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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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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歌詞鄙,但直到許多年之後,烏爾比諾醫生在心痛快的時候,總是在社會俱樂部裏點唱這首歌。

關於聞名遺蹟的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的存亡及其徽記,從來沒有一個確切的説法。它最初以適當的價錢賣給了市財政廳。後來,當一位荷蘭考古學家在那裏東挖西挖以便考證哥倫布的真正的墳墓——第五座墳——就在侯爵府裏的時候,它又以高價轉賣給了中央政府。烏爾比諾醫生的姐妹們進了薩萊西亞納修女院,過着死水般的囚生活。在曼加別墅竣工之前,費爾米納一直住在她父親的老屋裏。她一搬進別墅就當家做主,把旅行結婚時帶回來的英國傢俱和在重修舊好旅行後訂來的補充傢俱都搬了進去。從第一天起,她就把親自到來自安的列斯的帆船上買回來的各種稀奇古怪的鳥兒帶回去,擺滿了家裏各個角落。她,和重新屬於她的丈夫,和長大了不少的兒子,和在國外回來後第四個月誕生的取名為奧費利亞的女兒,一起搬了進去。烏爾比諾醫生懂得,本來面目已經不可能完全恢復了,因為他希冀的那份愛情,大部分已被子給了兒女,但他漸漸習慣於享受剩餘愛情而自得其樂。朝思暮想的夫唱婦隨,在最沒想到的時候實現了。一天晚宴,上一道費爾米納沒搞清楚的美味佳餚,她要了不少,覺得味勝山珍海味,便又要了同第一次相等的一份,只是為了顧全面子,才沒好意思要第三份。正當她為此遺憾不已的時候,卻聽説剛才那兩大碟美食都是茄泥。她雍容大度地服了輸。從那天起,在曼加別墅裏就跟在卡薩爾杜埃羅府裏一樣,三天兩頭桌子上出現各式各樣做法的茄子,每種做法都使她脾胃大開。烏爾比諾醫生在老年時代的閒暇中常常津津樂道,他真希望能再生一個女兒,給她起個他心愛的名字:茄子?烏爾比諾。

費爾米納想通了,私生活跟社會生活相反,是變化無常和不可預見的。找出兒童和成年人之間的差別,對她來説殊非易事,但分析來分析去,她還是更喜歡兒童,因為兒童的觀念更真實。她的思想剛剛成,剛剛拋棄了形形的幻想,便又因始終沒有成為她過去憧憬的人而開始惋惜了。年輕時代,她在福音公園裏經常想當一個甚至沒敢對自己説出的人:高級女傭。在社場合。她成了最受寵愛,最受恭維因而也最疑神疑鬼的女人,但她沒有在任何方面對自己要求更嚴格,也沒比在治家方面更少自我原諒。她一直覺得在過一種受丈夫施捨的生活:丈夫是這座他自己建造而且也僅僅為他自己建造的幸福的帝國的絕對君主。她知道丈夫愛她勝於一切,勝於愛世界上的任何人。但他所以愛她,僅僅是為了他自己,讓她為他盡神聖的義務。

如果説有某種東西在折磨她的話,那就是一三餐。因為不僅三頓飯必須按時開,必須做得無可挑剔,而且必須完全合乎他的口味,還不許問她愛吃什麼。如果問她——跟家庭禮節中無數的毫無用處的客套一樣,?他會繼續看報,連眼皮也不抬地問答説:“隨便。”他説的是真心話,説得和顏悦,因為他覺得沒有比他更不專橫的丈夫了。但一到吃飯的時候,他就並不“隨便”一定要合他的口味,不得有半點差池:牛不能是牛味兒,魚不能是魚味兒,豬不能有斑點,雞不能有一。就是在不是吃蘆筍的季節,也得不計價錢地為他去搞,好讓他聞自己的帶香味兒的的水汽而陶然自得。她不怨他,只怨生活。但他是生活的寸步不讓的主角。只要有一絲懷疑,他就會把桌l的盤子一推,説:“這頓飯做得沒有情。”在這方面,他靈湧。有幾次,他剛剛嚐了嚐甘菊藥茶,就把茶推了開去,只説一句話:“這玩意兒有股窗户味兒。”她和女傭們都驚訝不已,因為誰也沒聽説過有人喝過燒開了的窗户水,但當她們想明白,嚐了嚐藥茶的時候,心裏明白了,是有股窗户味兒。

他是個完美無缺的丈夫,從來不撿任何掉在地上的東西,也從來不關燈,不關門。

早晨,天還沒有亮,他的衣服上如果掉了一顆釦子,她便聽見他這麼説:“一個人需要兩個子,一個用來愛,另一個用來釘釦子。”每天,喝第一口咖啡,喝第一勺熱湯的時候,他都要可怕地號叫一聲——後來誰也不害怕了——緊接着便是一聲長嘆:“到我離開你們的那一天,你們就會明白,是因為這種焦舌燥的子讓我過膩了。”他斷言,偏偏在他服了瀉藥而不能吃飯的時候,她們才在飯菜上格外下功夫。他一口咬定這是子在搗鬼,後來,子不陪他一塊兒服瀉藥,他便拒絕服藥。

他的不通情理使她煩造了,她在過生那天,向他要了一件奇怪的禮物:由他負責管一天家務。他欣然接受了,而且真的從無一亮便上任了。他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餐,但忘了她不喜歡吃煎雞蛋,也不喝加的咖啡。接着,他下令做招待八位客人的生午餐,吩咐收拾屋子,費盡心機,想管得比她更出,但沒到中午,就不得不面無愧地投降了。他發現自己對什麼東西放在什麼地方一無所知,尤其是廚房裏的東西。女傭們也串通一氣,作他,鬧得他把一切都翻了個底朝天。十點了,還沒決定該做什麼午飯,因為家裏的衞生還沒有搞完,卧室也還沒收拾,廁所沒刷,衞生紙忘了放,牀單忘了換,忘了派車去接孩子,而且把女傭們的職責也張冠李戴了:他命令廚娘去整理牀鋪,讓收拾房間的女傭去做飯。十一點,客人眼看要到了,家裏還是一團糟。費爾米納只好重新執政。她笑得半死,但沒有出她曾想過的得意之,而是對丈夫在管家方面毫無本事表示同情。他以老生常談的理由為自己解圍:“我管家總比你治病強。”然而,教訓是有益的,不僅僅對他而言,隨着星移斗換,兩人從不同的途徑得出了明智的結論,不可能換個方式共同生活下去,也不可能換個方式相愛:世界上沒有比愛更艱難的事情了。

在新生活錦上添花的那段時間,費爾米納在好幾個公眾場合看見過阿里薩,越經常見到他,他的職位就升得越高。但她看見他時已經很自然了,不止一次還因心不在焉而忘了同他打招呼。她經常聽見別人談論他,因為在商界,他在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小心而又勢不可擋的升遷,是個開口必談的話題。她看到,他的儀態更籟灑了,矯做作的拘謹變成了對人敬而遠之的清高,稍稍發胖使他的身材顯得更為適中,模樣年輕對他有利,他對自己空空如也的禿頭也大大方方地採取了措施。唯一和時代背道而馳的,是不修邊幅:外套很不合身,帽子始終是那一項,領帶是他母親店裏那些專門賣給詩人的條形領帶,雨傘破舊不堪。費爾米納逐漸習慣了用另一種方式去看他,後來,就不把他同那個坐在福音公園窗下為她傷的面憂鬱的青年聯繫在一起了。但無論如何,她看見他時從來不是無動於衷的,聽到關於他的好消息時她總是到高興,因為這也多少減輕了她的罪責。

然而,當她自認為已經把他完全從記憶中抹去時,他又從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冒了出來,成了她懷舊的幽靈。那是暮年的前兆,每當聽到雨前的雷聲,她就覺得生活中發生了一件不可彌補的事。十月間,每天下午三點鐘從維亞努埃瓦山傳來的那聲孤零零的震耳聾而分秒不差的雷聲,成了她不可癒合的傷痕,年復一年,雷聲喚起的記憶越來越鮮明。新的記憶幾天後就在腦中模糊了,但多年前在伊爾德布蘭達表姐家鄉的旅行卻活龍活現,晃如發生在昨,一幕幕往事宛然在目。她還記得那個名叫馬納烏雷的小鎮,坐落在山上,唯一的街道筆直而翠綠。她記得那裏的吉祥鳥,記得那座嚇人的房子,每天,她都穿着那件浸透了皮特拉模拉萊斯的永遠也不幹的淚水的睡衣醒來,皮特拉模拉萊斯就是在她睡的那張牀上殉情身亡的。她還記得當時的番石榴的味道,後來就再沒有那種味道的番石榴了。她記得,在聖胡安?薩爾鎮,她在金光燦燦的下午和那羣嘰嘰喳喳吵鬧不休的表姐妹們一起去散步,走近電報局的時候,她的心哈哈地跳個不住,分不清哪是雨聲,哪是心跳的聲音,她咬緊牙關,免得心從嘴裏跳出來。她想方設法賣掉了父親的房子,因為她無法忍受回憶少年時代的痛苦,無法忍受在陽台上看見滿目淒涼的小公園,無法忍受振子花在炎熱的夜晚散發的濕的香氣,無法忍受在那個決定命運的二月的下午照的那張古裝夫人照片使她到的恐怖,無法忍受不管她把臉轉向何處都會喚起她對那個時代的回憶,而這些回憶又是和對阿里薩的回憶糾纏在一起的。不過,她始終保持了足夠的鎮靜,記住那些回憶不是愛,也不是後悔,而是曾使她傷心落淚的煩惱。她不知道,她正在受到使阿里薩的難以數計的愛害者失身的同情心的同樣的威脅。

她和丈夫相依為命。當時,也正是丈夫最需要她的那個時期,因為他比她年長十歲,獨自在衰老的深淵中掙扎,而且更糟糕的是他是男人,是他們二人中較弱的一個。後來,他們完全心心相印了,在成親不到三十年的時候,就象成了分成兩半的一個人似的,經常為對方猜到了自己的心事,或發生一個搶先把另一個想説的話公之於眾的滑稽的事故而不快。他們共同克服了常生活中的誤解,説來就來的抱怨,互相取笑打諢,並不時過上一刻其樂無窮的夫生活。那是他們相親相愛最為得體的時期,沒有匆忙,沒有過度,雙方都更明白並更謝他們對夫生活中的急險灘取得的勝利。當然,生活還將給他們帶來命攸關的考驗,但這已經無關緊要了,他們已經到了彼岸。

為了慶祝新世紀的到來,組織了一次全新的公眾活動節目。其中最值得紀念的是氣球首航。這是烏爾比諾醫生無窮無盡的首創神的成果。全市二分之一的人口聚集在阿爾納爾海濱,觀賞這個掛着彩旗的網球上天,它將把第一批郵件運往東北一百六十七公里處的沼澤地聖?胡安市去。烏爾比諾醫生伉儷同飛行師以及其他六位貴賓一起登上柳條編的懸艙。他們帶了一封省長致聖?胡安市政府的賀信,信中稱此次通航為史無前例的首次空郵。《商業報》記者向烏爾比諾醫生採訪,問他如不幸遇難,將留下什麼遺言。醫生不假思索地作了肯定將遭萬人唾罵的回答。

“我認為,”他説“十九世紀使所有的人都有所改變,唯獨我們置身事外。”氣球冉冉上升。人們情緒昂,高唱國歌。在吵吵嚷嚷的人羣中,阿里薩發現自己的觀點正與某君相同,此君認為這種冒險對婦女太不適合,更不用説對費爾米納這樣年歲的太太了。但無論如何。乘坐氣球並不那麼危險,至少就覺而言,既不危險,也不沉悶。氣球在藍寶中平靜地飛行,憑着柔和的順風,飛得很穩,很低,先是沿着雪山的峯頂,然後進入大沼澤的上空,最後順利地到達了目的地。

他們象上帝那樣從天上俯瞰古老的英雄的卡塔赫納城的廢墟。這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城市。三百年來,它的居民抗禦了英國的包圍和海盜的騷擾,如今卻由於對霍亂的恐懼而被遺棄。他們看到了完好無缺的城牆,看到了雜草叢生的街道,看到了被三沒的古堡、石殿、金祭壇,也看到了祭壇上由於瘟疫、無人照料而被腐蝕的歷任總督雕像。

他們飛越特洛哈?德?卡塔卡上空時,看到了塗着紅紅綠綠顏的水上人家,飼養雷晰的小棚,湖心花園裏連綿不斷的鳳仙花,以及令人賞心悦目的棉科植物。

聽到大聲呼喊以後,數百名赤條條的孩子從窗口,從屋頂,從他們以驚人的本領駕駛的獨木舟上,紛紛躍入水中。他們象鮮魚般地潛入水中,打撈氣球上那位戴羽帽的“仙女”投給他們的衣物包、食品袋,以及裝在用蠟封口的水瓶裏的咳嗽藥水。

飛過鬱鬱葱葱的香蕉種植園時,費爾米納想起了自己三、四歲時攜着母親的手在林間散步的情景。當時的母親,在同她一樣穿麥斯林紗衣的其他婦女中,也彷彿是個孩子。大家都打着白的傘,戴着紗帽。飛行師一直在通過望遠鏡觀察世界,他説:“這裏好象沒有生物。”他把望遠鏡遞給烏爾比諾醫生。醫生目光所及之處,除了種植園裏的牛車、鐵軌、地界和乾涸的水渠,便是狼藉的屍體。有人説,霍亂正在大沼澤地的村鎮中肆。醫生一邊議論,一邊繼續朝鏡筒裏張望。

“看來是一種非常特殊的霍亂,”他説“因為每個死者的後腦勺上都中了致命的一槍。”飛過花飛濺的海灘以後,他們安全地降落在一片灼熱的沙灘上,開裂的硝石地面燙得象烈火一般,市政府當局的人士正在那裏恭候,除了普通的遮陽傘,別無其它足以蔽蔭。小學生們隨着歌聲揮舞小旗。前來接的還有戴金紙后冠的美女,他們手中的鮮花已被太陽烤焦。蓋拉鎮的舞蹈女郎們也來了,這個鎮子是加勒比海沿岸最繁華的所在,費爾米納真想回去看看自己的故鄉,以便印下自己最初而遙遠的回憶,但在瘟疫的威懾下只得作罷。烏爾比諾醫生遞了那封歷史的賀信,可藉此信被放錯了地方,它的下落從此無從查考。全體隨行人員幾乎被催眠似的演説所窒息。飛行師想使氣球再度起飛,沒有成功。大家只好騎上螺子轉赴老鎮渡口,那兒是沼澤與大海的會合處。費爾米納斷言,她幼年曾隨母親乘牛車路過這個地方,她長大後曾多次向父親提到這件事,但父親生前一直固執地認為沒有這種可能。

“我也記得那次旅行,清清楚楚,決不會錯,”父親告訴她“但那至少是你出生之前五年的事。”三天以後,這支探險隊回到了出發點。天已晚,一陣風暴得他們狼狽不堪,但象英雄一般受到了隆重的歡。自然,阿里薩也出現在歡的人羣之中,他從費爾米納臉上辨出了恐懼的印記。但當天下午他在由她丈夫贊助的自行車表演會上看到她時,她已毫無倦容了。費爾米納騎的是一輛不同尋常的兩輪腳踏車,説得確切一點,更象是一種馬戲團的道具,她坐在高大的前輪上,但後輪很小,幾乎難以支撐。對她所穿的紅花邊燈籠褲,太太們議論紛紛,紳士們困惑不解;但對她摘的車技,個個讚不絕口。

這一次,同過去一樣,對阿里薩來説,費爾米納都是一個突如其來旋即轉瞬即逝的形象。每當他企圖去試探自己的命運時,她總是迅速隱沒了,只是在她心上留下渴望的痛苦。這些形象,記錄着他生命的節奏,使他體會到光陰的殘酷。時光在無情的逝,他不僅在自己身上察覺到一百,也從費爾米納身上那些細微的變化中受到了。

一天晚上,阿里薩走進堂?桑喬飯店——這是一家殖民時期的高級餐廳,找了個旮旯坐下,他單獨到這裏來吃點心的時候總是這樣。突然,在餐廳盡頭的大鏡中看到了費爾米納。她和丈夫以及其他兩對夫婦坐在一張餐桌上,角度正好使他得以通過鏡子欣賞她的綽約風姿,她非常灑,象焰火爆炸般談笑風生,噙在眼裏的動的熱淚,更使她顯得神采奕奕:愛麗思又從鏡中現身了。

阿里薩屏息凝神地盡情觀察,看她進食,看她拒飲,也看她同堂?桑喬四世打趣。他在自己冷清清的桌上,同度了生活的片刻。在一個多小時之內,他心族搖曳,始終沒有被她察覺。他喝了四杯咖啡消磨時光,直到目送她雜在那羣人中珊珊離去。

他們幾乎在他身邊擦過去,以致儘管她的同伴身上也散發出香氣,他還是辨出了她身上特殊的氣息。

從這天晚上起,幾乎有一年的時間,他死氣白賴地纏住那家飯店的主人,他願意出錢,願意辦事,願意獻出他生活中最寶貴的東西,只求飯店的主人把那面鏡子賣給他。可這談何容易!因為堂?桑喬老頭相信一種傳説:這個鏡框是維也納的細木工匠一手雕刻的,和瑪麗姬?安託涅塔收藏的鏡框同屬一對,是絕無僅有的稀世之珍,而且後者早已無影無蹤了。他堅持再三,飯店的主人終於同意轉讓,阿里薩就把這面大鏡子放在他家的客廳裏,倒不是看上鏡框的做工緻,而是因為他情人的形象曾經佔領這面鏡子的內部空間達兩小時之久。

阿里薩每次見到費爾米納時,她幾乎總是挽着丈夫的手臂,他們十分和諧地在自己特有的環境中活動,頗有一種逞羅人特有的令人驚異的温順勁兒。只有在向他打招呼的時候,夫倆的表現才有所不同。真的,烏爾比諾醫生同他握手時,顯得既熱烈又親切,有時還拍拍他的肩膀。費爾米納則相反,一舉一動都彬彬有禮,循規蹈矩,嚴肅得不容他看出她還在顧念舊情的任何痕跡。他們生活在兩個背道而馳的世界裏。每當他竭盡全力要縮小相互間的距離時,她總是在朝着相反的方向邁步。

過了好久他才敢於設想,那種冷漠其實只是抗拒恐懼心理的保護層而已。他是在本地船廠所造的第一艘內河輪船的命名禮儀式上,也就是阿里薩第一次作為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第一副董事長,代表叔叔萊昂十二同本市全體顯貴一起,出席這一禮儀時突然悟到這一點的。這一巧合,使這次活動具有一種特別在嚴的氣氛。

阿里薩在船廳裏忙着接待客人,那裏還散發着一股新刷的油漆和瀝青的氣味。

這時,碼頭上突然響起了一陣雷鳴般的掌聲,樂隊也奏起了凱旋曲。他看見這位夢寐以求的美人挽着丈夫的手臂,透着是後般的成的風采,在身穿制服的儀仗隊中穿過時,他不得不控制住幾乎與生俱來的動和戰慄。人們從窗户裏暴風雨般地向烏爾比諾夫婦拋灑綵帶和花瓣,他們則招手回報人們的歡呼。費爾米納容光煥發,使人不敢視,她的高跟小鞋,狐尾周圍,鐘形帽子,一身金黃的王室裝束,在米賓中顯得無與倫比。

阿里薩和省府要員在震耳聾的音樂和鞭炮聲中站在艦橋上候他們。汽笛三聲長鳴,使碼頭籠罩在蒸汽之中。烏爾比諾醫生以其特有的瀟灑自如的神態,同列隊接待的人—一致意,使他們每一個人都覺得他對自己有一種特殊的情:首先是身着華麗制服的船長,接着是大主教,爾後是省長夫婦、市長夫婦,以及剛到任的一位來自安第斯的軍事長官。緊接在政府要員之後,就是穿黑呢服的阿里薩,側身於如此眾多的知名人士之中,人們幾乎注意不到他的存在。費爾米納向軍事長官打過招呼以後,對向她伸過手來的阿里薩彷彿遲疑了一下。長官很願意為他們介紹,就問她是否同這位紳士相識。她不置可否,只是帶着沙龍式的微笑將手伸向阿里薩。

這種情景過去已出現過兩次,今後也一定還會繼續出現,阿里薩一向將它領會為費爾米納個的特有表現。然而,那天下午,他發揮了自己的想象力,向自己提出了一個問題:這種殘酷的冷漠是不是在掩蓋着一場愛情的風暴。

這種設想起了他對舊清的眷念,使他無法平靜。他又回到費爾米納別墅的周圍徘徊,到和多年前在福音公園裏的漫步同樣親切。現在,他的意圖不是讓她看到自己,而是要使自己能夠看到她,知道她還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可是,在新的條件下,他要使自己的行動不被人察覺是困難的。

拉?曼加區坐落在一個半荒涼的島上,一條藍的運河把它同古老的城市隔開。

島上灌木叢生,是殖民地時期戀人們週末的藏身之所。西班牙人建的石橋已在幾年前被拆除,新建了一座空心水泥橋,以便騾車能夠通過。當時,拉?曼加區的居民們不得不忍受一種設計不周的折磨:本市的第一座電站同他們相距咫尺,隆隆的響聲彷彿是連續不斷的地震,使他們難以成眠。連烏爾比諾醫生也無法使人把電站遷到更遠的地方去,儘管他付出了最大的努力,看來在那裏蓋電廠是出於上帝的旨意,非人力所能挽回。一天晚上,電廠鍋爐爆炸,聲響令人骨悚然。鍋爐騰空而起,飛過新建的房屋,越過半座城市,摧毀了古老而又好客的聖胡利安修道院的大回廊。

那座已變成廢墟的建築年初已被遺棄,但是鍋爐還是造成了四名犯人的死亡,他們是那天晚上從地方監獄逃出來的,當時正躲在修道院的小教堂裏棲身。

那一片幽靜的郊區,本來有着美妙的談情説愛的傳統,然而一經成為高級住宅區,對無技可依的戀人們就不那麼適宜了。大街上,夏天塵土飛揚,冬天泥濘難行,整年冷冷清清。稀稀落落的住宅掩映在樹木成蔭的花園之中,摩西式的平台取代了往昔的飛檐陽台,彷彿是故意同偷情的戀人過不去似的。還好,當時免費一種專供下午遊覽乘坐的單馬四輪帶篷車,終點是一塊高地;從那兒眺望十月絢麗的晚霞,比從燈塔上還清楚,還可以看到悄悄游來窺視海灘的鯊魚。每星期四,白遠洋巨輪從海港運河通過時,幾乎伸手可及。阿里薩在辦公室緊張地工作一天之後,經常祖上一輛四輪馬車。在炎熱的月份,人們通常都把車篷折起,他卻總是獨自一個人藏在座位深處,不願惹人注意。他隨時向車伕發出命令,要他拉到意料不到的地方,為的是不讓車伕察覺他有什麼歹心。實際上,他在出遊時唯一興趣的,只是那幢半掩映在枝葉繁茂的芭蕉和芒果樹中的粉紅大理石結構的房子,有點象美國路易斯安娜州棉區的田園別墅的走了樣的複製品。

費爾米納的子女們差不多在下午五點以前回家,阿里薩看着他們坐自備馬車回來,然後又看見烏爾比諾醫生的例行出診。儘管在那兒幾乎轉悠了一年,他卻沒能見到他所渴望的跡象出現。

六月的一個下午,大雨傾盆而下,他仍然堅持這一獨自出行的計劃。馬在泥濘中滑倒了。阿里薩恐懼地意識到自己正好處在費爾米納別墅的對面,他慌了,不顧這種驚慌可能被車伕發現,緊張地向他懇求道:“這兒不能停!別的地方都行,千萬別停在這兒!”車伕被他得莫名其妙,試圖不卸車轅把馬扶起來,結果車軸斷了。阿里薩急忙從車上下來,羞愧地站在那裏,聽任大雨澆淋,直到來了別的同樣的車,應諾他上車,才回了家。他在車外等候時,烏爾比諾家的一名女傭見到他在齊膝的泥中挨淋,女傭遞給他一把傘,請他到平台上去躲一躲。阿里薩做夢也沒想到會遇上那麼好的運氣,不過那個下午,他死也不願讓費爾米納看見他那樣的狼狽相。

烏爾比諾一家住在老城時,每個星期天他們都從家裏步行到大教堂聽八點鐘的彌撒。對他們來説,聽彌撒與其説是宗教禮節,倒不如説是世俗社。搬家後的最初幾年,禮拜天他們仍乘車到大教堂去聽彌撒,有時也在公園的棕桐樹下,在友人的聚談會上呆一陣子。但是,當拉?曼加區建立了教士會神學院的禮拜堂以後,便只在非常隆重的場合才到大教堂去。神學院的教堂建得不壞,而且有自己的海灘和公墓。阿里薩對這些變化毫無所知,在教區咖啡館平台上白等了幾個星期天,直到第三次彌撒結束,人們一批批地出來。後來他發現自己搞錯了,就轉上新教堂。八月的四個星期天,他都在那兒見到了烏爾比諾大夫帶着子女準時出席八點鐘的彌撒。

唯獨沒見費爾米納面。一個星期天,他去參觀教堂附近的公墓,拉慢加的這兩位居民們也在那裏為自己建造豪華的墓地。在冬天的木棉樹下一見那座講究的墳墓,阿里薩的心就不怦然跳動。墓已經建成,靈堂上鑲有哥特式的彩玻璃窗,陳列着大理石天使像,全家的集體墓碑上寫着金字,自然也有唐娜?費爾米納?達薩?德烏爾比諾?德拉卡耶這個名字,接着是丈夫的名字,墓誌銘是“同享安描”那一年的其它時間,費爾米納沒有參加任何民眾的和社的活動,連聖誕節活動也沒有參加,而在聖誕節活動中,她和丈夫通常總是最有氣派的貴賓和主角。最引人注意的是她在歌劇表演季節開幕式上依然缺席。幕間休息時,阿里薩發現有人在不指名地議論她。他們説,有人在六月裏的一天夜裏看到她乘古納德公司的遠洋輪到巴拿馬去了,上船時臉上蒙着黑紗,以免被人看出那種説不出口的病正在慢慢地噬着她的生命。有人問,到底是什麼病如此可怕,竟使這位顯赫的夫人也一籌莫展,得到的回答是悽楚的:“象她這樣高貴的夫人,不可能害別的病,只能是肺結核。”阿里薩知道,他們家鄉的有錢人不病則已,一病就是大病;也可能突然死去,而且幾乎總是在盛大節前後,結果由於哀悼活動,把節也沖掉了;要麼在令人討厭的慢病中折磨得奄奄一息,其病患的內情到頭來還是人人皆知。到巴拿馬去幽居,幾乎是富人生活中迫不得已的悔罪活動。

他們在基督再臨派的醫院中一切聽從上帝擺佈。那所醫院是個巨大的白大棚,坐落在沖積平原上,環境十分幽靜。在那兒,病人們失去了對自己殘生的概念,生活在孤獨的病室中,誰也説不清那石炭酸氣味是健康的氣味還是死亡的氣味。康復的人帶着五顏六的禮物回到家鄉,慷慨地廣為饋贈,自己則不無煩惱地爭取繼續活下去。有的人回來時,肚子上落下了手術疤痕,傷口彷彿是用修鞋匠的麻繩縫合的,使人覺得那種手術實在太野蠻。他們在家人面前起襯衣,將它與別的死於過分幸福的人們的傷疤互相比較。餘下的子,他們就來回講述在三氯甲烷的驅使下如何看見天使出現的幻覺。相反,從來沒有人瞭解那些沒有生還的人的想法,在這些人中,最悲慘的莫過於那些死於肺結核的人了。他們的死亡,更多的是由於悽風苦雨,而不是由於疾病本身的折磨。

到底是死是生,二者必居其一,阿里薩真不知道該為費爾米納選擇何種結局。

但是,他首先想了解的是實情,哪怕是令人無法忍受的實情。可是,儘管他千方百計地打聽,最後還是沒有得到她的下落。他到不可思議的是,居然沒有一個人哪怕能告訴他一點跡象,以便讓他判斷傳言的真實程度。內河航船是他主管的天地,那裏對他沒有任何隱情,任何秘密。可是,誰也沒聽説過什麼戴黑麪紗的女人。在這座城市裏,一切都保不了密,甚至有許多事,尤其是富人的事,在發生之前就滿城風雨了,唯獨這件事竟無人知曉。然而,也沒有人對費爾米納的失蹤做過什麼解釋。阿里薩繼續在拉?曼加區徘徊,心不在焉地到神學院教堂聽彌撒,參加一些本來不興趣的公眾活動。可是,隨着時間的過去,上述傳説似乎越來越可信了。烏爾比諾家裏看上去一切正常,唯獨主婦不在。

在東奔西跑的打聽中,他又得到了一些以前並不瞭解,或者説他並不想去打聽的消息,其中之一就是洛倫索?達薩在他的誕生地——西班牙坎塔布連的鄉間逝世。

多年前他曾在教區咖啡館熱鬧異常的象棋賽中見過他,由於説話過多,他的嗓音漸沙啞,而且隨着沉入令人不悦的老年的沙之中,他益發胖,皮膚變得皺皺巴巴,活象老松樹皮。從上世紀那次不愉快的茵芹酒早餐起,他們再也沒説過話。

阿里薩斷定,洛倫索?達薩對他仍舊懷恨在心,儘管他已經給女兒找到了一個有錢的丈夫,從而也使自己活了下來。阿里薩執著地要得到關於費爾米納健康狀況的確定無誤的消息,因此他又回到教區咖啡館去,想找到她的父親。咖啡館裏正在舉行歷史的比賽:赫雷米阿?德薩因特?阿莫烏爾一人同四十二名棋手對局。就這樣,他才聽到了洛倫索?達薩故去的消息的。儘管他仍然沒有得到有關費爾米納的消息,由於幸災樂禍,他還是由衷的高興。最後,他把費爾米納得了不治之症的説法當直接受下來,並用一句人所共知的諺語來安自己:女人得病,神永生。

在他完全氣的子裏,他只好這麼想:如果費爾米納真的死了,無論如何消息總會傳到他耳朵裏來的。

他永遠不可能得到費爾米納的死訊,因為她還活着,而且是健康地活着,就在她表姐伊爾德布蘭達的莊園裏過着世外桃源的生活。她是在和丈夫達成協議後悄然離去的。他們結婚二十五年,夫關係一直是很穩定的,可在這次不和時,兩個人都象未成年孩子似的亂了方寸,糾纏不休。真是想不到,他們年紀已經大了,子過得很平靜,不僅孩子已經出世,而且都在長大成人,很有教養,前程似錦,他們都滿以為在夫關係上不會再隱藏着什麼危機,可以和和睦睦地進入晚年了,可就在這個時候,危機卻突然發生了。那件事對兩個人都是如此的意外,以致他們不願照加勒比地區傳統的方式,用吵吵嚷嚷的哭鬧和請人調解,而想採用歐洲國家的聰明辦法。可是,由於他們的想法不切實際,爭來爭去,末了,既不是什麼歐洲的辦法,也不同於美洲的辦法。費爾米納決定出走,她不明白是什麼理由,也不明白是什麼目的,只是純粹想賭氣。烏爾比諾醫生説服不了她,因為他受着良心的譴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