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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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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玉菡慢慢走上江家繡樓的時候,帶着一種極為複雜的覺。即使是多年以後已經完全平靜,回想起當時的經過,她也還是不能真正將其描述出來。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踏上繡樓的那一刻,她確確實實受到了一種混合着悲傷的強烈憐憫,但當她在繡樓上,看到那個消瘦的倚窗而立的背影時,這種憐憫中又多了另一種莫名的恐懼。

玉菡望着那個默默的背影,放下手中的包裹,半晌鼓起勇氣道:“雪瑛妹妹,我知道,眼下全天下妹妹最不願見的人就是我。我不是不怕妹妹會冷待我,可我還是來了。因為,因為是致庸求我來的…”雪瑛猛一回頭,深深地看着玉菡。四目相對,兩人都暗贊對方的美麗,接着各自心中一疼,競像刀剜一般。

兩人相對呆立了一會,雪瑛突然冷笑道:“雪瑛一向無城府,你和大表嫂,還有你的丈夫喬致庸,想對雪瑛做什麼,一一地都做了;世間今天還有江雪瑛這個人,是因為我還不想死。説吧,他讓你來幹什麼?”玉菡道:“其實前幾的信裏也都寫了,但既然妹妹這麼問,我就再説一遍吧,致庸所以今天讓陸氏來見妹妹,是前次他自個兒來過,勸了妹妹,可是你不聽他的話,還是要嫁給榆次何家的大少爺何繼嗣!”雪瑛道:“嫁給誰,不嫁給誰,這是我的事,與你、與他有什麼關係?”玉菡心一痛,道:“妹妹錯了,這事怎麼與陸氏沒關係?妹妹生得這麼漂亮,天生麗質,鮮花一般的年紀,竟然要嫁給一個眾所周知的病人…”説到這裏玉菡眼裏忍不住湧出淚花“妹妹這麼做,不是還在記恨致庸,想懲罰我的丈夫,讓他心疼,還能是為了什麼?你讓我的丈夫心疼,就是讓陸氏心疼啊!”雪瑛的心突然顫起來,道:“表嫂,到了這會兒,你們終於知道心疼的滋味了?自從你用你們家的銀子,從我身邊奪走了致庸,江雪瑛九死一生,你們喬家沒有一個人想到過,沒有一個人來看過我是死是活…這段時間我剛剛下了決心要嫁給何繼嗣,你們兩個人一前一後都來了,都知道心疼了…”她仰仰頭,努力把眼淚噎回去,冷笑道:“陸玉菡,致庸不想讓我嫁給何家,你呢?難道你也不想?”玉菡想了想,拭拭眼淚道:“妹妹這話問得好,看樣子我沒有猜錯,妹妹直到今,仍然恨着陸氏;前次致庸來見過你,回去他就求我了,讓我替他來勸。陸氏思前想後,先是寫了一封信,但你無迴音。而今天所以還是大着膽子來了,就是覺得妹妹執意要嫁給何家,説不定也是為着陸氏。妹妹,陸氏出嫁前,並沒想過要拆散你們的姻緣,只是嫁到喬家後,我才知道自個兒的丈夫原來已經有了心上人,這個心上人就是妹妹!妹妹只知道喬家為了借銀子渡難關犧牲了妹妹,妹妹應該知道陸氏在這件事情上是無辜的,妹妹為致庸的負心而傷痛,這傷痛誰都知道,可陸氏的傷痛又有誰知…”雪瑛哪裏聽得進這話,淚道:“你嫁給了自個兒喜愛的人,要名分有名分,要丈夫有丈夫,如果這也算受傷,那我寧願受傷的不是你,是我!

”突然,她又抹淚冷笑起來:“哦,我明白了,你剛才這麼説,是你發現雖然致庸娶了你,心裏裝的仍然是我,你妒忌了,難受了,你為這個心疼!但你知道不知道,就因為有了一個你,我和致庸今天才會如同天地兩隔!你…你的話説完了嗎?説完了你就可以走了!”玉菡強作鎮定,含淚道:“妹妹,陸氏的話還沒有説完。雖然陸氏從沒有傷害過妹妹,可妹妹一定要説致庸娶了陸氏,陸氏也就傷害了你,陸氏也無話可説,畢竟他是我的丈夫,他負了妹妹,也就是我們喬家負了妹妹。可妹妹也替我想想,此刻我就是想替致庸彌補過錯,又能怎麼樣?我不是沒給過他機會,做夫之前,我曾經要他給我一張休書,可他沒這樣做,是他自個兒留下了我!”雪瑛大為震驚:“不,你胡説!”玉菡指着自己的心口道:“妹妹,我對天發誓,我不是胡説。我講出這件事,只是想讓妹妹知道,事情到了這種地步,無論是你、我還是致庸,誰都再也改變不了什麼了!這是我的命,你的命,致庸的命!既然這樣,我們三個人為什麼還要互相傷害?為什麼我們就不能盡棄前嫌,像至親一樣和睦相處呢?”雪瑛心中一時大亂,一時間也理不出頭緒,仍舊生硬道:“陸玉菡,你還沒有回答我剛才的話,你就真的不想讓我嫁給何家?”玉菡想了想,道:“妹妹一定要聽,陸氏就説説真心話。妹妹,自從前次我親眼看到致庸離開你後心痛如裂的樣子,我就下了決心,無論如何,我都要想盡辦法讓你儘快嫁出去,不管你嫁給誰,只要你能嫁出去,致庸就不會天天想到你了,他就不會再為當初辜負了妹妹心疼,我也就不用再擔心他會為此心疼而死了!”雪瑛哼了一聲:“可你現在又費那麼大的勁勸我別嫁給何家,這卻是為什麼?難道你就不怕你丈夫心疼了嗎?”玉菡內心掙扎起來,半晌才道:“妹妹一定要問,陸氏就説出來。因為我也是個女八,自打我上了這座樓,一眼見到妹妹,就像見到了我自己。將心比心,玉菡不能只為從妹妹這兒找回自己男人的心,就昧着良心勸妹妹嫁到何家去!陸氏和妹妹一樣,是個女人,一生只能嫁一次!”一聽這話,雪瑛的心頭一陣酸楚,顫聲道:“陸玉菡,我早就聽説了,你這個人對誰都是那麼好,你就是用你的好,還有你們家的銀子,拴住了致庸,讓他無法帶着我遠走高飛!可是我不相信,你剛才也把你自個兒説得太好了,説來説去,你一直都在為你的男人着想,為江雪瑛的未來着想,陸玉菡,在這件事裏,你就沒有一點兒自己的小算盤嗎?”玉菡搖搖頭,誠懇道:“妹妹錯了,我為我丈夫想,為妹妹想,就是為我自個兒想。如果妹妹真的嫁到了何家,致庸就會為妹妹心疼一生;致庸為妹妹心疼一生,陸氏也會為自己的丈夫心疼一生!致庸若為妹妹心疼至死,陸氏也會為自己的丈夫心疼至死!”雪瑛久久地望着她,半晌終於冷冷開口道:“陸玉菡,剛才我聽你説的話,差點相信你了,以為你在這件事上真的沒有錯,我該可憐你才是。可這會兒,我不會這樣想了!因為…因為你剛剛進了喬家門,也成了喬家的人,從來做事情只會替自個兒打算,一點兒也不會想到別人!”玉菡一愣,剛要説話,雪瑛揚起一隻手決絕道:“陸玉菡,你一定要我説出我的打算嗎?你想對了,致庸也猜出來了,致庸他果然聰明,我要嫁給何繼嗣,正是要讓那個負心的人一輩子心疼如割,這是他當初在財神廟裏對着神靈許下的諾言!玉菡,你們家有銀子,你又那麼好,你已經奪走了我的人,還不讓我留下他的心嗎?

只要能讓他心疼,我就留住了他的心!江雪瑛這一生已經完了,只要我能留下致庸的心,我什麼都願意做!走吧,我不想再見你了!”樓下,江母、明珠及翠兒等擠作一團,聽着樓上的聲音,每人一個心思,半晌只聽玉菡痛楚的聲音再次響起:“如果妹妹鐵了心要嫁到何家去,我也沒有辦法,我有幾句話送給妹妹。第一句,妹妹吉人天相,就是嫁到何家,也不一定就是跳進了火炕。我祝妹妹順順當當嫁到何家,何家大少爺會因為娶了妹妹而痊癒,妹妹從此和他生兒育女,家業興旺,終身有靠。第二句,上天沒有理由讓妹妹因嫁到何家而受苦,更沒有道理讓致庸和我因為妹妹的一意孤行心疼至死!妹妹,就是致庸有錯,就是他錯不可恕,殺人也不過頭點地!不要忘了,致庸身邊還有一個陸玉菡呢,只要陸氏活着,我就會舍下命來保護我的丈夫,不讓他心疼而死。妹妹,你多保重,我告辭了!”

“恕不遠送,表嫂,把你的東西帶走,我受不起呢!”雪瑛譏諷地重重地吐出“表嫂”兩字,同時指着桌上的包裹。玉菡猛回頭,痛聲道:“那是致庸帶給你的,你好好看看吧,尤其是小包裹裏的小玩意…萬事只盼你三思而行,好自為之!”説着她“咚咚咚”下樓,這邊江母、翠兒急得不行,也顧不得説什麼,與她擦着肩上了樓。

下了樓的玉菡一陣眩暈,差點摔倒。明珠趕緊扶住勸道:“小姐,不行就算了,您盡力了。”玉菡搖搖頭,剛要説話,忽聽樓上傳來雪瑛的聲音:“娘,我改主意了,我不嫁給何繼嗣…”明珠大驚,向玉菡看去。只見玉菡閉上眼睛,顫聲道:“咱們走!”玉菡回到喬家堡,躺在房內默默淚。致庸急忙趕過來,不知如何是好。曹氏心中也是着急,打發人看了好幾趟。致庸無奈,只在房中踱步,長吁短嘆。

眼見着致庸可憐,玉菡的心終於軟下來,哭腔道:“我想喝口茶。”致庸連忙雙手遞上。玉菡不接,嗔道:“我這樣躺着,怎麼喝?”致庸趕緊放下茶杯,將她扶在自己懷裏,親自喂她。玉菡在他懷裏呷了一口茶,眼淚忽又湧出,道:“她不會嫁給何家了…這下你滿意了!”致庸手一抖,杯子裏的茶競有少許灑出。玉菡看出了他的動,一把推開他,扯過被子,把自己蒙起來,咬着嘴又開始眼淚。致庸慢慢站起,猛然間熱淚盈眶。

他呆立了一會兒,突然拭去淚花,放下杯子,走到牀前,一把扯過被子鑽進去。玉菡不大叫:“你…你…”致庸不管,只在被中熱烈地地親吻着玉菡…

2陽光懶洋洋地照着祁縣。縣衙內,趙爾泰對着案頭的公文簡直目瞪口呆,半晌對錢師爺嘆氣道:“哎我説老錢,上次派下來的海防捐,多虧喬致庸帶頭,好歹收齊了!這還沒兩天,朝廷居然下旨讓山西商人捐官,還攤派給了名額和限期,二品以下的虛銜都能拿銀子買到,找不到人買還不行。這世道真是變了…”錢師爺看着他苦笑,猶豫了半天才道:“不久前您老才把喬致庸奏舉為義商,這可好,聽説是懿貴妃一句話,就讓皇上動起了這個腦子,只當山西的商人最聽話…”趙爾泰取下頂戴嘆道:“烏紗呀烏紗,趙某為了你,幾十年寒窗苦讀不算,高中後還借了五千兩銀子上下打點,才謀到了你,這會子尚且拉着一股債,可我是不戴你愁,戴着你更愁啊!”錢師爺想了想,開口道:“老父台,據我所知,喬致庸接替他大哥喬致廣經商之前,只是個秀才。”趙爾泰眼前一亮,道:“羊還是得出在羊身上!喬致庸既能為朝廷的海防慷慨解囊,説不定也不會拒絕花銀子買一個官兒。再説我還剛剛給他送去了一塊匾,這點面子他應當給我!這樣,明天你親自跑一趟,告訴他這是虛銜,好歹買一個,只要不是一品,要多大的頂子都行!”錢師爺撓着頭道:“老父台,我聽説喬致庸這人不按常理出牌,所以此事很難説呢,最好您老人家親自出馬,去喬家堡見一下喬致庸,我去了恐怕沒有這麼大的面子。”趙爾泰不詫異:“你覺得這件事比海防捐還難?這是買賣,好歹咱們還有東西賣給他呀。”錢師爺微微有點尷尬,但沒有再多説什麼。

過了兩,趙爾泰在喬家大院氣派的外客廳內坐定,呷了半天的茶,看着有點納悶的致庸,終於開口道:“下官聽説,喬東家自小也是十年寒窗,一心想考取功名,可惜兄長早亡,不得不棄儒從商,這事真讓下官替喬東家惋惜呀。”致庸笑容落下,淡淡道:“啊,致庸謝縣太爺惦記,不過此事已經過去好久,商民已不再想這件事了!”趙爾泰搖頭打着官腔道:“那可不行。俗話説得好,學得文武藝,售與帝王家,這天下的讀書人,哪個十年寒窗不是為了做官?喬東家,我今天就是為這個來的。我有辦法讓你不用受科舉之苦,也能進入仕宦之列,朝服頂戴,榮冠鄉里。”致庸聞言一驚,忍不住回頭看了茂才一眼,接着笑道:“太爺,有什麼話你就直説。我這人是個直子,你這麼繞來繞去,我實在不懂!”趙爾泰捻鬚道:“好好好,我就喜歡喬東家這樣直來直去。那我也不掖着藏着了,就直接把這件喜事抖出來吧——近朝廷體恤下情,恩准像你這樣有志於為國效力卻又不能從正途上謀取官職的人,可以捐助若干銀子給朝廷,以助軍用。朝廷會按照你捐助銀量的數額,讓吏部發文,賞給你一個二品以下的官職,當然這是虛銜。不過虛銜也是官,朝廷裏有名錄,省道府縣將你視作官紳;就是去世的先人,也能因之蒙受皇恩,牌墓增輝。你説,這是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致庸與茂才對看一眼,神為之一變。致庸道:“老父台,你是説朝廷下了旨,像我這樣的平民百姓只要願意花銀子,都可以買個二品以下的官職?”趙爾泰到底有點難為情道:“事情是這個事情,可如果你要這麼一説,朝廷好像…好像就俗了。”錢師爺趕緊幫腔:“喬東家,你這樣做了,也是給太爺面子,朝廷來的差事,這官要是賣不掉,收不上去銀子,這不是讓太爺坐蠟嗎?”趙爾泰一聽,回頭訓道:“瞧你瞧你,把這事情越説越俗了!”錢師爺趕緊住了口,趙爾泰停了停,接着捻鬚微笑道:“喬東家,你不在官場,這事可能聽來稀罕。其實一點兒也不稀罕,我都問過了,早些年間水家、元家以及太谷曹家,好多家都花銀子買過官,曹家、水家還給祖宗買過五品通奉大夫的虛銜,為的是墳上好看些。”致庸心中的怒氣一點點顯出來。趙爾泰道:“喬東家,你在海防捐上這麼捨得,在這捐官的事上,該不會捨不得銀子吧?”致庸猛地起身,聲俱變:“老父台,這拿錢買官的事,致庸斷斷不能從命!不是致庸捨不得銀子,縣太爺久讀聖賢之書,自然知道官職乃國家重器,只能通過正途得到。如果天下人誰都能用錢買到官,這個國家還有什麼指望?天下萬民還有什麼指望?”趙爾泰不:“那你的意思…”致庸擲地有聲道:“致庸雖然做了商人,可仍然是讀書人出身。我不會永遠都做商人,十年之後,待我的侄子景泰長大,我會把喬家的生意付給他,回去走科考之路!那時我自會憑着學問,考舉人中進士謀個一官半職,下為蒼生造福,上為朝廷效力。老父台,這種賣官鬻爵的事一定不是皇上的意思,恕致庸不能從命,請回吧!”茂才冷冷看着眼前這一幕,也慢慢起身,做出送客的架勢,趙爾泰鬧了個大紅臉,看看錢師爺,拂袖而去。

喬家大門口,趙爾泰氣哼哼地走出喬家大院的門,錢師爺張望了一會喪氣道:“老父台,上轎吧。”趙爾泰回頭看看:“等等,喬東家也不來送送我?”錢師爺道:“這個喬致庸,太不懂道理,老父台今前來,本是給他面子,他反倒不讓老父台下台。”趙爾泰久等致庸不出,自己走去上轎,反而開始心平氣和,道:“別這麼説,要論今有一人備極醜態,那也是我。喬致庸竟然連送也不送,倒是可愛。好吧,不送就不送,咱們自個兒走。”錢師爺笑道:“喬致庸如此無禮,老父台竟然不惱,反而誇他可愛,老父台真是高人啊。”趙爾泰聞言道:“我可算不上什麼高人,沒做官的時候.我知道自己是誰;將來有一天不做官了,我也知道自己是誰;而眼下呢,既然做了這麼個七品小官,就只好時而是人,時而是鬼,牛頭馬面,不可名狀,讓喬致庸笑話也沒什麼了。”説着,他在轎內坐穩,吩咐道:“起轎吧。”錢師爺有點拿不準他了,發了一會兒愣問道:“老父台,喬致庸今天對老父台如此無禮,難道老父台就不想治治他,給他點教訓嗎?”趙爾泰一笑道:“我要是個無恥小人,就想辦法治他了。可治了喬致庸,他還是不會拿銀子買這個官兒,那我就白做了一回無恥小人了,這不划算。説不準哪一天朝廷又要收海防銀子了,我還用得着他呢!”錢師爺這會心中總算明白過來了。

3趙爾泰他們走了,可致庸和茂才在客堂內仍舊呆立着,半晌茂才突然痛聲道:“現如今,君不君,臣不臣,這樣下去世道如何了得,真讓人灰心啊…”致庸半天不語,突然想起什麼,起身道:“你先坐會,我去趟學堂!”茂才點點頭,很快又自顧自發起呆來。

致庸打發長栓找出一件狐皮袍子,夾着走出去,剛到街角,就與哭着的景泰撞個滿懷。致庸一把抓住他,吃驚地詢問起來。景泰抹淚哭道:“二叔,四大爺欺負我,他們都欺負我!”致庸皺眉:“是不是你淘氣,不好好唸書,你四大爺打你板子了?”景泰搖頭,委屈道:“不是。我正在那好好唸書,四大爺喝多了酒,走過來説我是生意人家的孩子,讓我早點回去學算盤算利錢…二叔,他們瞧不起人!”致庸大怒:“真的?”景泰剛要回答,一羣歇課的孩子跑出來,還在起鬨:“做生意的孩子,快回去算利錢呀,早也算,晚也算,鑽到被窩還在算…”致庸眉豎起,大喝一聲:“走,景泰,給我回去!”景泰抹着小臉,又哭起來。

沒走兩步,一個身上裹塊花裏胡哨土布的叫花子,一頭撞過來,抓住致庸道:“大爺,大爺,行行好,給個買燒餅的錢。”致庸問圍觀過來的鄉親:“他是哪裏人?”圍觀的人都笑起來,七嘴八舌道:“二爺,這花子逛到這裏好幾天了,他説是平遙王家的後人,説他家往上數三代,是山西商人中的首富呢!”叫花子見他們譏諷他,喊:“怎麼着,你們還甭不信!瞧瞧,這是什麼?你們認得嗎?”説着,把身上披的那塊花裏胡哨的土布攤在地上,吆喝道:“瞧瞧,這是一張《大清皇輿一覽圖》,這上頭劃的紅道道,都是我高爺爺當年經商走過的地方!騙人?騙人還會有這張圖?”致庸蹲下去眯着眼睛一看,不覺大驚,只見那塊土布上,真的有一幅手繪的《大清皇輿一覽圖》,大清疆域一覽無餘,上面還標有一條條藍線和紅線。致庸大大動起來:“你真是平遙王協王老先生的後代?這張圖真是他老人家留下來的?’’叫花子急扯白臉道:“我當然是了,我叫王栓,我爹叫王家瑞,我爺爺叫王遠翔,我高爺爺就是王協,不信你去平遙的王家疙瘩訪訪!這高爺爺還有瞎認的?”致庸點頭問:“你這張圖賣不賣?”叫花子一眼瞅見致庸懷裏的皮袍:“這是蒙古產的狐皮,好東西!你想要我這張圖,就把皮袍給我吧,哈哈哈!”致庸立馬對他刮目相看:“啊,你還能認出這是蒙古產的狐皮袍子,説明你是個識貨的。”現在他一點也不懷疑對方真是平遙王家的後人了。

“好的,就照你説的,我把袍子給你,你把這張圖給我,你幹不幹?”四周一片譁然,叫花子吃了一驚:“真的?這麼好的東西,真換給我?”致庸點頭笑道:“我原想送給別人,可現在我改主意了。既然你是商家的後輩,我也是個商人,咱們成如何?”叫花子大喜,接過皮袍,轉頭想了想,又道:“不行,我還沒飯吃呢!”致庸也不多説,掏出一串銅錢給他。叫花子大為高興,接過錢,捲起那張圖往致庸懷裏一。致庸接過,立刻興奮地拉着景泰走了。叫花子把皮袍穿到身上,捧着一吊錢,高興得亂跳。眾人沒想到真的這樣“成”了,都吃驚不已。一個閒人嘀咕道:“都説喬家人是糊塗海,這喬致庸也一樣,一件上好的狐皮袍子換了一塊破布!”喬家書房內,茂才久久地看着這張地圖,半晌動道:“東家,你説的沒有錯,這條綠線從武夷山一直向北,過長江,走漢水…再看這邊,經太行山,過我們晉中,出雁門關,通向最北邊的庫倫和恰克圖,應該是茶路!”致庸點頭,興奮不已:“茂才兄,王協王老先生當年就能這樣走,可真是了不起啊。”茂才道:“你看這條藍線,從蘇浙一帶通向我們山西潞州,一定是絲路。從明末起,山西商人就從蘇浙一帶販絲,運往山西潞州織綢,再銷往全國。”話音未落,致庸又道:“那這條棕的線,一定是王老先生走過的藥路,從雲貴川一直通向東北,又折向兩廣…還有這條白線,從山西一直通到揚州,再折向京津兩地,這應該是鹽路!”茂才細眯着眼睛,邊看邊點頭道:“不錯!東家,你再看這條紅線,還有這些紅圈,如果我猜得沒錯,一定是王老先生當年走過的商路以及在大清帝國版圖上開設的生意。”兩人一時心中都大為動,茂才忍不住嘆道:“這位老前輩真不簡單,他那個年代,我們晉商前輩就已走遍了整個中國,北至大漠,南到南海,東至極遠,西至荒蠻之地,他們都走到了!”致庸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悠然神往道:“茂才兄,要我説,這才是真正的商人呀!”茂才一怔,忍不住深深地看着致庸。

致庸剛要説話,突見達慶帶着點酒氣闖進來:“哎致庸,你在家呀!”致庸臉上頓時沒了好氣:“是四哥啊,你怎麼來了?”達慶看看他,點頭笑道:“我來要我的皮袍子呀。聽達庚説,你這趟打包頭回來,給每人都帶了一件狐皮袍子,達庚的你讓人送家去了,我的還沒給我呢。我這會剛好過來,順便就…”致庸瞪他一眼道:“你的皮袍子沒有了,剛才我把它送人了!”達慶大急:“哎,你怎麼不跟我説一聲就送人了呢?”致庸氣道:“四哥,你不是瞧不起我們生意人嗎?就連生意人家的孩子唸書也是白費唾沫。可巧我送你的皮袍子就是生意人從口外做生意買回來的,你瞧不上,我把它送給叫花子了。”達慶又心疼又難堪,然變道:“你,你竟然把它送給叫花子了?”致庸哈哈大笑:“不錯,我都到了你門口了,可知道你看不上我們生意人,所以又回來了。出了你那個門,面就看見一個叫花子,我隨手就拿它從叫花子那裏換了這一張《大清皇輿一覽圖》。不信你到外面問問去,好些人都看見呢!”達慶一步步退出去,又羞又怒道:“喬致庸,你耍笑我!你把我看得連叫花子也不如?你有啥了不起,不就是做生意賺了點臭銀子嗎?就不知道自己是老幾了?我告訴你,你再有錢,也是商,自古士農工商,士為尊,商為末,我就瞧不起你們商人,你生氣去吧!”致庸仍舊大笑:“四哥,我告訴你,我偏不生氣!你看看我,我高興呢!倒是你,好像氣得不輕嘛!”達慶已退到院中,當下跳着腳喊道:“我生氣?我也不生氣!我知道,你大哥一直眼紅我們家中了五個舉人,從小讓你念書,想考個功名,回頭好裝點你們家的門面,可你怎麼沒考取呀?説是你大哥死了,你回來管事,其實你自個兒不是那塊料,聽説你去太原府鄉試,頭張卷子就胡説八道了一通,跑題跑大了。哼哼,你是中不了舉,才跑回來做生意的,你當我不知道,我都知道,全喬家堡、全祁縣的人都知道!”説着,他怒氣衝衝地一路小跑着走了。致庸看着,笑容驟落,不怒顏頓起。

早就聞聲過來的景泰見狀,上前道:“二叔,別生氣。我娘剛才都説我了!説我心小,沒志氣!”致庸嘆道:“我不是生氣,我是傷心,他怎麼就忘了,他自個兒也是商人之後!”景泰半懂不懂地點點頭:“二叔,咱不跟四大爺一般見識!”致庸蹲下去,拉住他的手道:“好侄子,二叔眼下就是因為你沒長大,才不能去唸書,中舉,才讓你四大爺這麼得意!你要好好唸書,別唸那些八股文章,要念好書,正經書,學做人的道理。等你長大了,把喬家的生意接過去,二叔回頭去讀書,清清白白考個舉人,給他們瞧瞧!”景泰大人似的昂頭道:“二叔,都是景泰不對,景泰受不了下之辱,被四大爺從家塾裏氣回來,給二叔惹氣。二叔,以後他就是再拿話奚落我,我也不哭了,我要好好唸書,好好長大,接過你的擔子,讓你去中舉,中進士,讓我們家也能光耀門楣!”一聽這話,致庸一下將他抱着舉起,笑道:“好侄子,有志氣,二叔就等這一天了!”曹氏倚門遠遠地看着他們,悄悄地拭起淚花。茂才在致庸身後站着,一直默默地看着曹氏。突然曹氏的目光向這裏轉來,他只覺臉上一熱,趕緊轉身又走進了書房。

夜裏,喬家書房內,致庸仍在舉燭看那張圖。茂才走進來笑道:“東家,怎麼還沒看夠?”致庸回頭,動道:“茂才兄,以前我只會説嘴,哪裏真知道什麼是貨通天下,什麼是天下那麼大的生意!今天見了王協老先生的商路圖,才算有點明白了呀!”茂才坐下,點起旱煙,拉長聲調道:“噢,那説來聽聽,讓我也知道知道,什麼叫做貨通天下,什麼叫做天下那麼大的生意!”致庸也不在意他的玩笑,動地説:“茂才兄,像王協老先生一百多年前那樣走遍全中國做生意,才能叫貨通天下,才能叫做天下那麼大的生意。喬致庸棄儒經商,救喬家,打退劉黑七,以為自己是個英雄,做了大事;喬致庸去包頭解復字號之圍,捎帶着也救了達盛昌,重建包頭商界的秩序和行規,又以為自己是個英雄,做了大事;喬致庸帶頭給朝廷捐海防銀子,改店規,將晉商的天捅了個窟窿,鬧得自己成了孤家寡人,還以為自己是英雄,做了大事…不,直到今天,喬致庸才明白,以前那些本算不上大事,我喬致庸也算不上英雄,真正的英雄應當做的大事我還本沒有去做呢!”茂才賞地看着他,連連點頭:“説得好,東家,再説下去!”致庸兩眼放光,道:“茂才兄,景泰今年八歲,再有十年,他就是十八歲,可以接管喬家的家事。我只有十年,這十年我們一天都不能虛度。當年王老先生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要做到;他老人家走到的地方,我也一定要走到。若做不了這些事,我喬致庸簡直就是虛度人生啊!”茂才看看他,道:“當年王老先生為了實現晉商貨通天下的夢想,北到大漠,南到南海,東到極邊,西到蠻荒之地,可真是做到了貨通天下,莫非東家也要這樣?”致庸慨然道:“對!既然喬致庸做了晉商,就要有晉商前輩的懷和目標,只有貨通天下,才能為天下生財,為萬民謀利。王老先生能走到的地方,喬致庸在這十年間,也一定要走到!”茂才聞言也心情頗為盪:“恭喜東家有這樣的雄心!東家,你心裏有些什麼具體的想法,快對茂才説説!”致庸沉道:“天下最大的生意,莫過於糧、油、絲、茶、鹽、鐵,糧油生意不是我們喬家的本業,鹽鐵為朝廷專賣,剩下的大生意,就只有絲和茶了!”茂才心中已經明白,仍笑着道:“可現在的情形是,南方絲路不通,茶路也不通!”致庸毫不猶豫,立刻反問:“茂才兄,天下人皆知南方茶路不通,也都不去疏通茶路,茶路果然就不通了;但如果我們去了,茶路莫不是就通了?”茂才故作吃驚問:“東家,你想冒險下江南疏通茶路?”致庸大笑:“茂才兄,你想想啊,天下人皆不去疏通茶路,這裏莫不就暗藏着一個天大的商機?再説茶路不通,多少茶民失業,離失所,強者淪為盜賊,弱者死於溝壑。如果通了茶路,既能把生意做大,又可為天下茶民謀利,我們為什麼不去做呢?”茂才道:“東家,這雖是好事,可有着極大的風險,你就沒有考慮過你有可能一去不返?”致庸聞言神不變,反而笑道:“茂才兄,天下人皆因為這個理由不敢去南方疏通茶路,所以才給喬致庸留下了一個巨大的商機;如果喬致庸也像他們一樣想,這個巨大的商機還會是我的嗎?怎麼,茂才兄怕了,不敢跟致庸一起去?”茂才大笑,起身道:“東家千金之軀,尚且敢於闖蕩江南,開闢茶路,何況這不僅僅是為喬家大德興謀利,也是為天下人運茶,為天下的茶民造福,孫茂才一個始終不及第的落魄秀才,死就死爾,有什麼捨不得的?東家,你敢去江南,就不會孤單一個人,因為第一個陪你的就是我孫茂才!”致庸猛地抱住他,興奮道:“茂才兄,有你和我在一起,天下不足取也!”茂才笑着拉他坐下道:“來來來,咱們好好籌劃籌劃,怎麼出發,從哪裏走,都要路過哪裏。東家,從今天起,我們有事情可做了!”兩人相視哈哈大笑,一時皆神采飛揚。

第二,曹掌櫃一聽這個計劃便擺起了手:“東家,不是我給您潑冷水,要説去南方販茶,且不説千里萬里,山高水險,又有長把持住長江,就説這銀子,都不會是個小數目。太少了不值得,多了我們也沒有。您説怎麼辦?”致庸聞言看了茂才一眼,茂才點頭道:“曹爺憂慮的是。太平年間,水家、元家南下販茶,最多時掌櫃的要帶三百萬兩銀子,少的也要一百萬兩。這麼大的本錢,東家如何籌措一定要好好商議。”曹掌櫃撓了撓頭試探道:“東家,要不你就再去太谷一趟,見見陸老東家,讓他把我們還回去的銀子再借給我們?”一聽這話,致庸忙搖頭:“不好。岳父一生謹慎,我這次是去南方開闢茶路,吉凶未知,要是讓他知道了,他非但不會借給我銀子,反而會讓太太百般阻撓我,不讓我去呢!”曹掌櫃呵呵笑了起來:“那倒也是,陸老東家這麼一個人,怎麼會讓自個兒的女婿拿着自個兒的銀子去冒這麼大的風險!”茂才看着致庸,微微笑道:“莫非東家已經想好去哪裏借這筆銀子了?”致庸回看茂才一眼,重重點頭道:“我想好了。我不用離開祁縣城裏,就在這裏借銀子!”曹掌櫃一驚:“在祁縣城裏借銀子?東家打算去誰家借銀子?”致庸笑道:“我當然要去有銀子的人家借銀子,有銀子的也就是水家和元家嘍!”曹掌櫃看看他,有點犯難道:“東家,這行嗎?水家、元家、邱家可是聯絡好的,只要東家不改新店規,他們就不和我們做生意!”致庸哈哈一笑,一時沒有説話。茂才在一旁接口道:“曹爺,東家一定想好了,才會説出這些話。不過,東家你打算怎樣從水家和元家借到百萬兩銀子,倒可説來聽聽,大家一起商議一下!”致庸看看他們,神情莊重道:“老子説大道如矢,也就是説天下的大道理像箭一樣直,我也不用別的招數,我就這麼堂堂正正,一家一家上門去借銀子!水家、元家不願意和我做生意,那是他們的事,但我願意和他們做生意!我要告訴他們,晉商不能都坐等天下太平,眼下世道不平,民不聊生,商人也有商人的責任!我要告訴他們,總要有一個人敢為天下先,替大家去江南疏通茶路!我要告訴他們,喬致庸願拿命替全體山西的茶商做這件事,他們要做的不過是借我一些用不着的銀子罷了!另外,我也不會白用他們的銀子,如果我能夠平安歸來,他們願意要銀子,我就連本帶息還他們銀子;他們願意要茶,我將銀子作價給他們茶貨;他們若是怕我一去不回,我打算把喬家的生意全部押給他們!”這番話説得擲地有聲,茂才和曹掌櫃都不為之動容。

曹掌櫃不由肅然起敬,拱手道:“東家,我明白了,您的決心已定,為了疏通江南的茶路,您準備好了要破釜沉舟!東家,喬家的生意是東家的,東家一定要這麼做,我和孫先生作為外人,都不便説什麼。倒是兩位太太,雖然都是深明大義之人,可她們真會捨得讓東家去冒這命之險嗎?對她們而言,東家你就是她們的天啊!”致庸沉點頭遭:“這也正是我不願去太谷的原因。這樣好了,事情沒辦成以前,誰也不要漏出去,尤其是不能給兩位太太!”茂才和曹掌櫃互視一眼,趕緊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