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東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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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裏那個人,是我此生心之所繫,情之所鍾,然而除去那心慌難制的一刻縱情,當理智回來,我如何還能面對他,還敢面對他?
在南疆的時候,我可以假裝他只是我的心上人,但入了長安,那些自己本來不願意想的事便都到了眼前,絕不容我自欺。
他是天子,他還是王楚她們的夫婿。
我過不了自己那一關,沒有重新陷進去的勇氣,所以我只能遠避,最好再也不要看到他。
因為怕越氏控制了三輔,嚴極預備帶着車駕和人馬不入郡縣,在過河水以前全軍高度戒備,一防追兵,一防三輔的州郡兵接了越氏之令前來堵截。
可不知怎麼回事,一路行來,穿郡過縣,除去文官出來盤問以外,竟沒有縣尉等武將出戰,引兵堵截,嚴極與鐵三郎的所有警戒佈防,竟都不生作用。活似一記鐵拳重力砸出,卻毫無受力之處,落了個空。
這樣的情景,莫説嚴極這等身經百戰的將軍,就是普通小兵也覺得詭異。嚴極的北疆軍紀律嚴明,久歷戰陣,還能鎮定如恆;期門軍稍差一點,勉強過得去;豫州士卒因為只要過得幷州,便能到主地,也神不錯;只有百來名南州士兵一是不慣北方水土,二則不明實況,便有些疑惑騷動。
我只得退出中軍,跟他們同行同住,每巡查行伍營宿,安撫軍心。
與軍隊的行動相比,齊略的病情的進展便慢了許多,直到第三天早上,才從中軍聽到天子清醒的消息。我高興至極,不對那來傳言的衞士開玩笑:“你們就在御前行走,陛下醒來正是逞能顯才的大好機會,表現好了立即就能平步青雲,實在可喜可賀。”那衞士哈哈大笑,連道同喜:“雲郎中,陛下醒了,你隨我去見駕賀喜吧!”我心裏的歡喜微斂,問道:“可是陛下有詔?”那衞士一怔,撓撓頭道:“這倒沒有,不過陛下久病清醒,當臣子的理應前去賀喜嘛。”我笑了笑,道:“陛下現在需要靜養,賀喜的人去多了,反而會累到他,我等陛下真正大安,下令召見再去也不遲。”我本以為齊略醒後會立即召見苗軌、嚴極等人,瞭解情況,建立威信,直接接管這支雜牌軍。不料他卻什麼動靜都沒有,只讓文奇替他傳出話來,説自己猶在病中,力不濟,一應事務處理依舊而行,不必多行請示。
天子雖然身體猶虛,但他清醒的消息還是讓這隊雜牌軍士氣大振,齊聲歡呼。只是我聽説齊略竟不召見臣子,垂詢政務,心裏卻一下喀噔——縱觀齊略這幾年的施政手法來看,他的權是越來越重了。怎麼可能在清醒之後,面對陌生環境不聞不問?
入夜安營以後,苗軌、嚴極、鐵三郎等人一齊往大帳問疾,齊略躺在牀榻上,微微睜眼,低低的説了幾句話,略加撫,又揮手讓他們退了出來。
我站在大帳外的陰影裏,望着那單薄得彷彿風吹即倒的身影,心頭一片茫然。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到有人喊:“老師,你是來給陛下請脈的?”我點了點頭,問文奇:“陛下今天的病況記錄呢?”
“在這裏,老師,陛下的治療進程需要修改一下,是到我們帳裏去商議,還是徵詢陛下的意見?”
“當然是到醫帳去商議。”我看了看這些被我一手帶進權力漩渦裏的弟子,一股隱憂浮起。
到了醫帳,岑默先將齊略的病歷遞給我,我仔細的閲讀着上面的記錄,吃驚的指着其中的一條記錄問道:“這是真的?”
“確實是真的,陛下有老師説的毒癮發作的徵兆,但反應已經很輕微了,並不明顯。有鑑於此,我們沒有給用老師準備的戒毒湯,而是以針炙法進行控制。”毒癮發作起來的人,自傷自殘發瘋發狂都很正常。前幾天齊略體弱昏,沒有毒癮,今天他醒了,我本以為必會有一場戒毒的硬戰要打,誰料所有的準備,竟落了個空。
“仔細觀察,明天我再看記錄…湯藥準備好,寧可備而無用,不可用而無備。”師生幾人仔細的討論治療方案,也不知過了多久,負責推拿復健的韋互滿頭大汗的掀簾而入,二話不説直撲帳中的席地,也不看帳中有什麼人,就大聲呻:“你們哪個過來幫我推拿或者針炙一下,我痠背痛手腳筋,馬上就要累死了!”文奇氣極,踹了他一腳,怒道:“阿互,老師在這裏!”韋互聞言一驚,掙了掙又趴下了,毫沒形象癱坐起來,轉過頭來滑稽的苦笑:“老師,我實在累得不成樣子了。”我好笑又好氣:“你去幹什麼了?累成這樣子?”
“就是給陛下推拿復健。”韋互一副氣息奄奄的樣子:“陛下的肢體久未活動,他又急着恢復,我既要遵旨而行,又要惦量着力度,免得過猶不及,這一天下來,可不累死我?”出了醫帳,我不由自主的往大帳那邊走去,守帳的衞士知道我是給齊略看病的總領事人,往都是略加盤問就給予放行,今天卻不知何故攔住了我:“雲郎中,陛下適才遣退了侍從,頒有嚴令,不得他傳召,任何人不得入帳。”我微微一愕,問道:“這是為何?”這守帳的衞士都是從期門和北疆軍裏調出來的,齊略跟他們並不悉,他們也只會奉令而行,但卻不知道原因。
我不願為難他們,但心裏卻又放心不下,想了想道:“陛下只説不許人入帳,並沒有説不許人在帳外問安,我不進帳,就在帳外給陛下問脈,諸位能不能放行?”守帳的衞士微怔,我又道:“諸位也知道陛下的身份貴重,不能有絲毫閃失,做醫生的總要問一問才安心。”那守帳衞士的首領想了想,也覺得意動。
我輕輕的走到大帳之外,細看帳內卻沒有燈光,想必齊略已經休息了。我靜靜的站了會兒,正拿不定主意,突聽帳內似乎有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響,我心裏一驚,不暇思索,就待進去一探究竟。
就在舉手的瞬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復放開帳簾,靜立不動。耳朵再聽帳內的聲音,卻聽到齊略一聲壓抑的悶哼和悉悉索索的輕響。
我心頭一震,知道他獨自一人在帳內幹什麼了——他是極其好強的人,一旦清醒,怎能容忍自己連飲食起居都無法自理,需要別人照顧?他想恢復身體健康的願望必定強烈無比,但又不想讓人看到自己因為久病虛弱,肌萎縮需要重新學習走路的狼狽。所以有人的時候,他只指使韋互替他推拿按摩,刺身體機能,並不起來走路;而到了晚上宿營,他便摒退左右,一個人在營帳裏學步。
齊略,齊略——你現在,是不是很孤獨?有沒有從寵妾生下怪胎,子被殺,母親遇刺,發現自身被所寵愛者下毒的幾重心理傷害裏走出來?你有沒有因為環境的陌生,護衞者的不悉而心中惶恐不安?你這樣急着恢復身體的靈活,是不是為了削減自己此時弱小無力的寒懼?
我中一陣酸辣澀苦直湧上來,幾度伸手,想將帳簾起,卻又縮回手去,緊緊的咬住牙關。
不是我,他即使需要温情的撫,也不應來自於我。我已經親手掐斷了相向的情絲,就不必再去添加無謂的憂愁。
在這寂靜無聲的夜裏,站在他帳外,無聲的陪伴他,已是我現在的身份限定中能做的事最大讓步。
沒關係,他的大帳總共只有一丈方圓,再怎麼走也不會真有多遠;他的帳裏鋪着南州商賈們提供的,從身毒商道傳過來的厚地氈,摔幾跤也沒關係;他的帳裏除了温壺和碗筷以外,基本上沒有什麼硬物,就算碰幾下也碰不傷…
心湖像沸水一般的翻騰,身體卻沒有絲毫動彈,只是靜靜的凝立在帳外,聽着他在裏面重新學步時的蹣跚;聽着他跌倒,聽着他爬起,聽着他疲憊時的息…
月亮升了起來,漸至中天,漸次西斜,初夏夜的霧和起來了,沾濕了我的髮梢鬢角。而裏面學步的人,終於開始重新掌握了節奏,磕磕碰碰的聲音也越來越稀,終於再也聽不見了。
身上有些寒意,我撫了把臉,這才發現臉上也是一臉的濕意,只是角卻是上揚的。
齊略,你憑着自己的努力重新站了起來,心裏的沮喪有沒有消褪一些?
我再看了一眼黯沉寂靜的大帳,輕輕的移動站得已經有些麻木的腿雙,轉身慢慢的離開。
“妹子!”前面的巡邏隊中有人跑了出來,卻是鐵三郎正在巡營夜警,他舉着火把往我身前一照,不皺眉:“你怎麼回事?半夜裏跑出來也不多穿件衣服,身上都被水打濕了。”我微微一笑:“一時疏忽了。鐵三哥,你巡完營了沒有?有件事我想找你跟嚴大哥商量一下。”鐵三郎有些奇怪:“什麼事這麼着急?”
“要緊事。”因為這是隊雜牌軍,所以嚴極和鐵三郎同為軍中最高的將領,也不得不每晚巡營壓陣,兩人便同宿一帳,要找他們兩個,也不用走多遠。
嚴極看我夜裏來訪,也有些錯愕:“妹子,你有什麼事?”我先披上鐵三郎遞過來的披風,理清了一下思緒才道:“兩位哥哥,陛下對我們可能不是很放心。”鐵三郎大驚失,疑道:“陛下怎麼不放心我們?”嚴極卻點頭道:“若是我重病初醒,突然發現自己被士兵擁簇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值守的衞士和侍從都不認識,我也會不放心。就算不猜忌他們造反,但也難以信任。”
“嚴大哥既然明白陛下不放心的原因,那準備怎麼辦?”嚴極伸了個懶:“明一早,我就帶着全軍上下的將官到陛下面前,誓死效忠。由陛下直領兵權,選擇親衞,決定行軍路線…”鐵三郎張大了嘴,驚道:“陛下的長處在於統籌全局,不在直領兵權吧?這不會亂套嗎?”我噗哧一笑:“目前這種情況,陛下不會有直領兵權的力和心思,嚴大哥此舉重在讓陛下放心。”嚴極點頭,笑道:“我參與救駕,有兩重憂慮,一是沒有讓我們救駕的信物;二是陛下的身體太糟。現在這兩重憂慮都沒有,我算安心了,當然也得讓陛下安心,上下和睦,同心出力,才好應對困局。”我矯詔發令誰也不知道,就連嚴極也以為那詔書真是我去長樂宮拿出來的,自己只是依令行事。這對他們來説,是最好的掩護。
次清晨,嚴極和鐵三郎果然便領着全軍上下的將官前往陛前宣誓效忠。齊略果然沒有直掌兵權,也沒有更換親衞,只是行軍的路線卻取消了原定的迂迴,直取河東郡,一面派出偵騎,快馬赴弘農和京輔都尉報信。
嚴極和苗軌都心裏有些嘀咕,覺得天子這想法十分冒險,未必能夠如願。不料車駕未到河東,便見前方黃塵漫漫,數千鐵騎直上來。
嚴極極謹慎,雖然看對方的來勢似乎是友非敵,但還是先引軍護了聖駕列陣備戰。兩陣對圓,各派使者言,互報將軍的姓名,認印傳話,對面來的卻是原羽林將軍,現任的陪都衞帥呂純。
呂純此來,果然便是接聖駕,只是他也十分謹慎,先跟嚴極明言要派使者證實了天子的身份,然後他才入營叩見。這是行軍的應有之義,嚴極奏明齊略,便即允了。呂純派來的兩名使者,一個是原來常侍天子的羽林郎,另一個正是荊佩。
荊佩自桂宮起火,出去查探消息以後就再也沒有回來,我一直都在猜想她的下落,此時見她出現在呂純軍中,料想她當是探聽消息以後,立即去洛陽請呂純西上,不鬆了口氣。
荊佩和那名羽林郎進來驗證了齊略的身份以後,呂純便領着羽林軍的上層將領入營叩陛。
齊略身體猶虛,但為了鼓勵軍心,還是勉力出行。數千士兵懷着勤王平亂的忠義之心前來,眼見天子現身,雖然身體瘦弱,但神煥發,與傳聞中的重病奄奄殊不相同,都有如釋重負之,登時齊聲歡呼:“陛下萬歲!”兩軍會師之後,彼此實力差距甚大,且呂純駐洛陽為陪都衞帥,身份又要比嚴極和苗軌親貴,儼然便是主軍,讓以北疆軍和期門衞都有些不是滋味。呂純有意重新安排羽林郎為天子親衞,但齊略卻傳言道:“嚴極等人護駕輾轉千里,恭謹勤忠,有他們護駕,朕心甚安,不必更換。”嚴極等人也知雜牌軍的戰鬥力參差不齊,禮節疏,論起護衞天子來實非所長,天子有此嘉言不過是回報他們的忠心,都十分動。
嚴極最初宣誓效忠的時候,更多的是出於戰略目的的需要,未必是假意,但為國家效死的公心重,為天子效死的私心輕。可經過這幾天的近距離相處,看天子的為人行事,卻變成了為天子效死的私心比為國家效死的公心更重,真正的憚竭力,為天子設想周全。一方面他奏請天子,將豫州和南州的軍士都統合到鐵三郎手下,正式歸為期門衞;另一方面自願將北疆軍調往外圍,讓羽林郎內調補北疆軍的缺。
呂純大意外,嚴極對天子坦然直言:“臣不是自輕,以為北疆軍無力護駕,而是因為這北地沙場磨礪出來的驕兵,殺氣太重,禮儀疏,多不通點墨,中無文,出言鄙。常侍駕前,一怕他們無禮衝撞聖駕,二怕他們不會與朝臣周旋。而羽林郎多是士族子弟,禮儀嚴格,言語相對文雅,侍奉君王和與朝臣應對都合宜。”齊略聞言大笑,對嚴極温言嘉獎,大是讚賞,這才真正有了君臣相得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