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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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今兒外頭天氣涼,您還是改等天暖和了再去吧。”映霞道。致庸搖搖頭,有點生氣道:“胡説!我都走到這兒來了,還能不到長栓的墳上去看看嗎?前天下了大雨,我就説,得去他們的墳上看看,別讓塌了窟窿,雨水灌進去。走!”映霞一把拉住他:“爺爺,我説甭去就甭去,外頭兵荒馬亂的…”致庸一驚:“什麼?外頭又打仗了?還是又鬧饑荒了?”映霞急忙改口:“沒有沒有,這幾年天下太平,風調雨順,沒什麼事兒,咱們還是回去。”致庸正要轉身走,忽然眯細了眼睛,盯上了遠處出現的一隊災民,大叫道:“那是什麼?小栓子,快幫我看看,那是什麼?我這會兒,用胡大帥給我的望遠鏡也看不清楚了!”小栓剛要回答,映霞暗暗捅了他一把,擺擺手道:“爺爺,沒什麼,您看花眼了,那邊什麼也沒有!”致庸反覆轉動望遠鏡,叫:“胡説!那是人,怎麼看着像是災民!
…
不對,那正是災民!映霞,你這個混小子,幹嗎糊我,説那兒什麼也沒有?看我揍你!”他掄起枴要打,映霞早已跳開。致庸神情裏一時注滿了悲傷,道:“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映霞,你為什麼還站着,災民又來了,趕快回去搬大鍋,壘大灶,給災民熬粥哇!見到這麼多災民,你怎麼還在這裏站得住呀!我打你這個不懂事的壞小子!”映霞看他這般傷,忙笑着道:“爺爺,粥棚早就開了,在村西頭呢,您以為您讓我當了家,我什麼都不懂啊!”致庸鬆了一口氣:“真開了?”小栓忙道:“老爺,孫少爺真的在村西開了粥場,要不咱去那兒看看?”
“走…”致庸要走,又站住:“不,我不去,我不去了,我這一輩子,看到的災民太多了…咸豐五年我見過他們,光緒…我見過他們次數太多了,老天爺為什麼這樣待我,讓我死的時候,還見到他們!”説着他又哭了起來。
喬家大大的銀庫裏堆滿了銀子,致庸被映霞攙扶着,在銀架中間慢慢走着。小栓提着燈在前面為他照亮。致庸用手摩撫着身邊大筆的銀子,突然問:“映霞,我們家裏現在有多少銀子?”映霞想了想,半開玩笑道:“爺爺,您非要知道嗎?”致庸哼了一聲:“怎麼,我不是這個家的一家之主了嗎?”映霞道:“爺爺,您當然是,我在家裏,也就是個傀儡。”致庸有點不耐煩,又問了一遍:“多少,快告訴我。”映霞小聲道:“兩千萬兩。”致庸大驚失,不相信地看着他:“兩千萬兩?你把天下的銀子都到咱們家來了?”映霞看着他,嘆口氣:“爺爺…”致庸接着又問:“國庫…國庫一年收入多少銀子?”映霞想了想道:“去掉給洋人的賠款銀子,最好的年景,國庫一年也就能收進去七百萬兩。”致庸又是一驚:“怎麼,我們家的銀子,頂得上兩三個國庫?”映霞點頭。
致庸心中大驚,怒視着映霞。映霞有點害怕地看着他:“爺爺,您又怎麼了?”致庸顫巍巍舉起枴杖:“我打你這個壞小子,我們喬家,總共一百來號人,我們要這麼多銀子幹什麼?你把這麼多銀子放到這裏不動,怎麼為天下人生利?這麼多銀子放到你家裏,你想吃它嗎?”映霞連忙一閃,卻見致庸已經頹然放下枴杖:“走走,扶我出去,這裏讓我頭暈。”映霞趕緊扶他出去了。
夕陽慢慢落下,最後一片光焰似乎在筋疲力盡地收縮吐。喬家書房裏,致庸忽然在舊屜裏亂翻起來,叫道:“我的賬,我的賬在哪裏?誰動我的賬了?”映霞聞聲跑進來:“爺爺,您的什麼賬?您就沒管過賬啊!”致庸不講理道:“誰説我沒管過賬?我管過!去把二十年以前的那些舊賬,都給我找出來,我要算賬!”映霞生氣道:“爺爺,二十年前的舊賬,您這會兒還算什麼呀?人家欠咱的,咱欠人家的,早就清賬了!”致庸瞪着眼:“不,我要再算算,萬一我還欠了人家的賬,或者人家欠了我的,不算清怎麼辦?我一輩子的舊賬,要是算不清,我怎麼死?”映霞看了他半晌,道:“好,我給您找去。”沒過多久,致庸面前就堆滿了二十年前的舊賬簿。他顫抖着手翻了半天,道:“映霞,你找幾個記賬先生來,這些舊賬中的相與,一個一個,我都欠他們的銀子!”映霞大驚:“爺爺…”致庸繼續道:“這些相與,都是當年和我做生意的人,這些賬都算錯了,我們家至少得五倍還人家的銀子!”映霞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爺爺,您是不是糊塗了,這些賬都清過了,怎麼還欠他們銀子?五倍地還他們,那咱們一下得還給他們多少啊?”致庸絲毫不理會,蠻橫道:“還多少都得還!這個家,今兒還是我説了算!
…
”映霞倒一口涼氣,説不出話來了。
映霞無奈,自個兒在心裏嘀咕半天,只能到玉菡處求救了。喬家當年的那些舊賬,都在陸玉菡心裏呢。不料玉菡聽完映霞的話,默默看了他半晌,耐心道:“映霞,好孩子,聽你爺爺的,他要怎麼辦,你就怎麼辦!”映霞沒料到她竟會這樣説,忍不住衝口而出:“,您怎麼和爺爺一樣糊塗了…”玉菡嘆口氣道:“孩子,你爺爺這輩子,掙了上千萬的銀子,身上卻從來不帶一兩銀子。別人都以為他做生意是為了掙銀子,可是你們喬家人應當知道,他從來就不是為了掙銀子而做生意,一輩子都不是!”映霞有點不服氣:“,那您告訴我,爺爺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麼?”玉菡道:“你這麼聰明,十九歲就掌管了家事,像你爺爺當年一樣,你能猜得出來!猜不出來就回去猜,哪天猜出來了,再回來告訴!”映霞離開太谷,回祁縣來,走到半途,突然大叫道:“,我知道爺爺這麼做是為什麼了!爺爺一定是覺得中國的銀子到外國去的太多了,他這些天是在找理由,想讓這些銀子重新散到民間去,他想為中國人留住這些銀子,讓它們在民間動,為天下人生利!”他調轉車頭趕回去,向玉菡跪下道:“,我懂了,我這就回去,照爺爺的吩咐辦!”又是一天,喬家在中堂內,致庸原地不動地坐着,目光呆滯。小栓害怕地站在他身邊。映霞匆匆趕來,有點擔心道:“爺爺,您又怎麼了?”致庸突然動道:“你昨天説了一句話,你再把那話説一遍我聽聽!”映霞賠笑道:“爺爺,我昨天説了那麼多話,您要我把哪句話再説一遍?”致庸枴杖搗着地道:“就是那一句什麼,‘爺爺一生北上大漠南到海,東到極邊西到蠻荒之地,可世道要變,他做的事情沒有一件是能夠留存下去的!’你説過這話沒有?”映霞吃了一驚道:“爺爺,我那是胡説,您饒了我吧!”致庸堅持道:“不,你不是胡説,你説的是真心話,你以為你們這一代人心裏想的是什麼,我都不清楚?”映霞不由得笑了:“爺爺,我們想什麼,您説説?”
“你們這一代人,認為大清國要亡,我們這些人一生中做的事情,一件也留不住!”致庸叫道。映霞臉上的笑容落了:“爺爺,大清國照這樣下去,如果不亡,再無天理!”
“不行,…”致庸的聲音哆嗦起來“我一輩子…我這一輩子不能白活,我想救國,救民,我一輩子就想做這一件事…可我就是救不了國,救不了民,也一定要在世上留下點牢靠的東西,我非要留下一件牢靠的東西不行!映霞,把咱家的銀子拿出來,我要蓋房子!”
“爺爺,您要蓋房子?”映霞遲疑了一下問。
“這個國家的事我管不了,也不讓我管,我就用我的銀子蓋房子!映霞,你現在就去!把周圍還剩下的一些空地全買下來,人家要多少銀子,咱給他多少銀子!買下了這些空地,你給我去請天下最好的匠人,好好地蓋一座喬家大院!”映霞動起來:“爺爺,我們家新添的人口不少,都擠在一起住,是不方便。只是不知道爺爺打算花多少銀子!”致庸哼了一聲:“能花多少銀子花多少銀子!告訴那些匠人,不要着急,房子要慢慢蓋,用最好的石料,最好的磚,砌牆的時候,要用江米汁摻和白灰、蜂,再加上糖稀,用天下最黏的東西給我抹縫,所有的樑柱都給我用豬血泡,泡完了再給我塗上桐油,保證它們二百年內不受蟲蝕!”映霞伸伸舌頭,開玩笑道:“爺爺,您要是年輕,能把人家這一行的飯碗也奪了!’,致庸又道:“還有石匠和木匠,你要給我請來全山西最好的,告訴他們,房子蓋好後,我要看到天下最好的石雕、木雕和磚雕,要把那些一蔓千枝、和合二仙、三星高照、四季花卉、五福捧壽、六合通順、七巧回紋、八駿九獅、葡萄百子等等我們這個年月的好東西都給我刻上,留下來…”説着不知怎的他又哭了起來:“國家的事我做不了什麼主,天下的黎民百姓我也救不了多少,這個院子的事我還做不得主嗎!辦去!”半年過後,一座全新的喬家大院落成了。這一天,映霞又陪致庸去銀庫看,這時銀庫裏的銀子已經去了三分之二。致庸慢慢地走着,心中突然一動,猛地站住,臉蒼白,低聲叫道:“我把想了一輩子的大事忘了!我怎麼了?真是糊塗了嗎?”映霞緊張問:“爺爺,怎麼了?”
“映霞,咱們家裏還有多少銀子?”映霞一愣:“還有六百二十萬兩!”致庸心中一寬,淚道:“好,好,你給我寫兩張銀票,一張三百萬兩,一張三百二十萬兩,我要還債!”映霞大驚,哭腔道:“爺爺,您還要還債?”致庸點頭,神情蒼涼而悠遠:“當然要還!爺爺一生都是生意人,生意人當然要講誠信,欠債就要還!我快死了,不能欠着這兩個人的債走啊!”映霞心疼道:“爺爺,把這些銀子還了,咱們家就一兩銀子也沒有了!”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你爺爺接管家事的時候,不但沒有銀子,還欠了人家許多債呢!”映霞聽他説得悲涼傷,一時間也不好多問,點點頭去了,轉眼拿回了兩張銀票。致庸接過來,一張一張看仔細了,進靴筒。他對映霞説:“明天給我套車,我要去兩個地方見兩個人,我一輩子欠她們的債,該還了!
…
”4這天下午,就在致庸拿到了那兩張大額銀票的時候,一場大事正在山西大地上醖釀着。幾年前,一些英國商人進入山西,以極低的價格佔有了陽泉礦山的開採權,此事引起了山西上下愛國人士的極大憤慨,一直有人呼籲晉商聯合起來,大家一起出銀子再將陽泉礦山從外國人手中買回來,留給中國的後代子孫。這一年元楚從本橫濱使館參贊的位置上任滿回國,不滿清廷的腐敗,毅然離開官府,回到山西,為買回陽泉礦山一事親自奔走起來。
元楚所以回到山西,還有另一個原因。到了十九世紀末,興盛了一百多年的水家終於在外國資本的壓迫下,敗落下來。水長清娶的妾連同妾生的另一個元楚也死了,這時他除了留下一個又老又聾的老媽子侍候自己的生活,趕走了身邊所有的人。現在,他自己也沒有幾天活頭了,於是寫信給他一直不認的元楚,讓他回到家裏來,他有話留給他。
元楚回到水家的當天,水長清就在自己住的一間斗室裏見了他,指了指自己牀前地道:“你回來了,回來了就好。我當年的話沒錯吧,讀書做官,那是誤人歧途。我要死了,水家也窮了,只剩下一點點銀子,我埋在地下,指望你有一途知返,不再讀那個書,回來繼續做個小本生意。等我死了,你就把它挖出來。你爹這一輩子也吃了,也玩了,票的戲比誰都多,沒啥遺憾的,我死了!”説完他就閉上了眼睛,不再理跪在牀前的元楚。
水長清到死都是一個奇人。他白天説了自己要死,當天晚上就死了。元楚為父親出了大殯,回頭來父親牀前挖那“一點點”銀子。他沒想到,這一挖,他竟然挖出了整整六百萬兩白銀!
這也就是元楚所以敢於聯絡同志去做贖買礦山之事的一個原因。加上全山西商界的義捐,當他來到喬家的這一天下午,手頭上已經有了八百萬兩銀子。
致庸一動不動地坐在在中堂裏見了元楚。元楚行禮完畢,將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和來意説給致庸。致庸一聽又動了,大聲咳嗽了半晌,才憤怒地問道:“怎麼,外國人要我們的銀子,現在還要我們的山河?”
“對,舅舅,外國人要完我們的銀子,又要我們的山河,要完我們的山河,就該要我們這些人做他們的奴隸了!我們中國人不能看着中國就這麼亡了!”誰都沒有想到,平站都站不穩的致庸竟然猛地站直起來,大怒道:“不行,喬致庸還活着呢!他們奪不走我們的山河,除非喬致庸死了!”
“舅舅,您是説您答應捐銀子了?”元楚喜出望外道“您打算捐多少銀子?”這會子致庸又糊塗了,回頭問映霞:“你昨天説咱們家還有多少銀子?”映霞道:“爺爺,還有六百二十萬兩銀子,您不是打算拿它們去還債的嗎?”
“現在還還什麼債?元楚,你都拿去!一定要幫中國人把我們的山河買回來!”説着,他想起來了,將兩張銀票從靴筒裏取出來,鄭重地給元楚,一時心中又悲涼起來:“元楚,舅舅告訴你,這兩筆銀子,我原本是打算還給我的兩個債主的,可現在我不打算還了,你…拿去吧!這是我能為這個國家做的最後一件事了…”幾後“山西商人聯手護國,眾志成城贖買英人所據晉礦”的消息,通過各地報紙,飛快地傳遍山西,傳遍全國。致庸看到這個好消息,在一陣窒息般的大咳後,吩咐小栓套車,他要去太谷和榆次。
致庸沒有必要再去榆次何家了。他一走進太谷陸家的老宅,一眼就看到了他這次出門要見的兩個女人——玉菡和雪瑛,正坐在一起喝茶。
“你們兩人現在住在一起?”致庸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雪瑛見狀笑道:“表哥,你這話就怪了,我們倆怎麼就不能住在一起?”致庸仍舊沒回過神:“我是想説,你們倆…什麼時候竟成了朋友!”玉菡一邊請他落座,一邊回來坐下,朝雪瑛擠擠眼睛,然後笑着問:“老爺,你瞧你這話問的,我們倆也老了,兩個老人,還有什麼事情,能妨礙我們做朋友?”致庸一雙老眼望着她們,心中大為動,竟然下淚來。雪瑛解釋道:“官長年在外面做生意,我在榆次那邊,成了一個孤苦伶仃的老婆子,表嫂在這邊也成了個沒人疼沒人管的孤老婆子,再説她又有病,我來了,我們兩個沒有人疼的老女人,就能相依為命了。”致庸點頭道:“我明白了。你們倆現在過得比我好。”玉菡望着他笑,眼裏溢出淚花:“老爺,你可是越來越老、越來越醜了。”致庸滿不在乎道:“你們説的不錯。雪瑛、玉菡,我的子不多了,所以有些事不早點辦,就有可能辦不了了。”玉菡和雪瑛對視了一眼,開玩笑道:“原來老爺是找我們辦事,不是來看望我們。老爺要辦什麼事,就講吧。”致庸點點頭道:“有幾年了,我一直都在替自己算賬。算來算去,喬致庸這一生,上不負國家,中不負朋友,下不負喬家,對不住的只有兩個女人。”玉菡看一眼雪瑛,含淚笑道:“這話聽起來好像是沒有錯。”致庸道:“我還欠着你們的銀子呢。我欠雪瑛表妹三百萬兩,前前後後共欠陸家三百二十萬兩。”玉菡和雪瑛笑起來。玉菡現在越來越不饒人,笑道:“哇,老爺今天是來還我們銀子的。老爺,你的銀子呢?”致庸嘆一口氣道:“本來我已經讓映霞把銀票準備好了,一張三百萬兩,一張三百二十萬兩,可是前幾元楚來了,這筆銀子讓他拿去,替中國人贖買陽泉的礦山了!”雪瑛當下就笑起來,對玉菡道:“表嫂,你瞧瞧,他巴巴地説要還我們的銀子,原來是假的!”玉菡道:“可不是!”她故意道:“老爺,你不還我們的銀子可不成,你得還我們的銀子。”説着,她捂着嘴笑起來。
致庸顫巍巍站起,對她們恭敬道:“喬致庸老了,也許這一輩子,都還不了你們的銀子了。當年在包頭,別人欠我八萬兩銀子,我讓他還我一個籮筐,磕個頭就算了,今天我也一人還你們一件東西,給你們磕個頭吧。”玉菡忍不住驚奇道:“老爺,到了這會兒,你還有什麼東西能送給我們?”致庸哆哆嗦嗦在口袋裏摸了半天,摸出兩個鴛鴦玉環。
“鴛鴦玉環!”玉菡和雪瑛同時大叫起來。致庸點頭,慨道:“這兩個玉環,一個原本是陸家的,一個原本是何家的,後來都到了喬家。我現在也不知道哪個是陸家的,哪個是何家的,我就拿它們,給你們清賬!”説着他將玉環遞過去,玉菡和雪瑛一人一個。玉菡和雪瑛忍不住熱淚盈眶。致庸也紅了眼圈,道:“好了,兩位債主坐好,我要給你們磕頭了。”那雪瑛就拉着玉菡的手玩笑般地坐好,笑嘻嘻地道:“表嫂,咱們坐好了,就讓他給我們磕頭,他這一個頭,加起來總共值六百多萬兩銀子呢。讓他磕。”玉菡心中不忍,道:“妹妹,你還是這麼頑皮,他這麼老了,就別讓他磕了。”雪瑛拉住她的手,嬌聲道:“不嘛,他負了我這一輩子,也負了你大半輩子,我還一個頭都沒受過他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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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磕呀,快磕!我們等着呢!”玉菡還要去阻止,手卻被雪瑛拉着,動彈不得,嘴裏叫着:“致庸,你就別…”他這一個頭,剛準備要磕下去,雪瑛趕緊扶住他,想了想道:“表哥,你看!”她含淚帶笑將手掌平攤又握住,致庸擦擦眼睛奇道:“真的老了?什麼也沒有哇!”雪瑛拭了一下眼淚,含笑平和道:“阿彌陀佛,即是空,空即是。愛即是空,恨也是空,你負我是空,我害你亦是空,愛恨情仇都是空,至於所謂相欠那更是空。”致庸一愣,想想道:“空,那豈不是什麼都沒有嗎?”雪瑛又一笑,直視致庸,眼神如孩童般純淨,又攤開手掌繼而握起道:“表哥,大家一路走來,空並不是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也並不是空啊!”致庸想了想,突然大悟,然後依舊恭恭敬敬跪下,雪瑛笑一笑,這次卻並沒有推卻,靜靜受了他一拜。
那致庸就又顫巍巍地起身,在二人面前跪了下去,説道:“兩位,今生今世,喬致庸不能還你們的恩情,來世但願能做一隻小貓,依偎在你們兩人懷裏。”説着,他磕下頭去,再也沒有起來。
玉菡看他一動不動,猛地推開雪瑛,大叫道:“二爺,你怎麼啦?”雪瑛也撲過來,叫道:“致庸,致庸,你怎麼了?
…
”致庸一動不動地伏在那裏,彷彿他這一生的願望,就是向這兩個他曾經愛過和愛過他的女子長久地深情地跪拜下去。耳邊兩位曾經與他生死相許的女子的呼喚之聲,越來越變得異常年輕嬌美,卻又越來越遠。他還沒有死,但他已經不能再對她們睜開眼説些什麼了…他的生命正越來越快地遠離這個世界,他似乎又聽到了多年前那個永遠的追問——“致庸,致庸,究竟是蝴蝶變成了莊周,還是莊周變成了蝴蝶?你説,你説啊…”到了後來,連這追問也聽不見了,他清清楚楚地意識到,這就是死…
2005年11月8改定於北京升虛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