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獨剩下金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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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讓玳安吃了一碗,他也吃了一碗,方才梳了頭,鎖上門,先到後邊月娘房裏打了卯兒,然後來金蓮房裏。金蓮正臨鏡梳頭。蕙蓮小意兒,在旁拿抵鏡、掇洗手水,殷情侍奉。金蓮正眼也不瞧他。
蕙蓮道:“孃的睡鞋裹腳,我卷平收了去?”金蓮道:“由他。你放着,叫丫頭進來收。”便叫秋菊:“賊奴才,往那去了?”蕙蓮道:“秋菊掃地哩。梅姐在那裏梳頭哩。”金蓮道:“你別要管他,丟着罷,亦發等他們來收拾。歪蹄潑腳的,沒的沾污了嫂子的手。你去扶侍你爹,爹也得你恁個人兒扶侍他,才可他的心。俺們都是水夫,再醮貨兒。
只嫂子是正名正頂轎子娶將來的,是他的正頭老婆,秋胡戲。”這婦人聽了,正道着昨晚夕他的真病,於是向前雙膝跪下,説道:“娘是小的一個主兒,娘不高抬貴手,小的一時兒存站不的,當初不因娘寬恩,小的也不肯依隨爹。就是後邊大娘,無過只是個大綱兒。
小的還是娘抬舉多,莫不敢在娘面前欺心?隨娘查訪,小的但有一字欺心,到明不逢好死,一個孔兒裏生下一個疔瘡。”金蓮道:“不是這等説。
我眼裏放不下砂子的人。漢子既要了你,俺們莫不與爭?不許你在漢子跟前鬼,輕言輕語的。
你説你把俺們踩下去了,你要在中間踢跳,我的姐姐,對你説,把這樣心兒且吐了些兒罷!”蕙蓮道:“娘再訪,小的並不敢欺心,到只怕昨晚夕娘錯聽了。”金蓮道:“傻嫂子,我閒的慌,聽你怎的?我對你説了罷,十個老婆買不住一個男子漢的心。你爹雖故家裏有這幾個老婆,或是外邊請人家的粉頭,來家通不瞞我一些兒,一五一十就告我説。
你大娘當時和他一個鼻子眼兒裏出氣,什麼事兒來家不告訴我?你比他差些兒。”説得老婆閉口無言,在房中立了一回,走出來了,剛到儀門夾道內,撞見西門慶,説道:“你好人兒。
原來昨人對你説的話兒,你就告訴與人。今教人下落了我恁一頓!我和你説的話兒,只放在你心裏,放爛了才好。為什麼對人説?乾淨你這嘴頭子就是個走水的槽。有話到明不告你説了。”西門慶道:“什麼話?我並不知道。”那婦人瞅了一眼,往前邊去了,這婦人嘴兒乖,常在門前站立,買東買西,趕着傅夥計叫傅大郎,陳敬濟叫姑夫,賁四叫老四。因和西門慶勾搭上了,越發在人前花哨起來,常和眾人打牙犯嘴,全無忌憚。
或一時叫:“傅大郎,我拜你拜,替我門首看着賣粉的。”那傅夥計老成,便驚心兒替他門首看着。
過來叫住,請他出來買。玳安故意戲他,説道:“嫂子,賣粉的早晨過去了,你早出來,拿秤稱他的好來!”婆娘罵道:“賊猴兒,裏邊五娘、六娘使我要買搽的粉,你如何説拿秤稱二斤胭脂三斤粉,教那婦搽了又搽?看我進裏邊對他説不説?”玳安道:“耶[口樂],嫂子,行動只拿五娘嚇我!”一回又叫:“賁老四,我對你説,門首看着賣梅花花菊的,我要買兩對兒戴。”那賁四誤了買賣,好歹專心替他看着賣的叫住,請他出來買。婦人立在二層門裏,打門廂兒揀,要了他兩對鬢花大翠,又是兩方紫綾閃銷金汗巾兒,共該他七錢五分銀子。
婦人向裏摸出半側銀子兒來,央及賁四替他鑿,稱七錢五分與他。那賁四正寫着帳,丟下走來替他錘,只見玳安來説道:“等我與嫂子鑿。”一面接過銀子在手,且不鑿,只顧瞧這銀子。
婦人道:“賊猴兒,不鑿,只顧端詳什麼?你半夜沒聽見狗咬?是偷來的銀子!”玳安道:“偷到不偷。
這銀子到有些眼,倒象爹銀子包兒裏的。前爹在燈市裏,鑿與賣勾金蠻子的銀子,還剩了一半,就是這銀子。我記得千真萬真。”婦人道:“賊囚,一個天下,人還有一樣的,爹的銀子怎的到得我手裏?”玳安笑道:“我知道什麼帳兒!”婦人便趕着打。玳安把銀子鑿下七錢五分,與賣花翠的,把剩的銀子拿在手裏,不與他去了,婦人道:“賊囚子!你敢拿了去,我算你好漢!”玳安道:“我不拿你的。你把剩下的,與我些兒買果子吃。”那婦人道:“賊猴兒,你遞過來,我與你。”哄和玳安遞到他手裏,只掠了四五分一塊與他,別的還在裏,一直進去了,自此以後,常在門首成兩價拿銀錢買剪截花翠汗巾之類,甚至瓜子兒四五升裏進去,分與各房丫鬟並眾人吃。頭上治的珠子箍兒,金燈籠墜子,黃烘烘的。衣服底下穿着紅[糹路]綢褲兒,線捺護膝。
又大袖子袖着香茶、香桶子三四個,帶在身邊。見一也花消二三錢銀子,都是西門慶背地與他的,此事不必細説。
這婦人自從金蓮識破他機關,每只在金蓮房裏,把小意兒貼戀,與他頓茶頓水,做鞋腳針指,不拿強拿,不動強動。正經月娘後邊,每只打個到面兒,就到金蓮這邊來。每和金蓮、瓶兒兩個下棋、抹牌,行成夥兒。
或一時撞見西門慶來,金蓮故意令他旁邊斟酒,教他一處坐了頑耍,只圖漢子喜歡。正是: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詩曰:銀燭高燒酒乍醺,當筵且喜笑聲頻。蠻細舞章台柳,素口輕歌上苑。香氣拂衣來有意,翠花落地拾無聲。
不因一點風趣,安得韓生醉後醒。話説一,天上元宵,人間燈夕,西門慶在廳上張掛花燈,鋪陳綺席。
正月十六,閤家歡樂飲酒。西門慶與吳月娘居上,其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西門大姐都在兩邊同坐,都穿着錦繡衣裳。梅、玉簫、、蘭香一般兒四個家樂,在旁[扌欒]箏歌板,彈唱燈詞。
獨於東首設一席與女婿陳敬濟坐。果然食烹異品,果獻時新。小玉、元宵、小鸞、繡都在上面斟酒。那來旺兒媳婦宋蕙蓮卻坐在穿廊下一張椅兒上,口裏磕瓜子兒。
等的上邊呼喚要酒,他便揚聲叫:“來安兒,畫童兒,上邊要熱酒,快趲酒上來!賊囚子,一個也沒在這裏伺候,都不知往那去了!”只見畫童燙酒上去。
西門慶就罵道:“賊奴才,一個也不在這裏伺候,往那去來?賊少打的奴才!”小廝走來説道:“嫂子,誰往那去來?就對着爹説,吆喝教爹罵我。”蕙蓮道:“上頭要酒,誰教你不伺候?關我甚事!不罵你罵誰?”畫童兒道:“這地上乾乾淨淨的,嫂子磕下恁一地瓜子皮,爹看見又罵了。”蕙蓮道:“賊囚子!六月債兒熱,還得快就是。什麼打緊,便當你不掃,丟着,另教個小廝掃。等他問我,只説得一聲。”畫童兒道:“耶[口樂],嫂子,將就些罷了,如何和我合氣!”於是取了笤帚來,替他掃瓜子皮兒,不題。
卻説西門慶席上,見女婿陳敬濟沒酒,分咐潘金蓮去遞一巡兒。這金蓮連忙下來,滿斟杯酒,笑嘻嘻遞與敬濟,説道:“姐夫,你爹分咐,好歹飲奴這杯酒兒。”敬濟一壁接酒,一面把眼兒斜溜婦人,説:“五娘請尊便,等兒子慢慢吃!”婦人將身子把燈影着,左手執酒,剛待的敬濟將手來接,右手向他手背只一捻,這敬濟一面把眼瞧着眾人,一面在下戲把金蓮小腳兒踢了一下。
婦人微笑,低聲道:“怪油嘴,你丈人瞧着待怎麼?”兩個在暗地裏情調頑耍,眾人倒不曾看出來。
不料宋蕙蓮這婆娘,在槅子外窗眼裏,被他瞧了個不耐煩。口中不言,心下自忖:“尋常在俺們跟前,到且是細撇清,誰想暗地卻和這小夥子兒勾搭。
今被我看出破綻,到明再搜求我,自有話説。”正是:誰家院內白薔薇,暗暗偷攀三兩枝。
羅袖隱藏人不見,馨香惟有蝶先知。飲酒多時,西門慶忽被應伯爵差人請去賞燈。分咐月娘:“你們自在耍耍,我往應二哥家吃酒去來。”玳安、平安兩個跟隨去了,月娘與眾姐妹吃了一回,但見銀河清淺,珠鬥爛斑,一輪團圓皎月從東而出,照得院宇猶如白晝。
婦人或有房中換衣者,或有月下整妝者,或有燈前戴花者。惟有玉樓、金蓮、李瓶兒三個並蕙蓮,在廳前看敬濟放花兒。
李嬌兒、孫雪娥、西門大姐都隨月娘後邊去了,金蓮便向二人説道:“他爹今不在家,咱對大姐姐説,往街上走走去。”蕙蓮在旁説道:“娘們去,也攜帶我走走。”金蓮道:“你既要去,你就往後邊問聲你大娘和你二孃,看他去不去,俺們在這裏等着你。”那蕙蓮連忙往後邊去了。
玉樓道:“他不濟事,等我親自問他聲去。”李瓶兒道:“我也往屋裏穿件衣裳,只怕夜深了冷。”金蓮道:“李大姐,你有披襖子,帶件來我穿,省得我往屋裏去。”那李瓶兒應諾去了,獨剩下金蓮一個,看着敬濟放花兒。見無人,走向敬濟身上捏了一把,笑道:“姐夫原來只穿恁單薄衣裳,不害冷麼?”只見家人兒子小鐵兒笑嘻嘻在跟前,舞旋旋的且拉着敬濟,要炮丈放。這敬濟恐怕打攪了事,巴不得與了他兩個元宵炮丈,支他外邊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