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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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鬼,要是你不馬上給我從那隻包上下來,我要讓你有好子過。我可是説話算數的,”麥卡德爾先生説。他是從靠裏面的那張單人牀——離舷窗更遠些的那張牀上説這話的。他哼了一聲,與其説是在嘆氣還不如説是在出怨氣,同時火氣大地用腳把蓋在腳踝上的牀單蹬開,彷彿突然之間,再薄的單子蓋在他讓太陽曬得黑黑、顯得虛弱的身體上,都是難以承受的負擔。他仰卧着,只穿了條睡褲,右手捏着點燃的香煙。他的頭支起一點點,正好可以很不舒服甚至是極其彆扭地靠在牀頭板的底端。他的枕頭和煙灰缸都撂在他的和麥卡德爾太太那張牀之間的地板上。他沒有抬起身子,僅僅是伸出一隻的、像是給火烤紅的右胳膊,朝大致是牀頭櫃的方向彈了彈煙灰。
“l0月了,老天爺呀,”他説“要説這是10月,乾脆説是8月得了。”他又一次把頭轉向右邊,衝着特迪,一心要找點茬兒。
“好了,”他説。
“你以為我他媽的在説什麼?説我的健康狀態嗎?快從那上面爬下來,行不行。”特迪正站在一隻看上去新的生牛皮手提旅行包的寬闊側面上,這裏是從他父母開着的舷窗往外眺望的最佳觀測點。他穿着一雙髒極了的白低幫球鞋,沒穿襪子,穿一條泡泡紗短褲,這褲子對他來説既是太長,部那裏又至少是大了一號,上面是一件洗舊了的t恤,在肩膀那裏還有個硬幣大小的窟窿,上卻紮了一條漂亮得不諧調的黑鱷魚皮皮帶。他該理髮了——特別是後脖頸那兒一很讓人看不過去,一般腦袋長得跟成人差不多大而脖頸仍然細得像蘆葦的小男孩總像是最最需要理髮。
“特迪,你聽到我的話沒有?”特迪這會兒倒沒有像一般小男孩似的把身子往開着的舷窗探出去那麼遠那麼搖搖墜——事實上,他雙腳都平平地踩在皮包的側面上——他甚至都沒有很保險地稍稍踮起腳;他的臉確是大部分伸出在窗外。不過。他沒有伸出去太遠因此還能聽見他父親的聲音——實際上對父親的聲音,他聽得尤其清楚。麥卡德爾先生在紐約時至少在三出白天播出的電台連續劇裏擔任過主要角呢,他具有可稱為三等男角的説話嗓音:自我陶醉地深沉、響亮,隨時準備一有機會就用自己雄十是的嗓音壓過同一房間裏的任何人,必要時連一個小男孩他都不放過。當他那嗓子沒在專業合唱團上班時,總無例外替地沉於純粹的放大音量或是一種戲劇型的故作沉穩之中。眼下正好是放大音量佔着上風。
“特迪。該死的——你聽到我的話沒有?”特迪扭動了上半身,並沒有改變雙腳站在皮包上的警覺姿勢,他向父親投去了一個毫不攙雜、天真純潔的詢問的目光。他的眼睛是淺棕的,一點兒不算大,還稍稍有點斜視——左邊那隻比右邊的程度厲害一些。但是還沒有斜到畸形的程度,不會讓人第一眼就必然注意到。那雙眼睛僅僅稍稍有點斜,讓人不免會提上一句,不過那也是得與這樣的情況有關時才會提的:那人很一本正經地想了好一陣子,為這雙眼睛長得沒更直視一些、凹陷得更深一些、棕更濃一些、雙眼的距離更離開一些而到遺憾。孩子的臉,儘管有些病,還是具有一種真正的美,儘管它不是直得一眼就能看出來的。
“我要你馬上就從那隻皮包上下來。你得讓我説多少遍才行?”麥卡德爾先生説。
“愛呆在那兒你就儘管果着好了,寶貝兒,”麥卡德爾太太説,顯然,一大清早她的瘻管又跟她過不去了。她眼睛睜着,但也就是睜開一條縫。
“你一分一寸電用不着動的。”她身子右側挨着牀,司是枕頭上的那張臉卻轉向左邊,朝着特迪和舷窗,背對着她的丈夫。她的第二層罩單緊緊裹着她那很可能是一絲不掛的身子,單子把她胳膊什麼的全蒙了起來,一直蒙到下巴那兒。
“蹦吧,跳吧,”她説,眼睛閉上了。
“把你爹的皮包踩得稀爛吧。”
“話説得比唱的還好聽,”麥卡德爾先生對着他子的後腦勺不動聲一板一眼地説。
“我置一個包就花了二十二英鎊,我求呀請的讓菝子別踩在上面,可你卻叫他只管蹦只管跳。你打的是什麼主意?尋開心啊!”
“要是這隻包連個十歲孩子的重量都承受不住,且不説咱這孩子比他這年齡段的正常體重還輕了十三磅,那我艙房裏可容不得這種次貨,”麥卡德爾太太説,連眼皮都懶得睜開。
“你知道我打算怎麼做嗎?”麥卡德爾先生説。
“我真想把你那該死的腦袋一踢成兩個半兒。”
“怎麼不踢呢?”麥卡德爾先生噌的一下用一隻胳膊肘把身子撐起,在牀頭櫃玻璃板上捻滅了他的煙蒂。
“總有一天——”他開始陰沉沉地説a“總有一天,你會犯非常非常致命的心臟病,”麥卡德爾太太説,沒多費一點點聲氣。她沒將胳膊伸出來,卻把身上的罩單往身子周圍和底下更緊地掖了掖。
“將會舉行一次小規模、很優雅的葬禮,每一個人都會問,坐第一排那個很有魅力穿紅長裙的女人是誰呀,她在跟那摁管風琴的賣風情,作出一副聖潔——”
“你他螞的太可笑了,這事半點兒都不好笑,”麥卡德爾先生説,重又懶洋洋地把身子躺平。
這場小小的對話在進行的時候,特迪又把臉扭了過去,重新朝舷窗外望去。
“今天清晨三點三十二分我們和‘瑪麗女王,號擦肩而過,它是朝相反的方向開去的,不知有人興趣不,”他慢騰騰地説:“我想大概是沒有。”他的聲音有點沙,怪怪的但是好聽,有些小男孩的聲音就是這樣。他每發出的一個詞都像是淹沒在威士忌酒的微形海洋之中的一座古老島嶼。
“布波討厭的那個甲板服務員把這件事寫在黑板上了。”
“你再不立刻從包上下來,我馬上就‘瑪麗女王,了你,小鬼,”他的父親説。他把腦袋轉向特迪。
“從那兒下來,快點。去理個髮或是乾點別的什麼。”他又轉過來看他子的後腦勺。
“他像是有點早,老天爺呀。”
“我一個錢都沒有,”特迪説。他把雙手更穩地置放在舷窗的窗框上,又把下巴搭在手指背上。
“媽媽。你知道在餐廳裏緊挨我們坐的那個人嗎?不是特別瘦的。是另外的那個,他們倆同坐一張桌子。就是我們的服務員放下托盤那地方旁邊的那張桌子。”
“呣——哩,”麥卡德爾太太説。
“特迪。寶貝兒。就讓媽媽再睡五分鐘,乖乖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