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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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和皇上的大轎落了地。李蓮英親自將轎門打開。慈禧緩緩下轎,趴在地下的致庸忍不住悄悄抬頭,定睛看去,不覺大驚。這慈禧布衣荊釵,竟像一個鄉下老嫗。他不相信地看看跪在身邊的潘為嚴,潘為嚴也不敢相信地回頭看看他。致庸再一回頭,覺變了:這個如同尋常村嫗的老婦此時也掃了他一眼,那不是一雙深含君臨天下的威儀的眼睛,而是一雙經歷了太多的驚嚇、恐怖的眼睛,一雙因孤獨無助而顯得極為悲涼和凝重的眼睛。
毓賢趕緊在一旁道:“喬東家,這就是太后老佛爺,還不恭請聖安?”致庸愣了一下,只得大聲道:“商民喬致庸,恭皇太后和皇上聖駕。皇太后聖壽無疆,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慈禧哼了一聲,並沒有馬上走,像是要看清這個被她唸叨了一生、今天又救了她的人一樣。
“老佛爺裏面請。”李蓮英説着,扶她走進大德通。消瘦的光緒皇上跟着走過來,看到致庸,特意停下腳步道:“喬東家平身。”致庸神情恍惚地站起,望着光緒一行人走進大德通的門去。長栓抹抹頭上的汗道:“東家,潘大掌櫃,她真是太后?看着像個山裏撿柴禾的老婆子!”潘為嚴瞪了他一眼,悄聲道:“少胡説,別看她現在倒了駕,讓她聽見了,還能現割了你的舌頭!”長栓伸了伸舌頭,趕忙退後。
天暗下來了。大德通內張燈結綵,僕人們川不息地將各名貴菜餚送進慈禧室內。慈禧吃得津津有味,當下對李蓮英道:“小李子,自打離了北京城,我可就沒吃過這麼多有味的東西。難為喬致庸一片孝心。”李蓮英在一旁嘻嘻笑:“老佛爺,這是奴才今兒聽您第三遭誇獎喬東家了。”致庸在大掌櫃室裏坐着,一直默不做聲。忽然潘為嚴高高興興地走進來,道:“東家,太后喜歡得不得了,説出了京城,就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致庸突然變了心情,站起來走進廚房,對還在忙碌的廚子道:“哎,都給我停下!停下!”眾廚子一驚,回頭看他。致庸道:“沒上的菜不上了!夠了!”潘為嚴跟進來,吃驚地看着他。致庸緩了緩聲調,對廚子頭道:“哎對了,太后從沒到過山西,不知道山西人每天吃的是什麼,你們給她做點山西人每天吃的東西讓她嚐嚐!”廚子頭為難道:“東家,今年山西大旱,山西人每天吃的東西,還不是野菜?最好也就是糧細做,什麼茶果多兒、高粱麪皮兒!”致庸道:“好,太后就想吃這一口,你們做,等會兒我親自給她上!”眾人看看他,又看他身後的潘為嚴。潘為嚴看了一眼致庸,道:“東家怎麼説,就怎麼做!還不快點?”廚子頭於是點點頭,對旁邊三個小廚子吩咐道:“趕快去找野菜,找高粱面兒!,,小廚子們笑起來:“這還用找,院子後頭野地裏就有的是…”李蓮英端着新做的野菜糰子走進慈禧的房間,想了想道:“太后,這是喬東家專門讓廚子做的山西風味小吃。他親自捧到門外,給奴才,説一定要請太后老佛爺嚐嚐!”慈禧道:“難為他一片孝心,端上來。你都讓人嘗過了嗎?”李蓮英點頭,接着將野菜糰子放在慈禧面前。
慈禧吃了起來。李蓮英在一旁賠笑道:“老佛爺,不好吃?”慈禧搖頭:“不,好吃!當了這麼多年太后,以為天下好吃的東西都吃遍了,沒想到還有這麼好吃的東西,這趟落難山西,我是因禍得福了!等會兒你拿兩個給皇上嚐嚐,他恐怕從來沒吃過呢!”李蓮英猜不透她的心思,一時間不敢再説什麼。
慈禧艱難地嚥着,緩緩道:“等會兒我吃完了,你去見見喬致庸,問他想讓我賞他點什麼。我們到了人家家裏,總不能一點東西也不賞,説來也是老人了。”李蓮英趕緊“嘛”了一聲,出門去找潘為嚴。
“什麼,太后要喬東家討賞?太好了!”潘為嚴高興地叫起來。
“李大總管,我們東家在大掌櫃室,這邊請!”大德通大掌櫃室裏,致庸剛剛坐下來,潘為嚴就陪李蓮英走了進來。李蓮英扯開嗓門道:“喬致庸接懿旨。”致庸不得已跪倒在地:“商民喬致庸接旨。”
“喬致庸,太后有旨,喬致庸接駕有功,可以向太后請賞。”沒想到致庸昕了這話,當場變道:“喬致庸有太后令商民花二百五十萬兩銀子從朝廷買來的二品官服,喬致庸不想再要太后任何封賞。”李蓮英吃了一驚,剛要説話,見致庸捂着頭“哎呀,哎呀”起來。潘為嚴心中明白,趕緊上前扶住致庸,回頭對李蓮英解釋道:“李大總管不要見罪,我們東家風癱之症又犯了…快來人,扶東家下去歇息!”長栓和賈紀櫻趕緊跑進來,將致庸扶出去。
李蓮英看着致庸走出,哼了一聲:“這個喬東家沒福氣,太后讓他討賞,他居然病了,罷了罷了!”潘為嚴轉身攔住李蓮英,躬身恭敬道:“李大總管,商民潘為嚴,大膽替東家向太后老佛爺討賞!”李蓮英尖着嗓子道:“老潘,怎麼,你要替你們東家討太后的賞?”潘為嚴賠笑道:“正是!太后駕臨大德通,是喬家曠古未有的榮耀,潘為嚴忝居大德通大掌櫃之職,怎麼能不為東家向太后求賞!”李蓮英看了他一眼道:“老潘,你比喬致庸會説話多了。説吧,想替喬東家向太后討什麼賞,我都可以替你説去!”潘為嚴道:“商民不為東家討要官賞,商民只替東家求太后一件小事!”
“什麼小事?”
“當年喬家大德興茶票莊,曾一次代南方四省向朝廷匯兑官銀一千多萬兩,此後太后有旨,止票號再做官銀生意。今八國聯軍打進中國,兩宮蒙塵,各地官府的官銀自然解不到鑾輿之下,所以太后和皇上才沒有銀子用,差點被耽擱在山西。潘為嚴想請李大總管幫鄙東家求太后永久解除票號不得涉足官銀之,並允准票號協同辦理各地税收事務。那樣,太后和皇上就不會像這次這樣,被區區三十萬兩銀子難住了!”李蓮英笑起來:“老潘,你這人狡猾。永久解除票號不得涉足官銀之,一直是你幾十年夢寐以求的事,今天你卻説是為了朝廷和太后使銀子方便…不過話又説回來了,讓票號涉足官銀,其實也不錯,至少下回太后去哪裏巡幸,只要隨身帶幾張銀票就行了,再不用我臨時抱佛腳,到處借銀子,又借不到!
…
不過這事要説,還不能這麼説,我幫你想想辦法,拐個彎説這事,説不定能成!”説着他斜睨着眼看潘為嚴,潘為嚴會意,當即遞過一張五十萬兩銀子的銀票,賠笑道:“潘為嚴就先替東家謝李大總管啦…”李蓮英哼了一聲,接過銀票掖在袖子裏,站起出門。
一回到慈禧的住處,李蓮英就換了一副模樣,恭恭敬敬跪下,把潘為嚴代致庸求賞的話説了一遍,然後笑着補充道:“太后,其實也不是什麼恩賞。奴才是看太后和皇上一路西行,用銀子實在不易,眼下洋人又把大清國鬧了個天翻地覆,各省官銀無法解送過來,太后和皇上用銀子不方便,才覺得不如答應了他們,以後就讓喬家大德通票號幫朝廷從各省匯兑官銀給太后和皇上使用…”慈禧點了點頭,不假思索道:“眼下連堂堂的山西總督毓賢毓大人,都給我不來銀子花,喬致庸的大德通票號要是能給我們來銀子,這個主意有何不好?”李蓮英連連點頭。慈禧想了想又道:“我要是開了票號不得涉足官銀之,喬致庸這回借我的銀子,以後就不會讓我還了吧?”李蓮英一愣:“這…”慈禧看看他道:“你出去給喬家的人説,他們若是還想要我還銀子,我就不開這個;他們要是不讓我還,我就開了這個,從此讓票號涉足官銀。不僅如此,我還要再給喬家大德通票號一個恩典!山西總督毓賢竟然不能為我籌辦三十萬兩銀子,那以後三年,山西的税收事宜就不要讓他管了,就讓喬家大德通在山西替我和皇上收税,直接解送到行在去!”李蓮英心下高興,面上仍淡淡道:“太后老佛爺聖明,奴才這就去傳旨!”他轉身出,回頭又恭敬道:“啓奏太后,還有一件事,奴才差點忘了回!明天太后和皇上啓駕西幸,喬致庸恐怕不能趕過來送了,他的風癱之症又犯了!”慈禧毫不在意道:“三十萬兩銀子不是已經兑過來了嗎?”李蓮英趕緊點頭。慈禧撫了撫長長的指甲,道:“兑過來就行了,喬致庸來不來的,我也不在意。只是這個喬致庸,端的可惡,他還以為我不知道他最後給我吃的是野菜糰子呢,我也是苦孩子出身,他騙不了我!”
“是,天下人誰也沒有太后聖明!”李蓮英捂嘴一笑,躬身退出。
當天晚上,潘為嚴就將這個消息稟報給致庸。他以為致庸會大喜過望,但是他錯了。致庸久久地站着,眼淚滾落下來。半晌才道:“潘大掌櫃,我們等了多少年,喬致庸幾乎等了一生,這實現匯通天下的機會,才終於來臨了!
…
趕快通知全國各家票號,票號可以經營官銀了。讓大家一起來做,我們這匯通天下的夢想,頃刻間就能實現!要快!
…
”3説話間又是幾年過去了,年關將至,喬家內外又熱鬧起來。第一,四年一度的賬期到了,這是東家、掌櫃的和夥計們分紅的季節,是銀子紮紮實實進到自己家的銀庫和口袋裏的季節;第二,眼看着又到了臘月二十四,又是喬家大掌櫃吃團圓宴的子。從各地分號歸來的大掌櫃們齊聚一堂,歡聲雷動。
潘為嚴在門外一邊與陸續趕來的大掌櫃們打招呼,一邊低聲問高瑞:“高大掌櫃,人都到齊了,東家到底去了哪裏啊?真急死人了!”高瑞一把拉住滿頭白髮的長順問:“東家哪兒去了,別人不知道,你一定知道!”長順想了半晌,才咧開缺牙的嘴一笑,道:“應該和往年一樣,東家讓人拉着車,挨家挨户給過不去年的人家送和白麪去了!”高瑞和潘大掌櫃相視一眼,都鬆了口氣。潘大掌櫃趕緊又回屋裏去招呼眾人:“大家先坐一會兒,東家去村裏給窮人家送和白麪去了,我們再等一會兒,不把這件事做完,他是不會回來的!”高瑞也進來招呼起大家:“大家坐大家坐,咱們不急,等東家回來。”眾人也不意外,鬧哄哄地坐下,一邊喝茶,一邊七嘴八舌地聊起生意來。
長栓已經不在了,現在替致庸趕車的是長栓的兒子小栓,致庸跟在車後走,身邊跟着長孫映霞。映霞已經十九歲了,照致庸的意思,已經掌管起了喬家的家事。馬車上放着成塊的和成袋的白麪,車子走走停停,每到一個看上去是寒門小户的人家,小栓就把一塊和一袋面從車下取下來,放在這一家的門外。致庸默默看着,也不説話,更不敲門,完了小栓就繼續趕車朝前走。
致庸晚才回到在中堂裏坐下,潘為嚴和高瑞聞訊,馬上趕過來。致庸一動不動地坐着,問:“都來了?”
“都來了,等東家半天了!”高瑞道,不明白老爺子為何面沉重。潘為嚴道:“東家,人都到齊了,東家若是身體不適,請映霞少東家代勞也是可以的。”致庸沒有回答,眼睛望着門外,突然道:“潘大掌櫃,高大掌櫃,這一個賬期,我們大德通每股的紅利是多少?”
“啊東家,我還沒來得及向您稟報呢。今天上午我和高大掌櫃把賬算完了,這一次,我們大德通每股的紅利撐破了天!”致庸神情平淡:“到底是多少?”潘為嚴一字一句道:“一萬七千二百三十四兩!東家,就連剛在鋪子裏頂一釐身股的小夥計,今年也能分到一千多兩銀子的紅利!這可是大德通開天闢地從沒有過的事!”他自己已經動起來,幾乎要出眼淚。從當年喬東家禮聘他出任大德通的大掌櫃,經過了多少年的磨難,又遭遇過多少風雨艱難,大德通才有了今天這種匯通天下的局面,這種全國票號業領袖的地位。説完剛才的話,他以為致庸一定也會像他一樣動,但是沒有,致庸仍然沉沉地坐着,神情竟然越來越沉重了:“潘大掌櫃,高大掌櫃,大德通今天一股紅利競有一萬七千多兩,你們總共賺了多少銀子?這些年國家的情形一不如一,洋人大舉入侵,山西大商家一個個倒閉,走在祁縣大街上,你能看到商鋪一家接着一家關張…這四年你們怎麼還能賺到這麼多銀子?這些銀子,是你們做什麼生意賺來的?”潘為嚴看一眼高瑞,心中一沉,回頭耐心解釋道:“東家,自從庚子國變那年我們接了太后皇上一次駕,就出了大名,各地官府年年都找我們往京城裏匯兑大批官銀,朝廷要應付洋人,一時銀子不湊手,也找我們借,最後乾脆把英國人做大總管的海關税直接退給我們;還有那些皇親國戚,竟會覺得太后是我們的靠山,也把自己的銀錢生意給我們做,我們的贏利自然就大了!所以…”他沒有再説下去,因為他注意到致庸並沒有認真聽他講些什麼,致庸盯住的似乎只是自己的內心。
“潘大掌櫃,高大掌櫃,你們告訴我,經你們手從全國各省匯過來的銀子,到朝廷以後,都去了哪裏?”潘為嚴和高瑞又相視了一眼,一時間不敢作答。
“你們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年做的都是什麼生意?你們做的是幫朝廷從各省解送銀兩,向倭寇納甲午戰敗賠償銀子的生意,做的是幫助朝廷向列強納庚子國變之年朝廷答應賠給八國洋兵四億五千萬兩銀子的生意!你們做的是幫外國人拿走中國人銀子的生意!你們…”致庸説得動,忽然哭了起來:“我一生都在夢想匯通天下,沒想到匯通天下了,竟然做的是這種事情!
…
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年,不用外國人再打進來,中國的銀子就空了,大清國就完了!國家完了,咱們的票號,咱們的生意,也要完!你們今天這麼高興,就沒有想過,這麼好的生意,還能撐幾年?”在中堂裏安靜下來,只能聽到致庸一個人那蒼老的哭聲:“國家都要完了,你們今天給我喬致庸賺回這麼多紅利還有什麼用?我能吃它們嗎?”又是一年過去了,致庸更加蒼老了,這一天他走出喬家堡,扶杖站在田頭,舉着那單筒望遠鏡朝遠方望着。他的身體已極為虛弱,皓髮如雪。小栓和映霞陪着他,致庸回頭問:“小栓子,你父親死多久了?”小栓輕聲道:“回老爺,我父親他死了三年了。”致庸長嘆一聲:“你父親他跟了我一輩子,我們説是主僕,其實是朋友,是夥伴…走,咱們去你父親墳上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