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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裝入棺材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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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情雨意兩綢繆,戀花不肯休,畢竟人生如泡影,何須死下殺人謀?且説西門慶去不多時,包了一包砒霜,遞與王婆收了。

這婆子看着那婦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藥的法兒。如今武大不對你説教你救活他?你便乘此把些小意兒貼戀他。他若問你討藥吃時,便把這砒霜調在心疼藥裏。待他一覺身動,你便把藥灌將下去。

他若毒氣發時,必然腸胃迸斷,大叫一聲。你卻把被一蓋,不要使人聽見,緊緊的按住被角。預先燒下一鍋湯,煮着一條抹布。

他那藥發之時,必然七竅內血,口上有牙齒咬的痕跡。他若放了命,你便揭起被來,卻將煮的抹布只一揩,都揩沒了血跡,便入在材裏,扛出去燒了,有什麼不了事!”那婦人道:“好卻是好,只是奴家手軟,臨時安排不得屍首。”婆子道:“這個易得。你那邊只敲壁子,我自過來幫扶你。”西門慶道:“你們用心整理,明五更,我來討話。”説罷,自歸家去了。

王婆把這砒霜用手捻為細末,遞與婦人,將去藏了,那婦人回到樓上,看着武大,一絲沒了兩氣,看看待死。那婦人坐在牀邊假哭。武大道:“你做什麼來哭?”婦人拭着眼淚道:“我的一時間不是,吃那西門慶局騙了,誰想腳踢中了你心。

我問得一處有好藥,我要去贖來醫你,又怕你疑忌,不敢去齲”武大道:“你救我活,無事了,一筆都勾。

武二來家,亦不提起。你快去贖藥來救我則個!”那婦人拿了銅錢,逕來王婆家裏坐地,卻教王婆贖得藥來。把到樓上,武大看了,説道:“這帖心疼藥,太醫你半夜裏吃了,倒頭一睡,蓋一兩牀被,發些汗,明便起得來。”武大道:“卻是好也。

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半夜調來我吃。”那婦人道:“你放心睡,我自扶持你。”看看天黑了。

婦人在房裏點上燈,下面燒了大鍋湯,拿了一方抹布煮在鍋裏。聽那更鼓時,卻正好打三更。那婦人先把砒霜傾在盞內,卻舀一碗白湯,把到樓上,叫聲:“大哥,藥在那裏?”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頭邊,你快調來我吃!”那婦人揭起席子,將那藥抖在盞子裏,將白湯衝在盞內,把頭上銀簪兒只一攪,調得勻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藥便灌。

武大呷了一口,説道:“大嫂,這藥好難吃!”那婦人道:“只要他醫得病好,管什麼難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只一灌,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

那婦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牀來。武大哎了一聲,説道:“大嫂,吃下這藥去,肚裏倒疼起來,苦呀,苦呀!倒當不得了。”這婦人便去腳後扯過兩牀被來,沒頭沒臉只顧蓋。武大叫道:“我也氣悶!”那婦人道:“太醫分付,教我與你發些汗,便好的快。”武大再要説時,這婦人怕他掙扎,便跳上牀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的按住被角,那裏肯放些鬆寬!

正是:油煎肺腑,火燎肝腸。心窩裏如霜刀相侵,滿腹中似鋼刀亂攪。渾身冰冷,七竅血。牙關緊咬,三魂赴在枉死城中。喉管枯乾,七魄投望鄉台上。地獄新添食毒鬼,陽間沒了捉姦人。

那武大當時哎了兩聲,息了一回,腸胃迸斷,嗚呼哀哉,身體動不得了,那婦人揭起被來,見了武大咬牙切齒,七竅血,怕將起來,只得跳下牀來,敲那壁子。

王婆聽得,走過後門頭咳嗽。那婦人便下樓來,開了後門。王婆問道:“了也未?”那婦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腳軟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什麼難處,我幫你便了。”那婆子便把衣袖捲起,舀了一桶湯,把抹布撇在裏面,掇上樓來。捲過了被,先把武大口邊上都抹了。

卻把七竅淤血痕跡拭淨,便把衣裳蓋在身上。兩個從樓上一步一掇扛將下來,就樓下尋扇舊門停了,與他梳了頭,戴上巾幘,穿了衣裳,取雙鞋襪與他穿了,將片白絹蓋了臉,揀牀乾淨被蓋在死屍身上。

卻上樓來,收拾得乾淨了,王婆自轉將歸去了,那婆娘卻號號地假哭起“養家人”來。看官聽説:原來但凡世上婦人哭有三樣:有淚有聲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無淚有聲謂之號,當下那婦人乾號了半夜。次早五更,天未曉,西門慶奔來討信。王婆説了備細。

西門慶取銀子把與王婆,教買棺材發送,就叫那婦人商議。這婆娘過來和西門慶説道:“我的武大今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不到後來網巾圈兒打靠後。”西門慶道:“這個何須你費心!”婦人道:“你若負了心,怎的説?”西門慶道:“我若負了心,就是武大一般!”王婆道:“大官人,如今只有一件事要緊:天明就要入殮,只怕被仵作看出破綻來怎了?團頭何九,他也是個細的人,只怕他不肯殮。”西門慶笑道:“這個不妨事。

何九我自分付他,他不敢違我的言語。”王婆道:“大官人快去分付他,不可遲了。”西門慶自去對何九説去了。

正是:三光有影誰能待,萬事無只自生。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聞。***詩曰:別後誰知珠分玉剖,忘海誓山盟天共久。偶戀着山雞,輒棄鸞儔。從此簫郎淚暗,過秦樓幾空回首。縱新人勝舊,也應須一別,灑淚登舟。卻説西門慶去了。

到天大明,王婆拿銀子買了棺材冥器,又買些香燭紙錢之類,歸來就於武大靈前點起一盞隨身燈。鄰舍街坊都來看望,那婦人虛掩着粉臉假哭。眾街坊問道:“大郎得何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不想一越重了,看看不能夠好。不幸昨夜三更鼓死了,好是苦也!”又哽哽咽咽假哭起來,眾鄰舍明知道此人死的不明,不好只顧問他。眾人盡勸道:“死是死了,活的自要安穩過。娘子省煩惱,天氣暄熱。”那婦人只得假意兒謝了,眾人各自散去。王婆抬了棺材來,去請仵作團頭何九,但是入殮用的都買了,並家裏一應物件也都買了。

就於報恩寺叫了兩個禪和子,晚夕伴靈拜懺。不多時,何九先撥了幾個火家整頓。且説何九到巳牌時分,慢慢的走來,到紫石街巷口,見西門慶。叫道:“老九何往?”何九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殮這賣炊餅的武大郎屍首。”西門慶道:“且停一步説話。”何九跟着西門慶,來到轉角頭一個小酒店裏,坐下在閣兒內。西門慶道:“老九請上坐。”何九道:“小人是何等人,敢對大官人一處坐的!”西門慶道:“老九何故見外?且請坐。”二人讓了一回,坐下。

西門慶吩咐酒保:“取瓶好酒來。”酒保一面鋪下菜蔬果品按酒之類,一面燙上酒來。何九心中疑忌,想道:“西門慶自來不曾和我吃酒,今這杯酒必有蹊蹺。”兩個飲夠多時,只見西門慶向袖子裏摸出一錠雪花銀子,放在面前説道:“老九休嫌輕微,明另有酬謝。”何九叉手道:“小人無半點效力之處,如何敢受大官人見賜銀兩!若是大官人有使令,小人也不敢辭。”西門慶道:“老九休要見外,請收過了。”何九道:“大官人便説不妨。”西門慶道:“別無甚事。

少刻他家自有些辛苦錢,只是如今殮武大的屍首,凡百事周全,一牀錦被遮蓋則個。”何九道:“我道何事!這些小事,有甚打緊,如何敢受大官人銀兩?”西門慶道:“你若不受時,便是推卻。”何九自來懼西門慶是個把持官府的人,只得收了銀子。又吃了幾杯酒,西門慶呼酒保來:“記了帳目,明來我鋪子內支錢。”兩個下樓,一面出了店門。臨行,西門慶道:“老九是必記心,不可漏。改另有補報。”吩咐罷,一直去了,何九接了銀子,自忖道:“其中緣故那卻是不須提起的了,只是這銀子,恐怕武二來家有説話,留着倒是個見證。”一面又忖道:“這兩倒要些銀子攪纏,且落得用了,到其間再做理會便了。”於是一直到武大門首,只見那幾個火家正在門首伺候。王婆也等的心裏火發。何九一到,便間火家:“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道:“他家説害心疼病死了。”何九入門,揭起簾子進來。王婆接着道:“久等多時了,陰陽也來了半,老九如何這咱才來?”何九道:“便是有些小事絆住了腳,來遲了一步。”只見那婦人穿着一件素淡衣裳,白布[髟狄]髻,從裏面假哭出來,何九道:“娘子省煩惱,大郎已是歸天去了。”那婦人虛掩着淚眼道:“説不得的苦!我夫心疼病症,幾個子便把命丟了,撇得奴好苦!”這何九一面上上下下看了婆娘的模樣,心裏暗道:“我從來只聽得人説武大娘子,不曾認得他,原來武大郎討得這個老婆在屋裏。西門慶這十兩銀子使着了!”一面走向靈前,看武大屍首。

陰陽宣唸經畢,揭起千秋幡,扯開白絹,定睛看時,見武大指甲青,口紫,麪皮黃,眼皆突出,就知是中惡。旁邊那兩個火家説道:“怎的臉也紫了,口上有牙痕,口中出血?”何九道:“休得胡説!兩天氣十分炎熱,如何不走動些!”一面七手八腳葫蘆提殮了,裝入棺材內,兩下用長命釘釘了。

王婆一力攛掇,拿出一吊錢來與何九,打發眾火家去了,就問:“幾時出去?”王婆道:“大娘子説只三便出殯,城外燒化。”何九也便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