖主義。
他説你在緬北那陣,我正在勐版打仗,為生存而戰。一個人,一羣人,一個社會如果到了僅僅為生存而戰的時候,你就到了毫無人格、信心、自尊和理想可言的地步。你變成野獸,你的敵人也是野獸,弱強食,茹飲血,你的神經就壓迫變形,這時候我想到寫詩。
我反駁説:“你岳父,還有段希文李文煥他們打了一輩子仗,一輩子不得安寧,他們寫詩嗎?”他嘆口氣説:“其實他們都寫詩,只不過各人方式不同。你看那些將軍身後墓碑上,哪個沒有留下無限嘆,那不是詩又是什麼?”我立刻表示服氣,承認他的話很有道理。對戎馬一生的軍人來説,他們不是用手中的槍寫詩麼?我説你岳父他們在金三角打仗究竟為什麼?為信仰,理想,還是權力、金錢?
詩人陷入沉思,最後悲觀地搖搖頭説:“我認為只為一個目的,那就是‘活着’。”無獨有偶,我有幸採訪和認識的許多老軍人:雷雨田、楊紹甲、李崇文、豐順禧、梁中英、黃科、馬鹿塘和勐薩郊外的老人,他們都無一例外表情莊重地使用這個名詞“活着”事實上活着是勝利,誰活在最後,就能看到或者接近希望,雖然他不一定活得最好。
雷雨田回憶那個艱難歲月説:“後來無路可走,好像降臨一個死亡的世界,那時候我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活下來。”我説你們怎麼選擇美斯樂?是偶然,還是必然?
老人想想回答説,都算吧。
我以同樣問題詢問楊紹甲將軍,我説你們為什麼選擇塘窩而不是別的地方作據地?他苦笑説,因為走不動了。
另一位梁中英將軍則指着自己腿上的傷疤,乾脆地説:“都是命,死了是命,活着也是命。遇見什麼人,跟誰走,那都是命!”3公元1961年雨季説來就來。
彷彿旱季還在逞兇,兇惡的陽光炙烤得地面積起厚厚的粉塵,沒有風,那些細小塵埃隨着熱氣上升,明淨的空氣彷彿融化的玻璃發出陣陣顫動。人們躲在屋檐下,水牛把龐大的身軀浸泡在河溝裏,狗們趴在樹下伸舌頭。到了下午,空氣變得滯重起來,太陽好像筋一樣突然散了神,變得有氣無力,堅硬的光線像風箏那樣飄飛起來,空氣中明明白白地增加許多水份,變得濃稠粘滯,於是人和牲口都一齊張大嘴巴,像扔在沙灘上的魚一樣徒勞地張合,好像他們都用腮而不是肺呼。
這時候雨季就像一頭陰險的鱷魚一樣撲上來。
積蓄了整整一個旱季的積雨雲團好像衝破閘門的洪水,洶湧地撲進中南半島上空,長長的閃電像鞭子兇猛擊大地,猛烈的炸雷由遠及近,發出駭人聽聞的巨大爆炸聲,於是濕的空氣中瀰漫着一股刺鼻的硫磺味。颱風橫衝直撞,將海平面擠壓變形,就像萬噸水壓機擠壓一張薄鐵皮,將它們變成幾十米高的波峯谷,然後驅趕它們浩浩蕩蕩地衝上陸地來。城市和村莊被沖毀,樹木、行人和房屋被捲走,颱風還像一個野心的封建暴君,到處攻城略地,把蓄滿水分的積雨雲團源源不斷地趕往大陸深處,將山林覆蓋,河溝注滿,淹沒低地,沖毀山坡,引發洪水和泥石,將山川大地變成一片汪洋澤國。
這一年全世界都籠罩在“厄爾尼諾”現象的可怕陰影之中。中國後來宣佈發生百年不遇的災害,饑荒在全國蔓延,時間持續三年,死亡人數未見公佈。史稱“三年自然災害”段希文騎在馬上,沿着泥濘山道艱難前行。
頭頂大雨如注,山谷彷彿變成一座昏暗的牢房,低矮的雲層擠壓樹梢,疲憊的隊伍像蝸牛一樣在崎嶇的山道上緩慢移動,人人臉上都掛着茫然和疑問的表情。段希文憂鬱地望望天空,心裏沉重地嘆了一口氣。
第五軍從貓兒河戰場緊急撤退,之後一度進行戰略大轉移,先是據台灣命令渡過湄公河,試圖像當年佔領金三角那樣在老撾北部重建據地。誰知這回是美國人站出來反對,因為他們不願意看到一個新的不安定因素加速老撾內亂,白宮直接向台灣施加壓力,台灣不得已,只好命令柳元麟撤軍。第一、二、四軍服從命令,經由泰國空運撤台,第三、五兩軍再次聯合抗命,宣佈就地獨立。
獨立是要付出代價的,如果台灣不承認,取消番號,你就名不正言不順,這支連國籍也沒有的漢人隊伍只好變成土匪。
老撾政府宣佈非法入境的漢人軍隊為不受歡的人,政府軍出動飛機和地面部隊攔截,第三、五軍在老撾軍隊打擊下不得不落荒而逃。早有準備的緬甸軍隊當然不肯放過這個報一箭之仇和痛打落水狗的大好機會,他們像獵狗一樣撲上來,一路圍追堵截乘勝追擊。時光轉,此殘軍非彼殘軍也,第五軍痛失據地,離失所,又經歷內部分裂,情報不靈,到處被動挨打,變成喪家之犬。好比從前威風凜凜的獸中之王,一旦受傷落魄,它的敵人包括那些最膽小的豺狗都會猛撲上來撕碎它。為了不被敵人消滅,他們只好不停地行軍轉移,冒着大雨在金三角崇山峻嶺中四處竄。這是一個悲慘的時刻,雨季提前來臨,通中斷,到處洪水暴發,官兵士氣低落,傷員病號劇增,開小差溜號甚至集體逃亡事件天天都有發生,彷彿整個世界都成了這支不幸隊伍的敵人。
段希文默默看着隊伍從他面前經過。這是一些他悉的灰暗面孔,他們都是雲南人,家鄉子弟兵,經過歲月演變,這些人早已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軍隊。一個婦女從他面前經過,她是軍人家屬,懷裏嬰兒大聲啼哭,母親卻沒有汁,還有兩個跟在後面走路的孩子累極了,坐在地上説什麼也不肯走。母親打了孩子又打自己,結果大人孩子哭成一團。將軍看得心酸,險些掉下眼淚,他把坐騎讓給孩子,自己隨隊伍步行。
民國三十九年(1950年)以來,這支前國民黨軍隊已經悄悄發生變化:年輕人長出鬍子,中年人進入老年,單身漢變成拖兒帶女的丈夫和父親。自然規律不可抗拒,這支行軍打仗的隊伍裏有將近一半是婦女和兒童。反攻大陸的政治目的已經消亡,台灣也不再是他們的靠山,他們沒有合法國籍,沒有目標,沒有神嚮往和追求,甚至沒有正式番號,他們淪為一個部落,一支類似古代遷徙民族的漢人隊伍。他們揹負着生活的全部希望,就像蝸牛,到處尋找一個可以落腳的生存之地。他們身上唯一具有可供辨識的標記,那就是他們是一羣漢人,在中國,與金三角毗鄰那個偉大民族共同擁有一個血脈相連的炎黃祖先。
參謀長雷雨田和錢運周在前面焦急地等他。錢運周不願追隨柳元麟撤台,遂投奔段希文,因他在貓兒河谷通風報信有功,被任命為第五軍情報處長。他們低聲通報,副軍長兼前衞師長曾將軍病危,曾將軍在戰鬥中腿部受傷,按説這種傷並不致命,誰知隊伍天天行軍,天降大雨,結果傷口染,得了敗血症。
在一架臨時帳篷裏,曾將軍躺在擔架上昏不醒,軍醫正向他嘴裏喂稀釋鴉片水。山風鼓號着從破裏灌進來,帆布開了裂,滴滴嗒嗒往下漏雨水。曾將軍家屬都留在大陸,關山阻隔,音訊杳無,剩下這個孤獨無助的老軍人在異國他鄉的死亡線上痛苦掙扎。
段希文問軍醫:“…還有針藥嗎?”軍醫惶恐地搖頭。這當然不怪軍醫,軍隊早已斷了藥品。原先藥品來源有兩條渠道,一是台灣空運,另一個是馬幫走私。現在兩條渠道都被切斷,貯存藥品消耗殆盡,許多傷病員皆因無藥醫治死亡。原先軍隊有嚴格紀律不許食鴉片,但是到了這種地步,唯一辦法就是學習當地人,以鴉片代替藥品治病。
好像有了某種應,曾將軍突然從昏中清醒過來,蒼白臉上浮起一抹迴光返照的紅暈,那是生命中最後一抹戀戀不捨的晚霞。他對站在面前的軍長説:“看來…我不中用了,人各有命啊!希公,我擔心不是自己,是…隊伍啊!”曾將軍眼裏溢出淚水,他知道敗血症病毒正在侵入自己大腦和心臟,山林外面傳來軍馬淒厲的哀鳴,那是糧食告罄,士兵不得不宰殺忠心耿耿的軍馬維持生存。軍馬掙扎的長嘯和抗議像刀片一樣劃破擠壓在帳篷裏的沉悶空氣,讓活人心臟為之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