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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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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隔天,高瑞約馬荀吃飯,不料馬荀一進門就看見致庸在裏面坐着。馬荀一愣,卻已被高瑞拉了進去。馬荀進了門仍不肯坐下,道:“店裏的規矩,掌櫃的吃飯,夥計們都要站着的!”致庸笑:“好容易讓高瑞把你約出來,這一條就免了,坐下。”馬荀想了想,終於坐下。酒過三巡,致庸直言道:“馬荀,説吧,我要怎麼辦,你才會不走?”馬荀笑着搖頭。致庸哼了一聲道:“我先把話撂這兒,我不會讓你走的!”馬荀變:“誰都知道東家寬心仁厚,不會強留馬荀。”致庸笑笑:“那可不一定,説吧。説出了道理,我就放你走;説不出來,你就走不了!”馬荀猶豫再三,終於直言:“東家,其實就是我不説,這層窗户紙早晚也要捅破。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我們這些夥計,從小拋家舍業,到包頭荒遠之地學做生意,千辛萬苦,又有種種店規;不能帶家眷,不能聽戲,不能喝花酒,不能會窯姐兒,大家一年年的,忍過來了,為了啥,不就是為着一個利字…”致庸伸手製止他,喝了口酒問道:“這我當然明白,可是為什麼總是夥計辭號,掌櫃的差點把復字號得破產還債,也沒有一個真想辭號?”馬荀聞言笑了起來:“東家,這您都不知道?做生意的規矩,東家出銀子,佔的是銀股;掌櫃的出任經理,以身為股。他們不願意辭號,是因為第一他們的薪金比夥計們多十幾倍、幾十倍;第二他們頂的還有身股,四年一個賬期,能和東家一起分紅利。我要是掌櫃,也不願辭號。”致庸聽得出神,放下筷子道:“哎,為什麼就不能讓夥計也按勞績頂一份身股,到了賬期參加分紅?”馬荀一怔,笑了笑不説話。這時嘴裏滿了烤羊的高瑞嘟噥道:“馬荀哥,你説啊,我們都聽着呢,喬東傢什麼話都能聽進去的。”馬荀笑着在高瑞頭上敲一下,直言道:“要是夥計們都能頂一份身股,參加分紅,我們這些人當然求之不得,可東家和掌櫃的利就薄了!東家怎麼連這一層也想不到!”致庸想了想,問:“馬荀,你想在生意裏頂多少身股,才願意留下?”馬荀大為驚喜:“東家,你真願意讓我這夥計也在生意裏頂一份身股?”話剛出口,他又氣餒了,嘟噥道:“這不可能,全天下的晉商都不會同意的!”致庸撈起一個烤包子,美美地咬了一口,道:“我不問你這個,我問的是像你這樣的夥計,自己覺得該頂多少身股?”馬荀忍不住遐想:“東家,要真有那一天,我覺得自個兒能頂二釐身股就滿意了。四年一個賬期,上一個賬期每股分紅一千二百兩,我有二釐身股,就是二百四十兩,比我四年的薪金加起來還多一百六十兩,我老家一家大小,一年四季就開銷不盡了,還可以買房子置地。真有這麼些銀子賺,打死我也不走!”致庸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笑道:“酒喝到這會兒,才喝出點意思,回去我要重訂店規,在生意裏給你二釐身股!”馬荀一聽簡直呆住了,旁邊的高瑞淘氣,狠狠地掐了他一把,他方才“哎呀”一聲回過神來。

2當致庸將馬荀的辭呈給顧天順,顧天順草草看了看,便把辭呈放下了,不介意道:“東家,凡是從小來店裏學生意的,四年師滿後只要本人要走,東家和掌櫃的都不便強留。這是規矩。”致庸忍不住道:“為什麼?我們復字號養育出來的人才,放出去幫別人賺錢,那我們不成了傻子?”顧天順笑笑:“東家,有句話是這麼説的,鐵打的商號水的夥計。店裏少了誰,都不是做不成生意!”致庸看看他道:“如果我一定要留他呢?有辦法嗎?”顧天順皺眉道:“東家,我復字號別的沒有,人有的是!生意場上歷來只有夥計求掌櫃的賞飯吃,還沒有聽説哪一家掌櫃的死乞白賴去求要走的夥計留下來!那成了什麼道理?”致庸看着他,道:“顧掌櫃,馬荀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呀!”顧天順越聽越不順耳,終於面漲紅態度強硬道:“東家,馬荀再好,也只是個跑街的,他的能耐還能大過我們這些掌櫃?”致庸對他徹底絕望了:“好吧,你可以走了。”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顧天順也不勝其怒,忿然離去。致庸看看茂才,怒道:“天底下最稀有寶貴的就是人才。看見人才離開他竟然一點也不心疼。”茂才道:“復字號出的許多事,都和這位顧大掌櫃有關係!那麼多分號掌櫃敢知法犯法,也都是因為他。”致庸道:“茂才兄,看來複字號需要一場大改變,一些陳規陋習,一定得破;一些新規,一定要立,古人云不破不立,不然我們就做不成大事!”茂才點頭,遞過一張單子。致庸飛快地看完,抬起頭,目光明亮道:“好!我們就照着單子上的事,一件件做起來!”次,復盛公後院小飯堂內盛設筵席,當着眾位分店和總號的掌櫃,致庸站起,道:“諸位,一是我來了這麼久,一直沒請大夥吃頓飯,前一段買賣高粱,大家辛苦了,今天補一補這個情;第二是復字號內部的有些大事,要和諸位商量!”眾人的注意力馬上集中起來。有人私下議論:“東家是不是要選大掌櫃了?”顧天順咳嗽一聲,臉微微有點紅。眾人當下不再説話,接着致庸拿出那本密賬,搖晃道:“最近我和孫先生在總號和備分號走了走,把聽到的和看到的事情都記下來,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諸位,我本來不想勞煩各位,可現在發覺不行!要知道,咱們復字號這些年出的花花事兒還不少呢!”顧天順警覺起來,掌櫃中不少人開始緊張。致庸朗聲道:“既然都是咱們的家窩子事,我就給大家念念,家醜不外揚,今兒只在自己人小圈子裏亮亮家醜。目的只有一個,把事情講出來,和我們的店規比對比對,以後這樣的花花事,是不是還要再有!”場內響起一片議論聲。致庸環顧眾人,道:“大家安靜。既然是亮家醜,我就先從總號開始。第一條,違犯店規,任用私人。店有明規,任何人包括東家和掌櫃的在內,沒有東家和掌櫃的協同商議,店內不得任用私人。總號顧大掌櫃卻將自家兒子的小舅子張二狗,小名二狗子,安到復字號通順店當夥計,結果發生了和客人撕扯、強買強賣之事。顧大掌櫃,有這事嗎?”顧天順頭上開始冒汗,站起,語氣卻也強悍,道:“有。”致庸看他一眼,繼續道:“你請坐下。第二條,違犯店規,私自借貸,造成虧空。總號大掌櫃顧天順,不和二掌櫃、三掌櫃商議,不顧對方信譽不好,私自貸銀八萬兩,給東城商號萬利聚的吳東家做羊生意,結果到了現在,八萬兩銀子無法追回。顧掌櫃,這一條有嗎?”

“有。”顧天順又一次站起,致庸哼了一聲,不再看他道:“第三條,違犯店規,跑出去喝花酒,捧戲子。總號大掌櫃顧天順,常年視店規為無物,明明喬家自祖上以來,店規裏一條條寫明不準逛窯子,不準喝花酒,除非應酬客人不得聽戲。但顧天順還是私自跑出去喝花酒,捧戲子,用的卻是公中的銀子。顧掌櫃,有沒有這事?”顧天順這次沒有出聲,終於低下頭,汗如雨下。

一時間,眾掌櫃皆低頭不語,一個個腦門出汗,場內鴉雀無聲。致庸看着眾人道:“大家也別低着頭,我看下面的也不要念了,各人的賬各人清楚。現在我把這本賬燒了,從今以後,舊事不提,但誰犯的錯,回去馬上糾正。任用的私人,一律清退!再發生這樣的事,誰做的誰就請辭好了!”説着,他將密賬本放到火燭上,看着它一點點燒燬。眾人抬頭,吃驚地望着他。

致庸環顧眾人,接着高聲道:“現在商議第二件大事。復字號的店規還是多年前我祖父貴發公和當時的掌櫃、夥計共同訂立的,今天時過境遷,有些該廢除的,卻沒有廢除;有些該修訂的也沒有修訂;有些條款寫在紙上,本來不錯,但大家卻不遵循,形同虛設。我覺得今天機會難得的,咱們東家、掌櫃的都在,我提議乾脆把店規重新修訂一番,以後大家全體遵守,再有違規者,幾輩子的情,就講不得了!”眾人稍稍活躍,有人喊:“對!這件事早該辦了!”致庸道:“無論一國一家還是一店,要想興旺,必須用人,用人就要兼顧東家、掌櫃、夥計三方利益,我提議,在店規里加一款,學徒四年以上出師,願在本號當夥計者,一律頂一釐身股,此後按勞績逐年增加。”此言一出,眾人皆驚詫地抬起頭來。顧天順抬頭想説什麼,又不好張口,暗中捅了捅身邊原先的二掌櫃。二掌櫃無奈地站起道:“東家,你這一條…恐怕自打有了晉商以來,就沒有過。要是夥計也能和掌櫃一樣在生意裏頂一份身股,掌櫃和夥計還有啥區別?”三掌櫃接着站起,道:“東家,我明白東家的意思,東家是看這一陣子要辭號的夥計太多,想留住他們,這是東家對夥計們的恩情。可是東家,要是看哪個夥計家中過得艱難,你讓櫃上另外施恩就行了,萬萬不可開這樣的先例!”此言一出,下面的掌櫃都起鬨起來,茂才不皺起眉頭,有點擔心地朝致庸看去。只見致庸神閒氣定,用力拍拍手道:“諸位,我説兩句。大家的意見我也聽到了,反對的理由無非有兩條,第一條,給夥計頂身股在晉商中沒有先例;第二條,你們擔心給夥計頂了身股,掌櫃的就失了顏面,和夥計不好相處。如果只是這兩條,那我就要説説自個兒的意見了。要説沒有先例,那也沒有什麼,天下事總要有人第一個去做,關鍵在於這樣做有沒有道理。給夥計頂身股,是為了留住人才。人才是什麼?人才是我們做生意的本。只要能把人才引到我們復字號來,我們為什麼不能開一開這樣的先例?”眾人安靜下來,致庸繼續道:“別的不説,比方説復盛公的馬荀,據我所知,近年來複盛公的生意有七八成都是馬荀做的。這個人要是走了,復盛公的生意就要讓他帶走大半!這樣一個人,我們為什麼不能給他頂一份身股,讓他留下?”一時間眾掌櫃都互相看了起來,想反對又似乎很難反駁。

致庸看看他們,補充道:“至於第二條,我們現在就可以在新店規上清清楚楚地寫上,即使掌櫃的和夥計同樣頂一份身股,掌櫃的也還是掌櫃,夥計絕對要敬重、聽從掌櫃的招呼,誰違背了這一條,就是違背了店規,大掌櫃依然可以讓他出號!”很快便有人道:“好,這樣好。”致庸趁熱打鐵:“大家沒有意見是不是?沒有意見,這一條就定了,給夥計們按年資頂一份身股!”和祥店的分掌櫃祁東山猛然站起:“東家,既然今天大家在此商議革新店規,我就提一條,讓大家議議!”致庸高興道:“好,很好,大家有什麼好主意,都説出來。”祁東山道:“總號對分號在經營上統得過死,分號沒有丁點兒自由,什麼都得聽總號的,説穿了是要各分號分攤總號的虧欠。我提議新店規里加上一條:分號和總號各自獨立經營,獨自核算,自負盈虧,誰的業績是誰的,誰也不能強迫誰為誰效勞,到了四年賬期,賞罰要分明。”眾分店掌櫃一陣叫好,場面很快熱鬧起來。

泰安店的蘇掌櫃道:“我提一提,老店規裏頭的好東西,一條也別拉下。像這不能帶家眷、不能喝花酒、不能捧戲子等等,都要寫上。捧戲子就少不了花錢,錢不夠就免不了鼠竊狗偷的事情發生!”他話音未落,同店的三掌櫃站起道:“我也説一句,以後對總號大掌櫃的權力要有所約束,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要寫明,不能讓他的權力無邊無際;權力無邊無際,必然任人惟親,造成店內同仁離心離德!”致庸越聽越高興:“好!接着説。”一邊的茂才奮筆疾書,一一寫上。顧天順在一邊再也坐不下去,滿頭大汗,悄悄離去。

二掌櫃、三掌櫃匆匆跟着趕進大掌櫃室,只見顧天順正在含淚收拾鋪蓋。二掌櫃上前勸道:“大掌櫃,您別這樣啊…”顧天順抹淚道:“二位爺,顧某早就不是大掌櫃了!”三掌櫃嘆氣道:“大掌櫃,你説東家今天這頓飯真是…”顧天順怒道:“他哪是要請掌櫃的吃飯,今天的事情他和那孫茂才早就商議好了!反正我顧天順已經幫他解了高粱霸盤之圍,他已經過了河,可以拆橋了!”顧天順一邊哆嗦着手收拾東西,一邊顫聲道:“事情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我還有什麼臉面留下來?我要回祁縣去!”一聽這話,二掌櫃急得跺腳:“大掌櫃,聽我一句話,你不能走!我覺得今天的事吧,東家主要是對事,並不是對着大掌櫃你一個人。顧爺你堂堂喬家復字號大掌櫃,一世英名,晉商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要是這樣灰溜溜地走了,以後人們怎麼議論大掌櫃?大掌櫃想過沒有?”顧天順一驚,醒悟道:“要這樣説,我還真不能走了!顧天順命可以不要,但一生的名聲,不能不顧惜!我還真想看看,他喬致庸怎麼處置我這個在復字號效力了四十年的老掌櫃!”他探頭向外,隱約聽見致庸正在唸新店規:“…第十一款,各號夥計有權頂一份身股,身股由一釐起,累年按勞績由東家和掌櫃會議決定是否添加;第十二款,不得任用私人,非經東家和掌櫃的會議,不得收徒;第十三款,不準帶家眷人號;第十四款,店內任何人一律不得喝花酒;第十五款,店內任何人無故不準進戲園子聽戲;第十六款,買賣公平,誠信第一,不準強買強賣,欺矇客商,發現一例,立即出號;第十七款,不得強索債務,更不得死人命,違者出號;第十八款,店內任何人均不準賭博,違者出號;第十九款,店內任何人均不得毒,違者出號;第二十款,也是最後一款,任何人在任何時候不得與任何相與商家爭做霸盤,違者出號。以後這個新店規就是鐵的,就是我們復字號的立業之本…”顧天順心中難過,卻又不得不服氣,忍不住跺跺腳嘆了一口氣,再聽下去,就是一高過一的掌聲了。

3是夜,致庸和茂才下棋,一局下畢,茂才拿出旱煙,美美地了一口道:“東家,你想過沒有,你為復字號訂的這個新店規,不但在包頭,而且有可能在全體晉商中引起一場地震!”致庸搖頭:“茂才兄,你甭嚇我。我只是為了留住馬荀,為了清除復字號內部的積弊,有你説的那麼聳人聽聞嗎?”茂才笑道:“東家,我現在覺得,你可能在無意間做了一件真正的大事。自古以來,夥計在掌櫃的眼裏算什麼?説得重些,夥計就不算人,掌櫃的賞飯給他吃,他才有飯吃;掌櫃的不給他飯吃,他就沒飯吃。這下可好,你讓他們也在生意裏頂一份身股,他們在內心裏就和掌櫃的,甚至和你這個東家平起平坐了!”

“真的?”茂才笑道:“你這一紙新店規,把夥計也變成了東家,既然他們成了東家,他們還會離開復字號嗎?”致庸笑了:“還有嗎?”

“你將在晉商中間引發一場人才大動,不用多長時間,上門當夥計的人將擠破復字號的大門!”致庸哈哈一笑:“茂才兄,你覺得這樣不好嗎?哎對了,這次回去,我也給你在大德興頂一俸的身股,怎麼樣?”茂才笑笑繼續道:“東家,你要準備好,不用回到祁縣,你眼下在包頭,恐怕就已成了商界的公敵!”致庸哼一聲回答:“是嗎?對於那些目光遠大的東家和掌櫃的來説,他們一定不會認為我是商界的公敵。至少眼下的包頭城中,有一個人不會這麼看我。”

“你是説邱老東家?”茂才有點不以為然,致庸沒有回答,反而看着窗外的月,悠悠道:“茂才兄,你瞧這口外的天地,有多廣闊,我都不想走了!”茂才也換了個話題:“東家,有一個人你可能要好好發落一下。”致庸想了想:“顧大掌櫃嗎?唉,你説我該如何發落他?”茂才道:“顧大掌櫃雖然犯有大錯,但他畢竟在喬家復字號效力了四十年,大掌櫃也當了十年,若是發落得不好,也會動搖那些在復字號效力多年的老掌櫃們的心!,’致庸不凝思道:“這件事你提醒得好。顧大掌櫃從徒弟熬到大掌櫃不容易,就是這一次,不是靠他,復字號庫裏的高梁和馬草也不會那麼順溜地賣給達盛昌。看來,對這樣的老掌櫃和老夥計,新店規裏還該加上一條…”達盛昌內,崔鳴九走進邱天駿房中,興奮道:“東家,喬致庸做了一件讓全包頭商家瞠目結舌的事,他改了復字號的店規!”邱天駿一驚:“改了店規?”崔鳴九有點幸災樂禍,道:“東家,他壞了晉商多少輩子的規矩,讓夥計也在他的店裏頂一份身股!”邱天駿心中一震,長久地站着不發一語。崔鳴九奇道:“東家,您怎麼不説話?這件事鬧得我們達盛昌的夥計心都動了!但凡能辦點事的,人人都想辭號,奔復字號去呢!”邱天駿突然回頭,道:“你悄悄告訴他們,讓他們等着,過不了多久,我也給他們頂一份身股,只是誰也不能説出去!”崔鳴九大驚:“東家,我們也要…”邱天駿轉過身道:“這件事到此為止,不要再説了!”崔鳴九道:“為什麼?今兒我聽説好幾位東家都來找您老人家,請您去找喬致庸,把這條新店規改回去!”邱天駿道:“告訴他們,我病了。”崔鳴九一愣:“東家…”邱天駿擺擺手:“好了,你去吧!”崔鳴九賭氣道:“東家,既然我們也要給夥計們頂身股,幹嗎要悄聲?我們也大張旗鼓地不好?”邱天駿瞪他一眼:“你懂什麼?等着瞧吧,不止包頭,全體晉商,都會受到衝擊。喬東家説得不錯,他要在包頭商界重立秩序,再建行規,就憑這一條,他就已經做到了!不過常言怎麼説來着…”崔鳴九有點摸不着頭腦:“什麼?”邱天駿哼了一聲:“眾怒難犯。還有一句話,叫做出頭的椽子先爛。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喬致庸已經犯了眾怒,我們吃不到魚,幹嗎要去惹這一身腥?”崔鳴九點頭。邱天駿又道:“上次胡麻油這麼一件醜聞,在別人那裏,能讓鋪子關掉,生意倒閉,結果競被這個喬致庸變成了天大的好事,復字號不但沒有名譽掃地,相反還贏回了誠信的好名聲!所以他出牌,不能以常理論之。況且這喬家二爺可能真想在包頭重建商家與商家、商家與客人之間的誠信。他是年輕,初涉商界,可這個人骨子裏有一股正氣,別人説自己重義輕利,那是假的,這個人卻是真的!讓這樣一個人經商可惜了,不過也説不定,在商界終成大器的,也可能正是他這一類人…”邱天駿嘮嘮叨叨一大通,説完卻發現崔鳴九早走了神。邱天駿嘆口氣,不再多説了。

城外草原上,致庸和馬荀策馬跑了好久,終於下馬找了一塊草地坐下,兩人望着藍大白雲,一時間都覺得天高地闊,心中無比暢快。半晌致庸突然道:“哎,馬荀,跟我説説你在經營上還有什麼好主意,復字號還有沒有更多生財的路數!”馬荀笑了:“東家,我只是個跑街的。”致庸道:“我只問你如何才能把復字號做大,不問你現在的身分。你就當你這會兒是復字號的大掌櫃好了。”馬荀歪着腦袋想了想:“我要是總號大掌櫃,頭一件事就要集中調配各店的資金,靈活使用。”致庸點點頭:“仔細説説,怎麼集中使用各店資金?這有什麼好處?”馬荀拉長聲調:“那好處可大了。我們做生意的,一年分夏秋冬四個標期,在這四個標期裏,各店主營的貨品不同,銀子就有了淡季和旺季。要是能把淡季店鋪的銀子投放到旺季店鋪用,一份本錢就能變成四份,餘下三份銀子還可以做更多的生意。做生意缺的永遠是銀子,銀子多盤子就能做大,盤子大利潤自然就高,這是很簡單的道理!”致庸想了想,問道:“可是昨天剛訂了新店規,各店獨自經營,自負盈虧!”馬荀笑道:“這和各店自負盈虧並不頂牛。我用你的銀子,付給你利息,分店反而會高興!”致庸又問:“好。還有呢?”

“我們復字號的生意在包頭城算是做得大,可是出了包頭城,我們還可以做得更大,比現在大十倍、百倍!”馬荀拉長聲調道。

致庸兩眼放光,忍住動道:“此話怎講?”馬荀望着天邊道:“東家,包頭只是一座城,出了城往北就是一望無際的蒙古草原。草原上有多少王爺和牧民,我們就有多少生意!你想過沒有,要是咱們把生意做到幾千裏蒙古大草原上去,這生意該有多大?”這話讓致庸一躍而起:“快給我説説,蒙古草原上都有什麼生意可做!”馬荀跟着站起,向着遼闊的草原畫了一個大大的圈子,動道:“草原上的牧民需要內地的鐵器、木器、綢緞、棉布、中藥、馬具、麪粉、食糖、茶酒、馬靴,內地人希望得到蒙古草原上的駿馬、牛羊、皮張、羊品,我們可以從內地販運蒙古牧民要的東西到蒙古草原,再從蒙古草原上販運內地人要的貨物進口內。那時,整個蒙古大草原,北半個中國,都會成為我們的店鋪;這個店鋪有多大,復字號的生意就有多大!”致庸叫道:“好!説下去!”馬荀笑道:“説完了!”致庸看着他,高興地點點頭,過了一陣子,轉頭望着天際線,道:“馬荀,你有沒有想過,我們這些生意人,除了掙銀子養家,一生還能做些大事!”馬荀有點惑,道:“東家,除了掙銀子養家,我們生意人還能做什麼大事?”

“如果有一天,你掙的銀子很多,不用再心養家的事,就沒有想過還能為天下蒼生做些大事?”馬荀笑着撓撓頭道:“東家,你逗我呢。我就是把吃的力氣都使上,按眼下的店規,也得再做二十年,才有機會頂到一俸的身股。那時候我才能説,不用心養家的銀子了!”致庸口而出:“要是我讓你明天就拿到一俸的身股銀子呢?”馬荀笑道:“東家,您可別逗我,我會信以為真的!”致庸緊着他的眼睛:“馬荀,要是我請你做復字號的大掌櫃,你敢不敢幹?”馬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時間不漲紅了臉,説不出話來。致庸鄭重地點着頭道:“我是認真的!”馬荀動道:“這個…這個我可從沒敢想過!我才二十八歲!”致庸大笑:“那你現在就想!馬上想,就在這裏想!然後回答我!”説着他跳上馬向前方飛奔而去。

馬荀很快勇敢地策馬追上去,向致庸大叫道:“東家,東家信得過馬荀,馬荀就敢千!”致庸大笑:“好,有膽識!那我問你,要是你做了復字號的大掌櫃,能把我們剛才合計的那件大事做成嗎?”馬荀勒馬,遙問道:“把喬家復字號的生意做進千里蒙古大草原?”致庸衝他嚴肅地點點頭。馬荀見狀也打馬過來,接着莊重承諾道:“東家,一年不行,我就兩年,三年,五年,十年,不把蒙古大草原變成復字號的大商鋪,馬荀死不瞑目!”致庸看着他,微笑道:“好!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的話,要是你不再心掙銀子養家,我們這些生意人,還能為天下蒼生做些什麼?”馬荀想了想,正道:“東家,馬荀小時也讀過幾年書,我明白東家今天是想點醒馬荀,我們雖然只是些商人,中也不能沒有濟蒼生之志。我們把生意做大了,就是為天下人生財!這就是您提醒馬荀要做的大事,對不對?”致庸點頭:“好馬荀!我就等你這些話呢!中國這麼大,無物不有。沒有我們商人,物不能盡其用,財不能盡其能。我們既做了商人,就要有商人的志向,我們要做天下那麼大的生意,為萬民謀天下那麼大的財富。這樣我們才算沒有虛度我們寶貴的年華!”馬荀大為動:“東家,馬荀懂了!馬荀從現在起,就一心跟隨東家,一步一個腳印和東家一起做成天下那麼大的生意!”當下兩人仰望蒼天,縱聲長笑,不住豪情滿腔。

4宣佈大掌櫃人選的良辰吉終於到了。復盛公總號內,各店掌櫃濟濟一堂。致庸親自面對香案,拈香在手,對着財神行三叩九拜大禮。接着他環顧四周,當眾宣佈道:“包頭復盛公的大掌櫃,遠在天邊,近在前面,他就是馬荀,馬大掌櫃!”説着他把馬荀推到眾人面前。

眾人轟然一驚,如炸開了鍋般議論紛紛。致庸示意高瑞將一把椅子放在香案前正中位置,朗聲道:“馬大掌櫃,請上坐!”馬荀看着喧鬧的眾人,突然有點猶豫起來。致庸壓過眾人的喧鬧,高聲道:“按照喬家祖上的規矩,聘請大掌櫃,都要舉行一個儀式,學當年漢高祖設壇拜將。馬大掌櫃,請上坐!”一邊的茂才看看有點手足無措的馬荀道:“馬大掌櫃,今天不是東家本人向你下拜,東家是代表喬家的祖宗和所有的股東,包括今天在場的復字號的掌櫃和夥計,向新聘的復字號大掌櫃下拜。你要認為自己一定不負重託,就坦然上坐。要是心裏沒底氣,你就不坐!”馬荀朝致庸望去,致庸鼓勵地向他重重點頭。馬荀不再猶豫,在香案前正中的椅子上坐了下去。

眾人雖然詫異,但還是靜了下來。致庸恭敬道:“馬大掌櫃,從今以後,致庸就把父祖三代創下的這份基業,連同復字號同仁的飯碗,託付給你了,請受我一拜!”説着他磕下頭去。馬荀急急起身將他攙起,一時熱淚盈眶,拱手懇切道:“東家,馬荀今天當眾受了您這一拜,此生就是粉身碎骨,也不敢有負重託。東家,馬荀也請您坐下,東家如此器重馬荀一個夥計,不但給了我機會,還撥亮了馬荀的眼睛,給了馬荀成就大事的雄心。馬荀得遇恩主,三生有幸,不能不拜,東家,您也受馬荀一拜!”説完他推致庸坐下,趴下就行大禮。

致庸用力將其攙起:“馬荀,馬大掌櫃,快快請起,從現在起,復字號就看你的了!”馬荀莊重回應:“東家,您就放心吧!”茂才在一邊大聲宣告:“禮成!”致庸退後,馬荀親自搬過一張椅子,請致庸坐下,他轉身面對眾掌櫃,神情莊嚴道:“諸位師傅,諸位前輩,大家今天也受馬荀一拜!”眾人頗詫異,鴉雀無聲。馬荀跪下道:“諸位師傅,東家今天將千斤重擔給了馬荀,從今以後馬荀使命在身;為了東家,也為了全體掌櫃、夥計的飯碗,馬荀將一律按店規和喬家祖訓行事,不論什麼師傅、前輩,誰若違背,請恕馬荀顧不得情面了,因此馬荀這裏先向大家告罪!”他的話鏗鏘有聲,三叩頭後從容站起,拂去膝上土灰,目光掃過眾人,神情一變,眾人不覺神情肅然。

馬荀掏出一份名單環顧眾人,朗聲道:“各位,現在我要以大掌櫃的身分宣佈一些事。首先,我要對各店掌櫃人等做出如下變動:第一位,通順店李掌櫃,放任夥計在胡麻油裏攙棉籽油,坑蒙顧客,雖不是同謀,卻有失察之過,不能再任大掌櫃,大掌櫃之職由二掌櫃胡大海先生接任。”眾人轟然一驚,紛紛回頭看李掌櫃,李掌櫃急扯白臉道:“你…馬荀…”馬荀繼續道:“肅靜!第二位,義順店梁大掌櫃常年嫖女,有違店規,不再適合擔任大掌櫃,由廣順店劉大掌櫃接替義順店大掌櫃,廣順店由二掌櫃蔣先仁先生接任大掌櫃。”眾人回看梁大掌櫃。梁大掌櫃一時面如土

馬荀的目光掃過眾人,接着一字一句道:“第三位,總號原顧大掌櫃前已向東家提出辭呈,經東家挽留,現任總號二掌櫃;從今天起,顧大掌櫃不再擔任二掌櫃,其職務由德順店二掌櫃孔東義先生接任;總號傅傳祥三掌櫃調任…”眾人這次倒沒有太多詫異,只回頭看顧天順。顧天順渾身一震,面耳皆赤。

馬荀將名單收起,環視眾人,朗聲道:“上述顧大掌櫃、李掌櫃、梁大掌櫃等人,除梁大掌櫃因嚴重違犯店規,不能再留在號內之外,其餘雖犯有過錯,但喬家祖上歷來有厚待掌櫃之風,若願意繼續留下為復字號服務,仍可以留下!”梁大掌櫃怒聲道:“馬荀,你也太霸道了!誰還沒有一點小錯!東家,您要給我們評評理,他不能這麼待我們!”致庸無動於衷,神態平靜。梁大掌櫃拂袖而去,且回頭大聲道:“好,我走!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李掌櫃也不客氣地大聲道:“梁大掌櫃,我也跟你一塊走!這復字號的天真是變了啊,一個跑街的也能當大掌櫃,就是不讓我走,我也不幹了!”説着兩人一起抬腳往外走。馬荀看着他們,平靜道:“梁大掌櫃,李掌櫃,你們要走,復字號不會強留,但照喬家祖上的規矩,就是對犯錯出號的人,櫃上也要發一筆遣散銀子,你們什麼時候來,櫃上什麼時候付給你們銀子!”不料兩人一起回頭怒聲道:“馬荀,就是有銀子,也是喬家祖上的恩典,我們不會謝你!”馬荀毫不介意,拱手道:“二位慢走,恕不遠送!”顧天順面紅耳赤,站起看着致庸和馬荀,顫聲道:“真沒想到,我在復字號幹了四十年,竟落了個這樣的下場!我…我也不幹了!”馬荀“撲通”一聲跪下:“師傅,馬荀得罪了!今天是馬荀上任頭一天,為了復字號的將來,馬荀不能不痛下狠招,與大家結束過去,開始將來。論私,您是馬荀的師傅,但論公,馬荀卻是復字號的大掌櫃。確實不能再讓您老擔任總號的掌櫃!您真要離開,馬荀接受!”顧天順又是一驚,回頭看他,一時氣極:“你…”他説不出話來,身子一晃就要暈倒。致庸上前扶住,對身邊的夥計道:“快送顧掌櫃下去休息!”馬荀上前一步道:“東家,慢!我還有話説!”眾皆愕然,一時間目光全都望着他。馬荀大聲道:“東家,孫先生,諸位掌櫃,我馬荀不是個無情無義之人。我師傅雖然有許多過錯,但他畢竟在復字號服務了四十年,從一個少年熬到今天兩鬢蒼蒼,他對復字號功大於過。因此我提議,在新店規里加上第二十一條,今後凡在喬家復字號裏效力滿四十年離號的掌櫃,一律保留半俸的身股用於養老,直到享盡天年。請東家和各位掌櫃考慮!”眾人都吃了一驚,一起朝致庸看去。致庸想了想,帶頭鼓起掌來。

這件事立刻得到眾掌櫃的熱烈反應。眾人一起鼓掌,且議論道:“要是這樣,我們這些人,都願意在喬家幹到四十年!”顧天順更是動地望着馬荀和致庸,沙啞着嗓子道:“馬荀,東家…這一條你們是專為我顧天順設的吧?我顧天順是個犯了大錯的人,你們還待我這麼仁義,我沒有別的報答,這樣吧,我…就給東家磕個頭!”説着他趴下去給致庸磕起頭來。致庸急忙上前攔住:“顧爺,這條新店規是馬大掌櫃提出的,你要謝就謝他!對了,馬大掌櫃,這條新店規乾脆這麼寫好了,以後每逢賬期,復字號都從紅利裏留出一筆銀子,專門用於照顧那些在復字號服務四十年以上離了號的人。標準呢,就照你説的,拿他原先在店裏薪金和紅利的一半。天下四行,士農工商,我們商人也是人,就是老了,病了,辭號了,也要過上人的子。有了新店規,股東就不只是我喬致庸,你們就都是股東了,大家今後為了自個兒,為了復字號,好好幹吧!”他的話剛説到一半,底下已經掌聲如雷,簡直要把房頂掀翻。

過了好一會兒,馬荀示意大家安靜,環視眾掌櫃,神情漸顯威嚴:“還有誰要辭號嗎?”現場鴉雀無聲。於是馬荀一字字道:“沒人再請辭,我就接着講一講我這個大掌櫃上任後的打算…”致庸見狀站起,微笑地悄悄拉着茂才離開了。

5瞅着這個空,致庸和茂才終於來到包頭著名的皮市場,見識聞名天下的蒙古皮袍。茂才笑道:“東家,復字號聘下了大掌櫃,我們該回祁縣了吧?”致庸開玩笑道:“怎麼,想誰了?”茂才半真半假道:“哎,你還甭説,我心裏還真想着一個人!”致庸忽然想到了什麼,一時不語。茂才岔開話題道:“東家,還有什麼大事沒有辦完?你這些天在包頭立的規矩,能管這裏二十年!”致庸笑了:“茂才兄,還有一件事,我想辦完了再走。這件事不辦,在包頭建樹新規矩的事就算沒有做完!”茂才奇道:“哪一件?”致庸道:“包頭東城萬利聚商號的吳東家,借了我復盛公八萬兩銀子,也跑來哭窮,説沒有銀子還,讓我可憐他。可有人卻説他有銀子,想賴賬。我原來想將它給馬荀去辦,但馬荀剛上任,就讓他去一個相與家催討欠銀,這樣不好。這件事還是我來辦!”茂才看看他,搖頭笑着拿起一件皮袍子打量起來。

過了兩,吳商人果然上門,一進門就趴下放聲大哭。致庸皺起眉頭,看着馬荀道:“這位相與是?”不等馬荀回答,他接着吩咐道:“高瑞,快把這位爺請起來!”高瑞上前拉吳商人,吳商人賴在地下不起,越發哭得厲害。馬荀看着他話中有話道:“東家,這是吳東家,東城有名的商號萬利發就是他的生意,專和蒙古牧民打道,經營活牛活羊,外加皮張羊,可有的是銀子!”致庸微微一笑:“吳東家,你有什麼難處,站起來講。你老是這麼哭,我也不明白怎麼回事呀。”説着他問馬荀:“這位爺一共欠了多少銀子?”馬荀翻賬簿道:“去年三月,吳東家借復盛公錢莊銀子八萬兩做羊生意,説好三個月,月利二釐五,一個賬期外加一釐二,這都過了一年了,整整四個賬期,他一直拖着沒還。”吳商人還在地下哭:“喬東家,我不是不還哪,我的生意賠了,我讓人家給騙了,八萬兩銀子的羊賣出去,分文沒有收回來呀。你看看我現在這個樣子,生意砸了,沒錢還賬,一家人吃的也沒有,我一天到晚淨想跳黃河的事了!”致庸想了想道:“好了好了,你站起來説,你家裏這會兒到底還有什麼?八萬兩銀子呢,你總得還點什麼吧?”吳商人聽出了點意思,抬頭拭淚裝作可憐道:“我家裏…我家裏除了一處房子,供家人遮風避雨,再沒什麼了。”一旁的二掌櫃忍不住話:“東家甭聽他的,有人説他特有錢,不行就和他上衙門打官司!”致庸看他一眼:“説什麼呢!我們生意人家,因為幾個錢就和相與打官司,以後誰還敢和你來往?”吳商人偷覷致庸和二掌櫃,暗暗以為得計。致庸道:“啊,吳東家,那我問你。你可是欠我八萬兩銀子,這不是小數目啊。你沒有銀子,我又不能要你的房子,讓你一家大小宿街頭,那你説説家裏還有什麼可以還我?”吳商人搔頭作愁苦狀:“我…我現在窮得每天提着個破籮筐沿街叫賣花生仁,除了房子,就這隻籮筐了。”説着他又哭起來。致庸趕緊道:“那好,我信了你,明你把籮筐拿來,再給我磕個頭,咱們的賬就兩清了,行不行?”吳商人哭聲立停,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臉上現出驚詫的表情:“喬東家,您的話當真?”致庸道:“當然是真的!我説過不算數的話嗎?”二掌櫃此時忍無可忍道:“東家,這可是八萬兩銀子呀!”致庸裝作很不高興道:“八萬兩銀子又怎麼樣!和人命比起來,這算不得什麼!”説着對吳商人道:“好了,你走吧,別忘了明天這時候,把籮筐給我送來,咱們磕頭清賬!”吳商人高興得:“好的,喬東家,怪不得人都説你是活菩薩!我明天一準把籮筐給喬東家送來,再給喬東家磕頭。我…我走了!”説完他爬起來,忙不迭離去。致庸臉一沉,吩咐高瑞:“出門盯着這個姓吳的,看他去了哪裏,做了什麼,回頭來告訴我!”高瑞點點頭,應聲而去。

且説這高瑞跟着吳商人串巷,一直跟進了包頭最有名的煙花之地梨香院。一間富麗堂皇的小包間內,吳商人的聲音隱約傳來,高瑞四下看了看,慢慢把耳朵貼在門上。只聽吳商人在那裏調笑道:“心肝兒,這麼大一錠銀子,連我爹都捨不得送,今兒送給你了。”那女一陣笑:“瞧你這一身打扮,夠臭的,還有銀子孝敬我,真不易啊。”吳商人笑道:“我的兒,你知道啥?甭嫌我這一身衣裳破爛,這叫行頭。今兒我穿着它,白掙了八萬兩銀子!

人都説他們喬家人是糊塗海,今天我一試,果然不假!老子甭説八萬兩銀子…”高瑞畢竟年紀輕,聽到這裏,一時興起,猛地推開門闖進去。那女在牀上尖叫了一聲,吳商人也嚇了一跳,急問:“你…你是誰?”高瑞盯了吳商人一眼,確認後,哈哈笑着道歉離去,他走了老遠,還聽見背後隱約傳來吳商人好一陣咒罵。

第二一大早,吳商人果然來到,又要咧嘴裝哭。致庸手一擺,問道:“籮筐帶來了嗎?”吳商人點點頭,把籮筐放在他面前。致庸看着籮筐道:“哎喲,我怎麼看怎麼都覺得這個籮筐不一般呢。”他對茂才及馬荀等招呼道:“你們都過來看看,這不是一般的籮筐,這個籮筐價值連城啊。”吳商人腦門上開始出汗。致庸回頭:“哎對了,吳東家,不是説還要給我磕頭嗎?磕吧。”吳商人如蒙大赦:“喬…喬東家,我磕了一個頭,咱們的賬真的兩清了?”致庸很認真的樣子道:“對呀,我喬家幾代經商,守的就是個信義。我説過的話怎麼能忘了呢,磕吧,磕了頭咱們就清賬了!”吳商人急忙趴下磕頭。致庸端坐着道:“好了,頭也磕了,籮筐我也收下了,你走吧,咱們的賬清了!”吳商人不起來,仰着頭道:“喬東家,咱們可是君子一言,駟馬…”致庸笑笑,從袖筒裏取出借據,遞給吳商人道:“你可以在這裏當眾燒掉!”吳商人一怔,趕緊接過借據,哆嗦着手放在火上點燃,臉上不住現出喜。一抬頭,卻發現眾人都用憎惡的目光望着他。吳商人尷尬地笑着,一步步後退,不料在門檻處摔了一跤,爬起來一溜煙跑掉了。

致庸看着他倉皇的背影,沉聲道:“把這隻籮筐擺在復盛公最顯眼的地方,從今天起,我要標價出售它,售價八萬兩銀子,外帶吳東家四個賬期的利息。有誰看它值這個價錢,就拿去!”眾人先是掩嘴大笑,以為他開玩笑,回頭看他,卻發現他的神情異常嚴肅,眾人一驚,也都收斂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