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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疑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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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見她朝西門方向匆匆奔去。”狄公雙眉緊蹙,臉嚴峻:“委屈劉裁縫去樓上吩咐眾賓客暫匆離開這裏。”劉裁縫點頭答應,一名衙役又監護着他回上樓去。

樓上仍是嬉鬧一片,眾賓客酒興正酣。

狄公對另一名衙役道:“你就在這裏等候我,倘若王麼哥回來立即逮捕他。——沈掌櫃必是不湊巧趕來時被王麼哥一刀砍殺的,遺落下那方絹帕,張氏則驚嚇得奔逃出門。”狄公出了王家,踏着冰雪急匆匆趕到了孔廟門口,解了繮繩,牽過坐騎,翻身上馬飛速向西門馳驅。這時,他心急如山:殺死一個已經夠不幸的,不能再出第二條人命了!

到了西門,狄公下馬,匆匆升上高高的城樓,向西門內外張望。卻見一個女子遠遠站在轉角的雉堞邊,正打算向城樓下跳。

狄公急奔到那女子跟前,顧不得許多避嫌,一手拽住她的臂膊,一手搖道:“王張氏,切勿尋此短見。你丈夫面前還可從容計議,萬萬不可輕易造次。”張氏吃狄公這一喝,清醒了許多,張大着一對眼睛,驚惶地瞅着狄公。狄公見她雖面憔悴,尚有幾分姿

“先生…你想來是衙門裏做公的了。我丈夫真的將他殺了?這都怪我啊!”説着傷心地嗚嗚哭泣起來。

“被殺死的是質鋪的沈掌櫃嗎?”狄公問。

張氏悲哀地點了點頭,噎噎地訴道:“我的天啊!我太蠢了!我與沈掌櫃從不曾有過不軌之舉,我只不過想開個玩笑逗我丈夫。沈掌櫃向我預訂了一套繡花絹帕,準備新年送給他的侍妾。這事我不曾告訴丈夫,只想等年底結賬後拿到工錢,出乎意外讓丈夫高興高興。——今天傍晚,我在趕繡最後一方絹帕時,我丈夫回家來正巧碰上。他見絹帕上繡着一個‘沈’字,心中大疑,問我何故。我笑答是送給沈掌櫃的,叵耐他信以為真,氣咻咻去廚房了一柄菜刀便叫嚷道要將我和沈掌櫃一併殺了。我嚇得逃出門去,想在西門裏我姐姐家暫避一宵,不料姐姐出門了,沒奈何只得又轉回家中。誰知我丈夫已不知去向,屋裏滿地是血…想必是沈掌櫃按約來我家取貨時,被我丈夫不分青紅皂白一刀殺了,都怪我沒早一步説明真情,戲言成禍。如今做出了人命,我丈夫再有個山高水低,叫我孃兒倆如何活?”説着止不住淚如雨下。

狄公好言安了一番,説:“王張氏,我們先回家去吧。此事既然已鬧大,悔恨莫及,只得從容留之,由官府依律處斷。”狄公、張氏,慢慢走下西門城樓。

回到王家。狄公命衙役將張氏引到樓上劉裁縫家暫歇,他便與兩衙役躲過一邊,耐心等候王麼哥回來。樓上仍是猜拳行令,鬨鬧一片。

突然門開了,一個寬肩闊背的漢子闖進屋來。衙役左右一躍而上將他押了,套上鎖鏈,按倒在狄公面前。一個紙包從他的衣袖裏掉了下來,白麪灑了一地。

一名衙役從地上捧起那推散包的白麪。

“老爺,這白麪潑灑了一地,污髒不堪,不能吃了。”狄公發現那大漢的右手手指上果然有血跡。

“王麼哥,你手上的血跡是怎麼回事?”王麼哥睜大了眼睛望着自己的右手手指,又看了看地上的血,不由大驚,嘴動了動,沒吐出一個字來。半晌,他忽然仰起臉來焦急地問道:“我的子在哪裏?她…她莫非出了什麼事?”狄公冷冷道:“此刻是本官問你!快與我從實招來!這屋裏這麼多血是怎麼回事?”

“我的子在哪裏?”王麼哥大夢初醒,瘋狂地跳了起來。衙役頭給了他一。他搖了搖頭,只覺眼冒金星,天旋地轉,又撲通跪倒:“我的——難道她?哦!我的寶生——我的兒子在哪裏?”他一對眼睛閃出近乎恐怖的光芒。

狄公緩和了口氣,問道:“王麼哥,今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今夜?”王麼哥猶豫起來。

衙役又是一,吼道:一老爺問話,快快回答!”王麼哥忍住疼痛,皺了皺眉頭,低眼又看了看地上的血,囁嚅道:“今夜,小人回家來時路上遇見米鋪的一個小夥計,他説他親見沈掌櫃下午來過我家。小人回得家來一看,鍋灶是冷的,年夜飯都沒有準備上,只見賤還坐在牀頭翻一方絹帕。我見那絹帕上繡着個‘沈’字,心中明白七分。肚子本來餓得發慌,又撞上這心病,一時怒起便去廚下出一柄萊刀,心想先殺了這婦再去找那姓沈的算賬。賤見我手拿菜刀,嚇得拔腿逃出門去。我想先不忙收拾她,怕她翅飛了不成?我掄起菜刀便待趕去沈掌櫃質鋪,轉念一想,又順手從牀上抓起那方絹帕,拿着了這證驗,好教姓沈的死得明白。誰知那絹帕上一枚針扎得我指尖出血。——原來那方絹帕上的花邊尚未繡完。

“這時我記憶起賤一向為富户人家做繡花針黹,藉以添補家用。莫非這絹帕正是為沈掌櫃接的生意。早幾見牀頭邊一疊絹帕,也都像是別人訂的貨。小人這才略有所悟,怕是錯疑了賤。我急忙趕到西門裏她姐姐家,見反鎖了門。又匆匆趕到沈掌櫃質鋪問究竟。沈掌櫃一見我去,便堆起一臉笑,遞過兩貫銅錢與我,説是他向賤訂的十方花絹帕,今天下午他去我家取了九方,尚有一方未繡完。他的侍妾見了絹帕十分高興,説少一方也不急着要,今夜又是除夕,故及早先奉上兩貫銅錢的工酬。小人接過銅錢,乃知道冤屈了賤,便匆匆趕到米鋪買了這一包白麪,準備回家包餃子吃。又後悔適才魯莽,使賤受了驚嚇,心中很是不安,便又去買了一朵小簪花,回家向賤賠罪,與她戴了,也好高興。小人這話句句是實,望老爺鑑察。眼下只不知賤在…”衙役聽得火起,口中大聲罵道:“俐牙伶齒的,説得倒是巧好。殺死了人,這滿地是血,還想狡辯?眼見這沈掌櫃的屍身都已掩埋,還來老爺面前花言巧語矇混!”正待掄起狠狠打去。狄公搖頭止住了衙役,又捋了捋頦下那又黑又長的大鬍子,頻頻點頭。

“王麼哥,你將那買的小簪花與我看看。”王麼哥從懷中將出一支紫紅的小簪花遞上給狄公。狄公擎在手中看了半晌,又看了看桌上那堆散包的白麪和桌下的血,沉凝不語。

突然樓上爆發出一陣狂笑,薄薄的一層天花頂板被踩得“登登”作響。

狄公命道:“將張氏及那小孩帶下樓!”王麼哥一見到他子和兒子,兩眼頓時閃出喜悦的淚花,蒼白的臉上泛出了紅潤。

“謝天謝地!你們母子原來無事。”張氏跪倒在王麼哥面前,嗚咽道:“麼哥,都是賤人的不是,我原只想開個玩笑,誰想到會假成真。如今你已成了罪人,他們馬上就要將你抓走,殺了人命,能不抵償?往後我們母子倆如何活下去哦!”説着忍不住又噎哽墮淚。

狄公吁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大聲道:“你們都與我站立起來!”又轉臉命衙役:“將王麼哥身上的鎖鏈解了。”兩名衙役面面相覷,狐疑重重地望了狄公一眼。見狄公微微笑着,又不敢多問,只得上前將套在王麼哥身上的鎖鏈解了取下。

狄公扶起王麼哥,和顏悦説道:“今夜你險些闖出大禍。你有如此賢慧的子,是一大福氣,哦,你的兒子寶生也是一個十分聰明可愛的孩子,今夜要不是他,可真要家破人亡了。好了,此刻已近除夕‮夜午‬,你們灶頭尚未起火哩。我走了,你們包餃子,準備辭舊歲新年吧!”狄公示意兩名衙役,正待走出門去。

張氏顫抖着聲音説道:“老爺,那沈掌櫃被殺的案子如何處置?真的寬豁了麼哥?”狄公笑道:“哪有什麼案子?沈掌櫃好端端的正在他家中與侍妾欣賞着你的繡花絹帕哩。——王麼哥並沒有殺沈掌櫃。”

“那麼——那麼,屋裏這許多血——血成河了,是如何一回事?”狄公仰頭望了望天花頂板,笑道:“今夜樓上劉裁縫家排宴請客,請李屠夫來宰殺了一口豬。劉太太笨手笨腳,不慎將裝豬血的大木盆潑翻了,豬血從天花頂板上下來,了你們家一桌一地,——如今乃明白了吧?一場虛驚啊!”王麼哥夫婦驚喜集,仰頭看污黑的天花頂板上果然還粘着有鮮紅的血跡,不住相對大笑:“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兩名衙役乃大夢初醒,忍不住也高聲大笑起來。

“哈哈。”樓上也傳來了那些吃撐了烤、灌醉了白酒的賓客們的笑聲。

王麼哥將那朵紫紅的小簪花小心戴在張氏的鬢髮間。他們三人笑望着狄公,眼中蕩着由衷的之情。

‮夜午‬的鐘聲撞起,大街小巷頓時響起鞭炮聲,此起彼落,連成一片。

狄公乃想到已是新年元旦的清晨了,忙拱手向王麼哥一家拜年:“恭賀新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