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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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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學彈豎琴期間他們的生活狀況。令人回味的偶然現象已經成了往事。當初,她走進浴室幫他洗澡的時候,雖然他們之間已齦齲不斷,雖然每天要吃有毒的茄子,雖然要受呆頭呆腦的妹妹們和生下這些妹妹的母親的氣,他還是有足夠的情來要求她給他抹肥皂。她帶着他們之間殘存的從歐洲帶回來的愛情渣兒為他抹,兩人逐漸捐棄前嫌,最後便在地板上滾在一起,渾身糊滿香氣四溢的肥皂沫,耳朵裏聽着女傭們在洗滌間裏的議論:“他們沒再出孩子來,是因為他們不生了。”有時候,他們從瘋狂的晚會上回來,藏在門背後的對往昔的懷念一下子就把他們擊倒了。於是,便爆發一場有滋有味的爭吵,一切又跟從前一樣,五分鐘之後,又成了月時期的縱慾無度的情侶。

可是,除了這種並不多見的情況之外,睡覺的時候,總是有一個比另一個更疲乏。她在浴室裏俄延片刻,用香紙捲煙,獨自,又跟年輕時在家裏當姑娘,自己是自己身體的唯一主宰的那一陣一樣,自我安起來。她總是頭疼,也許因為太熱——永遠熱,也許因為睡多了,也許月經來。月經,沒完沒了的月經。月經多得不得了,以致烏爾比諾醫生竟敢在課堂上説——僅僅是為了吐一吐他的難言苦衷,結婚十年之後,女人的月經最多可達每週三次。

雪上加霜,費爾米納趕上了早晚要無可挽回地發生的最倒黴的年頭:她爸爸那些無本萬利而從來沒見過人的買賣原形畢了。省長把烏爾比諾召到辦公室裏,把他文人的違法行徑告訴他,省長一言以敝之:“天人上間的法律,沒有一條是這傢伙沒觸犯過的。”其中幾個最嚴重的騙局,是在女婿的權勢庇護下搞的,很難想象,女婿和他的子會不知道。烏爾比諾醫生心裏明白,唯一需要維護的是自己的名譽,因為那是唯一還沒掃地的。於是,他便使出渾身解數,終於用他的擔保掩住了醜聞。

就這樣,洛倫索?達薩搭上了第一班輪船出國,一去不復返了。他象人們有時為了欺騙思鄉病而作短期旅行那樣回到了祖國,但在這種表面現象底下,也有某種真實的東西:一段時間以來,他登上來自祖國的輪船,只是為了喝一杯水倉裏運來的故鄉的泉水。他走了,沒有戀戀不捨的擁抱,他一直在抗議説他是無辜的,而且還想讓女婿相信,他是某個政治陰謀的替罪羊。他走了,哭着小妞兒走了——他自打費爾米納一結婚就這麼叫她,哭着外孫子走了,哭着他賴以發財致富並獲得了自由的地方走了。在這裏,他憑昧心的買賣起家,把女兒變成了貴婦。他拖着年邁而有病的身子走了,但仍然活了一段很長的時間,被他坑害過的人誰也不希望他活得那麼久。費爾米納接到父親的死訊時,不由得如釋重負地籲出了一口氣,為了避免人們詢問,她沒有為父親戴孝,但一連幾個月,當她反鎖在浴室裏煙的時候,總是不知所以地啜泣得不可開,其實她就是為父親而哭。

兩人關係中最荒謬的一點是,在那些不幸的年頭裏,兩人在公眾場合卻表現得和睦美滿。實際上,那幾年是他們在克服心照不宣的敵意中取得勝利的最輝煌的幾年。她不願意如實承認,那些年是非同一般和罕見的,因而也是違背常理的。然而,這對費爾米納來説,是容易應付的。社會生活,曾使費爾米納產生了種種疑慮,其實那隻不過是一連串返祖還原的協議,陳陳相因的禮節,預先想好了的言辭,人們在社會上藉此你愚我,我愚你,免得自相殘殺。這個庸俗輕浮的天堂的主要標誌,是害怕不瞭解的人和事。她把這一點概括成了更簡單的一句話:“社會生活的癥結在於學會控制膽怯,夫生活的癥結在於學會控制反。”自從她拖着新娘婚紗那長得沒有盡頭的尾巴走進萬紫千紅。香氣欽繞、圓舞曲樂聲迴盪的社會俱樂部大廳,發現那一大羣汗使背的男人和微微發抖的女人不知如何逃避她這個來自異己外界的光彩照人的威脅人物時,心頭便象顯影般地發現了這個道理。她剛滿二十一歲,除了從家裏到學校以外,她幾乎沒到外面去過。但她向四周掃視一眼,便明白她的敵人不是因仇恨而恐懼,而是因害怕而發呆。她沒有再象剛進門時那樣去嚇唬他們,而是寬宏大度地去幫助他們瞭解她。沒有一個人跟她想象中的不同,正如她對各個城市的看法一樣,她不覺得那些城市比原先更美或者更醜,而是跟她心裏想象的一樣,拿巴黎來説吧,雖然陰雨連綿,店鋪老闆貪吝,車夭言談魯,但她的記憶中,巴黎始終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並非因為巴黎實際上真是最美或者不是最美,而是因為巴黎和她最幸福的那幾年是聯繫在一起的。至於烏爾比諾醫生呢,用別人對付他的那些同樣的武器來對付別人,只不過是縱得更巧妙、更道貌岸然罷了。他們在一切場合面:郊遊,燈謎,文藝演出,募捐舞會,愛國運動,第一次乘坐氣球。他們無處不在,而且幾乎永遠是發起人和主持者。誰也無法想象,在他們過得最不愉快的那些年裏,還有誰比他們更幸福,還有哪對夫婦比他們更琴瑟和鳴。

父親留下的那座房子,給費爾米納提供了一個逃避家庭宮殿的窒息氣氛的避難所。一旦躲開眾人的視線,她便偷偷溜到福音公園去,在那裏接待新結識的女友和某些學校或圖畫班的同學。

在那座房子裏,她象個未婚母親似的消磨寧靜的時光。她重新買了香兀騖,撿回野貓,把它們給普拉西迪啞餵養。普拉西迪虹已經老了,風濕關節炎使她行動有些不便,但依然有使那座房子復活的雄心。費爾米納又打開了那間縫紉室,那裏曾是阿里薩第一次看見她的地方,也曾是烏爾比諾醫生讓她伸出舌頭以便了解她的心的地方,她把縫紉室變成了回憶往事的神廟。

在一個暑氣蒸人的下午,暴風雨降臨之前,她去關陽台的窗户,看見阿里薩正坐在小公園裏的扁桃樹下那條他親常坐的長凳子上,身上穿的是他母親用父親那件上衣改成的衣服,膝蓋上攤着一本書,但她看見的不是她偶爾相逢幾次的上了年紀的阿里薩,而是留在她記憶中的那個年輕的他了。她不寒而慄,認為那種幻覺是死神的通知,她為之心酸了。她竟開口對自己説,説不定她同他結合是美滿的,她單獨和他住在那座她以無限的愛為他修葺一新的房子裏,正如他以同樣的愛為她翻修的房子裏一樣。單是這個假設,就把她嚇壞了,因為這使她發覺她落到了何等不幸的地步。於是,她竭盡全力,迫使丈夫不再閃爍其詞地同她爭論,同她對抗,同她撕打,同她一起為失去了的天堂號啕大哭,直到雞叫五遍,曙光透進宮殿的窗簾,太陽變得火一樣紅。因一宿談話而面浮腫,因徹夜不眠而筋疲力盡,因哭乾眼淚而心腸變硬了的丈夫,繫緊靴帶,收縮帶,束緊還殘存的作為男子漢大丈夫的一切,對她説,她吧,親愛的,讓我們去尋找丟在歐洲的愛情吧,明天就去,一去不復返。這個決定千真萬確,他同大富銀行——他的全球財產管理人——達成了立即變賣鉅萬家財的協議,這些財產從一開始就分散在各式各樣的買賣、投資和債券中,只有他本人才準確地知道,財產並不象傳説的那樣無窮無盡。不管是什麼東西,都折成打有印記的黃金,一點一點地匯到國外的銀行去,直到不在這冷酷的祖國剩下巴掌大的土地來作為他和子的葬身之地為止。

和費爾米納的想法相反,阿里薩還存在着,還活生生地存在着。當她跟丈夫、兒子一起乘坐黃騾馬拉的馬車到港口的時候,阿里薩正站在法國遠洋船停靠的那個碼頭上。他看見他們下了船,同在公眾場合無數次看到他們的時候一樣:衣鮮鞋亮。

他們領着兒子,兒子已被教育成讓人能想象出他長大成人後將是什麼樣子的模樣了,酷肖父親當年。烏爾比諾摘下帽子笑容可掬地向阿里薩打了個招呼:“我們去找回失落了的愛情。”費爾米納向他點了點頭,阿里薩摘下帽子,微微躬了躬身。她朝他看了一眼,對他早謝的禿頂沒有一點同情的表示。是他,跟她過去見到的他一樣:一個她始終沒有看透的人的影子。

阿里薩也沒處在最走運的時候。工作益繁重,他對偷偷摸摸地拈花惹草到厭煩,時光猶如一潭死水。母親身體惡化到了最後關頭,她的記憶力完全消失了:幾乎是一片空白。有時候,她甚至轉身看着兒子——兒子依然坐在那張沙發上看書——驚慌地問他:“你是誰的兒子?”兒子總是實言相告,但她馬上打斷地的話。

“那麼告訴我,孩子,”她問兒子“我是誰生的?”她胖了好幾圈兒,動都不能動了,她終呆在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賣的店鋪裏,從頭遍雞叫起牀開始,直到第二天黎明都在梳妝打扮,因為她只睡很少一會兒。她把花冠戴在頭上,抹上口紅,把臉和胳膊塗上灰塵,不管遇到誰,她都問對方,她打扮得象誰。鄰居們知道她在等待着同一個回答:“你是小蟑螂馬丁內斯呀。”這個身分,是引用兒童故事中一個人物的,只有這個身分才能使她滿意。她繼續顛頭晃腦,搖着一大把粉紅的羽,然而又重來一遍:戴上紙做的花冠,把廉香抹在眼皮上,給嘴塗上胭脂,用一把一把的鉛粉擦在臉上,再一次問離她最近的隨便哪一個人:“我打扮得象誰?”她成了鄰里的笑料。一天夜裏,阿里薩派人把老店鋪的櫃枱和貨櫃拆了,堵死了臨街的那道門,照她描述過小蟑螂馬丁內斯的卧室的樣子,把她的卧室佈置起來,從此以後,她再沒有問人家她是誰了。

據叔叔萊昂十二的建議,阿里薩找了個年歲很大的女人來照顧母親,但那個可憐的老太婆總是半睡半醒的,有時候給人的印象是她也忘了她是誰了。於是,阿里薩一出辦公室就呆在家裏,直到把母親哄睡為止。他沒再到商業俱樂部去玩骨牌,也很長時間沒再去找同他常來常往的那幾個老相好,因為自從同奧林皮姬?蘇萊塔那令人骨悚然的相會之後,他心裏發生了某種極為深刻的變化。

那是爆炸的一幕。在十月份那幾場使我們度過難關的暴風雨中,一天下午,阿里薩剛把叔叔萊昂十二送到家,從車裏看到一個身材嬌小、動作捷的姑娘。她身上穿着一件滿是細布寬荷葉邊的衣服,彷彿披着婚紗。她驚慌失措地跑來跑去,因為風吹斷了她的雨傘,把她吹得腳不點地地直向海邊飄去。他把她救上了車,拐個彎,把她送回了家。她家是利用一座小廟堂改建的,面海而立,滿院的鴿寵從街上就能看到。在路上,她對他説,她嫁給一個雜貨商還不到一年。阿里薩在公司的輪船上同他打了許多次照面,他從船上卸下各式各樣的陶器來賣,還實裝在鳥籠裏的鴿子,那些鳥籠的尺寸跟母親們在內河船上用來放初生嬰兒的藤籠一樣。從奧林皮妞?蘇萊塔整個身軀看來,似乎是生長在養蜂人家裏的,部豐滿,上身扁平,銅絲似的頭髮,滿臉太陽斑,兩隻骨碌碌亂轉的圓眼睛之間的距離比常人更寬,聲音尖細——一種只有説俏皮話的時候才用的聲音。阿里薩覺得她滑稽有餘,誘人不足,送她回家後就把她忘記了。她跟丈夫、公公和家庭的其他成員住在一起。

過了幾天,阿里薩又在港口看見了她的丈夫,這回他不是卸貨,而是裝貨。輪船起錨的時候,阿里薩清晰地聽見了魔鬼般的聲音。當天下午,他送叔叔萊昂十二回家之後,佯裝偶然地經過奧林皮啞?蘇萊塔的家,越過柵欄,看見她正在給咕咕亂叫的鴿子餵食。他在車子裏對她喊:“鴿子多少錢一隻?”她認出了他,高興地回答:“不賣。”他問:“那怎麼才能到一隻呢?”她一邊繼續餵食一邊説:“碰見養鴿子的女人在大雨天路的時候,用車子把她送回家。”當天晚上,阿里薩回家的時候,帶着一份奧林皮她?蘇萊塔表示謝的禮品:一隻大腿上有個金屬圈兒的信鴿。

第二天下午,該餵食的時候,美麗的女郎看見送出去的那隻鴿子跟着鴿羣回來了,她以為它是逃回來的。但當她抓住它進行檢查的時候,發現金屬圈兒上纏着一張紙條:一封表示愛慕的信。那是阿里薩第一次留下書面痕跡,而且還不會是最後一次,雖然這一次他留了一手,沒有署名。第二天是禮拜三,下午他正要進家門的時候,一個野孩子給他一個籠子,籠裏裝着原來那隻信鴿,並帶給他一個口信:養鴿子的太太讓他把這個給他的,還讓他告訴他,請他把籠子關好,要不鴿子還會飛掉的,這是最後一次送還給他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件事:也許鴿子在路上把信丟了,也許養鴿女人故意裝傻,也許是把鴿子送回來讓他再給放回去。不過,如果是最後一種情況,她照理該在送還鴿子時附封回信。

禮拜六上午,思來想去很久之後,阿里薩又附上一封沒有署名的信,把鴿子放了。這一次沒等到第二天。當天下午,那個小孩又給他送來了一個籠子,捎來口信説,再次把飛走的鴿子給他送回來了,前天還給他是出於禮貌,這一次還給他是因為可惜,但如果再讓它飛走,就真的不再送回來了。特蘭西託逗鴿子玩到深夜,她把它從籠子裏抓出來,把它夾在胳肢窩裏,想用兒歌哄它睡覺。突然,她發現鴿子腿上的金屬圈纏着一張紙條,上面只有一行字:我不要沒名沒姓的人。阿薩薩欣喜若狂地念完紙條,彷彿這是初戀的高xdx。這天晚上,他急不可耐地在牀上翻騰,幾乎一夜未睡。第二天一大早,上班之前,他就把鴿子放了,附上一張規規矩矩地簽了名的求愛信,並把花園裏一朵最新鮮、最紅最香的玫瑰在金屬圈兒裏。

好不容易,追求三個月之後,美麗的養鴿女人還是那句話:“我不是這號人。”但她從來沒有拒絕收信,也不拒絕赴阿里薩安排的看來是偶然的約會。他變了:這個從來不拋頭面的情人,這個一不拔而又想佔有一切的人,這個從來不留下蛛絲馬跡的人,這個藏頭尾的“獵人”跳到街上去了,一封又一封署名的信,一件又一件下的禮品,一趟又一趟大膽地轉悠到養鴿女人家去——有兩次還是在她的丈夫既沒出遠門也沒上市場的時候去的。從初探風月那時算起,這是他唯一到被槍矛刺透的一次。

相識六個月之後,他們終於在一艘靠在碼頭上重新噴漆的輪船的倉房裏相會了。

那是一個人的下午。奧林皮姬?蘇萊塔的愛情活潑愉快,那是嘰嘰喳喳的養鴿女人的愛情,她喜歡光着身子呆幾個小時,慢慢地充滿柔情意地想息,跟真正的愛情似的。倉房是拆開的,油漆剛噴了一半,把松節油的香味兒留在一個幸福的下午的記憶裏,是使人愜意的。墓地,由於一個奇異的靈的衝擊,阿里薩打開了一個從牀鋪上伸手夠得到的紅油漆罐子,蘸濕了食指,在美麗的養鴿女的肚子上寫了一行字:“這個姐們兒是我的。”當天晚上,奧林皮啞?蘇萊塔沒想起肚子上還有那行字,在丈夫面前下了衣服,丈夫一句話沒説,甚至連呼的節奏都沒有變,不動聲,在她穿睡衣的時候,他到浴室裏去取出剃刀,把她宰了。

幾天之後,阿里薩在潛逃的丈夫被抓回來向報界透了他犯罪的原因和方式時,才知道了這件事。此後多年,他一直明戰心驚地想着那些署了名的信。阿里薩計算着那個殺人犯坐牢的時間——因為經營航運業務,他對阿里薩瞭若指掌,不過阿里薩最害怕的不是脖子上挨一刀,也不是當眾出醜,而是怕費爾米納知道他的不忠。

在等待的那幾年裏,一天,照料特蘭西託的那個老太婆因為一場非季節的大雨,不得不在市場上呆了比預計更長的時間,回來的時候,發現特蘭西託已經死了。她坐在搖椅上,跟往常一樣,滿身塗得花裏胡哨,頭上着花,睜大着眼睛,臉上掛着惡作劇的微笑。當看護她的老太婆發現時,她已死了兩個小時了。斷氣前不久,她把埋在牀下瓦罐裏的黃金和玉石首飾分給了四鄰的小孩,讓他們當糖果吃,其中最值錢的東西,後來怎麼也找不回來了。阿里薩把她葬在古老的“上帝之手牧場”——當時還被稱為霍亂公墓——並在她的墓上種了一株玫瑰花。

頭幾次到母親墓前憑弔,阿里薩發現養鴿女奧林皮娘?蘇萊塔就埋在附近,沒有墓碑,但在墓前的水泥板還沒凝固以前,有人用手指頭刻下死者的姓名和期。

骨悚然地想道,那準是她的丈夫開的一個血淋淋的玩笑。玫瑰花開了的時候,如果眼前沒人,他就摘一朵玫瑰放在她的墓上。後來,他乾脆把母親墳上的玫瑰剪下一條裁在她的墳上。兩株玫瑰發瘋了似的猛長,阿里薩不得不帶了大剪刀和其它整枝工具為它們修剪整枝。但玫瑰使他剪不勝剪,數年之後,兩株玫瑰象雜草一般在各個墳墓之間蔓延開來。從此,遠近聞名的霍亂公墓就叫做玫瑰公墓了,直到一位對人民的智慧不願正視的市長在一天夜裏砍掉玫瑰叢,在公墓人口的拱門上掛了一塊共和國的牌子,牌上大書:萬民公墓。

母親死後,阿里薩重新沉溺於亂顛狂的活動:上班;同一拍即合的相好們確地輪幽會;到商業俱樂部打骨牌;反覆閲讀早已看得爛的愛情小説;每逢禮拜則上墓地去。浮子弟的行為令人墮落而又令人可怕,但使他忘卻了年齡的增長。然而,在十二月裏的一個禮拜,面對戰勝了大剪刀的玫瑰叢,他看見站在剛架設起來的電線上的燕子時,突然發覺母親去世以來已經過了許多年了,奧林皮娜?蘇萊塔被殺害以來過了更長的時間,而距費爾米納給他回信,表示同意,聲稱將永遠愛他那個遙遠的十二月裏的下午,則逝去了更長的歲月。那天下午以前,他逍遙自在,彷彿時間逝只是對他人而言。就在剛過去的頭一週裏,他在街上碰見了由於他代寫情書而成着屬的上千對夫婦中的一對,卻沒把他們的大兒子即他的乾兒子認出來。他用一句慣用的俏皮話來輕描淡寫地掩飾自己的尷尬:“好傢伙,都長成大人了!”即使在身體向他發出告急信號之後,他也還是照樣胡混,因為他一直結實得象塊石頭。特蘭西託常常説:“我兒子除了霍亂以外沒得過病。”她把相思病和霍亂混為一談,在她喪失記憶力之前很久就是這樣了。不過,不管怎麼説,她都是錯了:她兒子已經在暗地裏得過六次淋病,——據醫生説其實不是六次,而是一次,只是在治療失敗之後反覆出現而已。此外,他還得過一次淋巴腺炎,四次龜xx炎和六次陰囊炎,但不管是他還是其他男人,都不會把這當成疾病,他們是把這些當做戰利品的。

剛滿四十歲,他就因為身體各部分的不可名狀的疼痛而去看醫生。進行了反覆檢查之後,醫生告訴我:“年歲不饒人哪。”他回家之後,甚至從來沒問過自己,這些痛癢是否同他的生活有某種關係。他的過去的唯一參數點,是同費爾米納的朝般的愛情,只有同她有關的事才同他的生活有關。看見燕子蹲在電線上的那天下午,他從最早的記憶開始,回顧了自己的過去,回顧了一次次逢場作戲的愛情,回顧了為爬上發號施令的位置而必須越過的無數暗礁,回顧了使他產生不顧一切地要同費爾米納結合的萬死不辭的決心的種種往事。只有在這一刻,他才發現光陰逝。

一陣冰涼的戰慄使他眼前發黑,不由得把手裏的種花工具一扔。虧得靠在公墓的圍牆上,才沒因衰老的第一次打擊而倒下去。

“真糟糕,”他驚恐地自語道“三十年了!”正是這樣,當然,對費爾米納來説,同樣也過去三十年了,但這三十年對她來説是一生中最愉快、最令人回味的三十年。在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裏的那些可怕的夜夜,已經扔進記憶的垃圾堆了。她住在位於曼加市的新居里,守着一個假如她要重新挑選,她會捨棄全世界的男人而再次選她的丈夫,生了一個正在醫學院繼承祖業的兒子,還有一個跟她年輕時候一模一樣、有時使她以為彷彿是自己的再版的女兒,她成了自己的命運的絕對主人。繼那次本意不再回鄉、以免再過那沒完沒了的提心吊膽的子的倒黴的旅行之後,她又到歐洲去了三次。

也許上帝終於聽到了某個人的禱告:在巴黎住了兩年之後,正當費爾米納和烏爾比諾剛剛開始尋找廢墟里殘存的愛情之時,半夜到達的一封電報把他們從睡夢中喚醒,唐娜?布蘭卡業已病危。報告死訊的那封電報旋即接路而至。他們立即啓程回國。費爾米納下船時,身上的喪服已經遮不住她的大肚子了。她又懷孕了,一點不錯,婆婆的死訊產生了一首幸災樂禍的民歌,末尾的疊句在當年頗為免費:美人去巴黎,巴黎有點啥?

腹中空空去,回來就生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