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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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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天就動身去碧爾普,他肯定早已到達。現在趕緊去找你夫人,把這消息告訴她。”這一天餘下的時間裏,整幢屋子裏的氣氛又輕鬆又愉快。當天夜裏,克乃西特拗不過普林尼奧的懇求,向朋友簡略敍述了最近一些子的事情,其中最重要的當然是他和亞歷山大大師的兩次談話。當天傍晚,克乃西特還在一張字條上寫下了幾行奇妙的詩句,手稿現存鐵托·特西格諾利處。那天的情況大致如下:晚餐前,男主人因事出門,克乃西特獨自在書房呆了一個鐘點。克乃西特看見一架書櫥裏滿放着古舊書籍,引起了他的好奇心。讀古書也是克乃西特的一大愛好,而許多年來工作纏身,讀書受到節制,漸荒疏,幾近忘光了。此刻面對書櫥,克乃西特腦海深處浮現出了學生年代的情景:連忘返於一櫥櫥陌生書籍之前,四處搜索着,凡能引起自己興趣的,或是書的燙金封面,或是作者的名字,或是書籍的開本和彩,都隨心所地取出閲讀。克乃西特先興致地大致瀏覽了書脊上的標題,確定櫥裏全是十九和二十世紀的文學作品。最後他出了一本已褪的亞麻布面舊書,書名《婆羅門的智慧》,引起了他的興趣。克乃西特先站着翻閲,隨即坐了下來,發現書裏是幾百首教誨詩,內容五花八門,堪稱稀奇古怪,既有枯燥的道德説教又有真正的智慧之言,既有市儈俗語又有純粹詩句。他到這本既奇妙又人的書裏面缺了些什麼,倒不是缺乏深奧哲理,卻都淹沒於土裏土氣的俗之中。

他發現,書裏最好的詩篇並非詩人刻意追求形象的教育和智慧而寫下的作品,而是那些表了詩人的情、愛心,他的正直和赤誠以及他的普通市民誠實的作品。克乃西特懷着尊敬與消遣兼有的混合心情繼續往下閲讀着。一節映入他眼簾的詩句深深打動了他,他一邊滿意地點着頭,一邊微笑着,那節詩好似專為他這一生中的特殊一天而寫給他的贈言。詩句如下:月雖然是寶貴的,但為了寶貴的東西茁壯成,我們寧可看着寶貴的月消逝而去,那便是:一棵我們栽植在花園中的奇異的小樹,一個我們要教導的小孩,一本我們要書寫的小書。

克乃西特拉開書桌的屜,找出一張紙抄下了這節詩。後來,他把這首詩拿給普林尼奧看,對朋友説道:“我很喜歡這幾行詩,它們有着特殊的韻味:雖然是乾巴巴的,卻十分人。這首詩還特別投合我眼前的心情和處境。我不是一個園丁,也不願把時光用在培植一棵奇異的植物上,相同點是我也屬於栽培者、教育者,正走在赴任的途中,我要去教育一個我願意栽培的孩子。我多麼樂意擔任這個工作啊!

這幾行詩句的作者,詩人洛克爾特,我估計他兼備了園丁、教師和作家三者的高貴情,而尤在第三種品上達到了他的最高頂點。詩的最後一行是最重要之處,他向自己深愛的對象傾注了全部熱情,以致温柔之極,不稱之為書,而稱為‘一本小書’。這一來就人至深了。

“普林尼奧哈哈大笑。

“誰知道呢,”他表示不同意見“他用可愛的‘小’字,是否僅僅玩押韻伎倆呢?因為這個結尾處需要用一個兩音節的詞,而不該用單音節的詞。”

“我們不該太低估他,”克乃西特反駁説“一個生平寫過數萬詩句的人,不至於會被微不足道的押韻問題入困境的。絕不會的,我念給你聽聽,多麼温柔,還帶着一絲兒靦腆的韻味:一本小書,一本我們要書寫的小書!他把中‘寫成’小書‘也可能並不是出於深愛之情。也許他確實非常自謙而求人諒解呢;也許,是的,這位詩人大概是位獻身自己寫作事業的人,不時會對自己嗜好寫書產生內疚。倘若事實果真如此,那麼’小書‘一詞就不僅具有喜愛的意味,而且還具有請求諒解的派生意義。這種言外之音就像某個賭徒邀人蔘加賭局,卻稱之為來一個’小賭‘,或者某個酒徒拉人喝酒,卻呼之為來一場’小酌‘一樣。當然,我的話只是揣測而已。然而,無論如何,這位詩人筆下描述的教育孩子和寫作小書,恰恰完全符合我的心情和思想。因為我也不只擁有教育的熱情和願望,我也有寫一本小書的熱情呢。

如今我已擺繁忙公務,我的思緒自然要回到自己的興趣上來,總有一天要利用空暇和興趣寫一本書——不,寫一本小書,供我的朋友和意氣相投者把玩的‘小書’。

““你想寫些什麼呢?”特西格諾利好奇地問。

“啊,什麼東西都行,對我來説,題材和對象全都無關緊要。我只是想利用那麼多空暇,借寫作的機會作些自我思索、自我品味而已。寫作中,我認為至關緊要的是整個音調問題,要做到不偏不倚,合宜適中,莊嚴而不失親切,嚴肅而不失諧趣,——這種音調和説教恰恰背道而馳,要做到的是親切的對話和溝通,討論各種各樣我認為自己已學會和體驗過的東西。我並不擬採用這位弗裏德利希‘洛克爾特所擅長的融和説教和思想以及他那種和閒聊的手法,然而這種手法卻還是很引我,它是一種個人的抒發,但並不於獨斷;它具有消遣彩,但並非沒有規矩,我非常喜歡這個特點。不過,我眼前還不想體驗寫作小書的快樂和苦惱,我得先把力用在別的事情上。我想,以後總有一天,能夠讓我全心全意體會一番創作的快樂,能夠如我腦海裏浮現的那樣,對種種事物進行無拘無束而又細心謹慎的探討,當然不只是自我娛樂,心裏還得時刻裝着一些好朋友和讀者才是。”第二天上午,克乃西特動身去碧爾普。特西格諾利隔天夜裏便已聲稱,他陪朋友同去,可當即便遭到克乃西特的堅決拒絕。當這位父親次又力圖勸説朋友時,克乃西特幾乎發火了。

“這個孩子要對付一個難對付的新教師,已經夠他煩的了,”克乃西特簡單地説“此時此刻再讓他的父親也一槓子,這樣只會使事情更糟糕。”克乃西特坐上普林尼奧為他租來的旅行汽車上路了。當汽車穿越九月清晨的清新空氣時,昨天的好興致又回來了。克乃西特不時與司機閒聊,每逢宜人景就讓他停車或者放慢速度,還多次吹奏自己的小木笛。從首都的低窪處逐漸駛向高處,駛向山腳,最後折上高山,真是一趟緊張刺的美麗旅行。這同時又是一次自即將消逝的夏天越來越深入到秋的旅行。中午時分,汽車開始爬升最後一段大拐彎路程,車子婉蜒穿過已經逐漸疏落的針葉樹林,繞過在懸崖下吼響奔騰的揣急山澗,駛過一些橋樑和一户户孤零零的農家院落,車子經過那些院牆高高、窗户小小的農舍後,便馳人了一個更加崎嶇、更加算的怪石磷峋高山世界,在這些堅硬冷峻的岩石間,竟有許多一片片天堂樂園般的綠地,使點綴其間的朵朵小花顯得格外可愛。

他們終於抵達了那座鄉間別墅。這幢小小的建築坐落在一片高山湖泊之畔,似乎隱藏在灰的峭壁下,與高山相襯,幾乎難以分辨。這位旅人一眼就察覺到這一建築物其風格上的嚴密以及其陰沉的氣息,這些恰好與險峻的高山十分相稱。克乃西特再轉眼一望,臉上不由立即展現出了愉快的笑容,因為他看到敞開的大門口站着一個人影,一個穿着彩外套和短褲的少年,那人只能是他的學生鐵托啦。儘管克乃西特從未認真為這位逃跑者擔心,卻也為此而懷着之情鬆了一口氣。倘若鐵托先到一步是為了在門口歡老師的話,那這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他在途中設想的種種錯綜複雜可能純屬多餘了。

孩子走向克乃西特,友好地微笑着,稍稍有點尷尬,他一邊幫着老師下車,一邊説道:“我讓您獨自旅行,並非有什麼惡意。”然而不待克乃西特回答,他又十分信任地接着説道:“我相信,您是理解我心情的。否則您肯定會帶我父親一同來的。我已經告訴他我安全抵達了。”克乃西特笑着和孩子握了手。鐵托把他引進屋裏,女僕向克乃西特問候後説,晚餐立即便準備妥當。克乃西特當下有一種不尋常的需要,不得不在晚餐前躺下略事休息。他這才發現自己在這場美麗旅途中已出奇地疲乏,是的,他從未有過如此筋疲力盡。到了晚上,當克乃西特和他的學生閒聊,並且觀賞他收集的高山花卉和蝴蝶標本時,這種疲乏更厲害了。克乃西特甚至還到有些頭暈目眩,還有一種以往未曾有過的嚴重虛弱與心律不齊。然而克乃西特仍舊繼續與鐵托談,直至約定的就寢時間,竭盡全力遮掩着自己身體不適的徵狀。鐵托有點驚訝老師竟然一字未提開課事項、學習計劃、成績報告以及諸如此類的工作,以致鐵托敢於趁此大好時機提出一個建議,明天清晨來一次長距離散步,以便讓老師悉陌生的新環境,這個建議立即獲得了友好的接納。

“我很樂意這次漫遊,”克乃西特補充説“我還想趁機向您求教呢。我剛才觀看您收集的植物標本時察覺,您的高山植物知識遠比我豐富得多。因而我們共同生活中除了其他目的之外,還有一個互相知識的目的,讓我們的知識互相補充。

我們可以這麼開始:您先校正我貧乏的採集植物知識,先在這一領域上幫我前進一步…“兩人最後互道晚安時,鐵托心裏心滿意足,當即下了好好學習的決心,再一次覺自己非常喜歡克乃西特老師。這位和藹可親而快快活活的老師全然不像一般小學教師那樣喜歡用深奧言語談論科學、道德、神修養以及其他諸如此類高等學問,但是他的言談舉止和人品裏總有些東西在督促你的責任心,在喚起你身上那些高尚、善良、勇敢的努力和向上的能力。鐵托覺得,愚矇騙一位普通小學教師,常常很有趣,有時甚至使自己得意洋洋,而面對這位男子,你絕不可能產生這一類念頭。

他是一個——是啊,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鐵托陷入了沉思之中,是什麼使這個陌生人這般人,又令人欽佩的呢?鐵托發現這就是他的高尚氣質,他的高貴品,他的男子氣概;這就是克乃西特引他的主要力量。這位克乃西特先生是高貴的,他是一位主人,一個貴族,儘管無人知曉他的出身,也許他的父親是個鞋匠呢。

他比鐵托認識的大多數男人更為高尚,更為高貴,也比自己的父親更顯高貴。這位少年向來特別重視自己的顯貴血統和貴族傳統,因而不肯原諒斷絕了此種關係的父親,有生以來第一次遇見了一位神和知識修養上的貴族。克乃西特是個在幸運條件下能夠創造奇蹟的人,憑藉這種神修養,縱身跨過了世世代代一大批祖先,而在個人獨一無二的一生中,由一個平民子弟變成一個高等貴族。這便喚起了情熱烈而自負的少年心裏一種暗暗的憧憬,有朝一也能夠歸為這一類型的貴族,並且為之服務,也許這還可能是自己的責任和榮譽呢。也許眼前的老師便是這一類貴族的化身,他的超凡俗的親切文雅就表現出了一種徹頭徹尾的貴族氣息,這種氣息使自己逐漸親近他,接近他的生活,達到他的神狀態,鐵托就這麼定下了自己的目標。

克乃西特進入自己的卧室後,雖然極想休息,卻沒立即躺下。他為應付這一晚幾乎耗盡了力。克乃西特費了好大努力才沒讓這位顯然在細細觀察他的少年從他的表情、姿態和聲音中看出他已越來越疲倦、不諧調,或者有生病徵狀。事情看來成功了。然而克乃西特此刻卻必須面對自己的昏沉,不適,可怕的眩暈以及一種不祥的死亡般的疲乏,他起初努力集中神,試圖查出原因。原因倒也不難查清,只是又耗費了一些時間。他發現自己的病因就在這天的旅程上,在極短促的時間內,將他從低地送上了海拔近二千米的高山上。克乃西特從少年時代的幾次郊遊開始,一直不很適應這種高度,尤其是如此迅速的登高,反應更是糟糕。他估計這種不適至少還得持續一兩天時間,倘若不良反應持續不退,他就只得帶着鐵托和女僕下山了。如果這樣,那麼,普林尼奧的教育計劃連同這次美麗的碧爾普逗留也就完結了。這當然可惜得很,不過也不算是大的不幸。

經過這番思考衡量後,克乃西特才上牀休息,但久久難以人眠,只得一忽兒回顧離開華爾採爾後的旅途情景,一忽兒試圖平定自己不太正常的心跳和過分動的神經,以打發漫長的黑夜。當然他也不時懷着愛意想到自己的新學生,想得很多,卻沒有想訂什麼具體計劃。克乃西特覺得,想要馴服這匹高貴而頗難駕御的小馬駒,通過温和辦法,逐漸軟化和改變其習,這也許是較明智的做法。對鐵托,絕不能之過急,更不能強迫壓制。他考慮自己應當逐漸讓孩子意識到自己的才能和稟賦,同時又努力培養提高他原有的高尚的好奇心和那種貴族氣的不滿情緒,讓他具有愛科學,愛神思想,愛美的情懷。這是一項有價值的任務。他的學生並不只是一個普通少年,他只需喚醒和訓練其聰明才智即可。鐵托作為一個有錢有勢的貴族家庭的獨子,將來也會是一位統治者,一位參與塑造國家和民族政治、社會的領袖,命裏註定是一個發號施令的人物。卡斯塔裏對古老的特西格諾利家族是略歉疚的,因為未能給與託付給他們的普林尼奧以足夠的徹底教育,未能讓他堅強到足夠在世俗世界和神世界的矛盾中闖出道路,以致不僅使才貌雙全的青年普林尼奧由於失去平衡、不知所措而變成一個鬱鬱寡歡的人,而且層層相應,讓他的獨生子鐵托也受到危害,落入了與父親同樣的困境。如今可以略加補救了,可以略略償還宿債了。

克乃西特很高興這個任務恰恰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這個貌似背離了卡斯塔裏的叛逆者身上,這也使他到很富於意義。

第二天清晨,他一發覺屋裏有人走動,便立即從牀上起身了。他看到牀邊放着一襲睡袍,便披上了這件輕軟的衣服,走出昨晚鐵托曾指點他的後門,進人通向湖畔浴室的一條長廊。

灰綠的小小湖泊一平如鏡,遠處是一座陡峭的岩石崖壁,山峯的利齒狀峯頂此刻還在陰影裏,冷峻地刺向已淺淺泛出亮綠的清涼晨空之中。然而,太陽顯然已在峯頂的背後升起,細碎的金光芒正閃爍在每一塊岩石的尖角上,再有幾分鐘,太陽就會躍升出山脊,光明就會普照湖水和整座峽谷了。克乃西特全神貫注地默默凝視着這幅景象,覺它呈現的靜謐、莊嚴之美是自己所不悉的,卻又給自己一種關懷和警示的受。此時此刻他比昨旅途中更強烈地覺到了這個高山世界的分量,它的凝重、冷靜以及驚人的威嚴,它不合人類,不邀請人類,也幾乎不容忍人類。克乃西特當即產生了一種奇怪而又意味深長的覺:自己剛剛踏入世俗世界的新自由天地,第一步恰恰走進這個高山世界,走進了又寂靜又冷峻的偉大之中。

鐵托出現了,只穿着浴褲,他和老師握了手,指着對面的巖壁説道:“您來得正是時候,太陽立刻就要升起了。啊,山上真是好極了!”克乃西特親切地點了點頭。他早就聽説鐵托是早起的鳥兒,競走、角力和徒步旅行的愛好者,一切只是為了反對父親那種輕輕率率、不受約束的舒服生活態度和方式。他拒絕飲酒也是出於同一原因。這些生活習慣和傾向,使鐵托不時表現出蔑視知識的自然之子的姿態——特西格諾利家族成員似乎都喜歡過分誇張。但是,克乃西特決定歡鐵托的這種傾向,甚至與他建立運動情誼,作為一種手段,藉以爭取和馴服這個桀騖不馴的少年。這當然僅是許多種手段之一,並且決非最重要的手段,其他方法,譬如音樂教育,就是一種更有效的手段。克乃西特當然絕不想在體能上和這位青少年並駕齊驅,更不用説加以超越了。然而,讓孩子看看老師既不是膽小鬼,也不是書呆子,也未嘗不是無傷大雅的樂事。

鐵托懷着急切期待的心情朝那陰沉沉的山脊望去,山後的晨光正向天空起伏噴薄而出。説時遲,那時快,一小片岩脊猛然像熔化的金屬似地閃出了通紅的亮光。

山脊變得模糊不清,又好似變矮了,被燒蝕熔化了,一輪耀眼的太陽正從這個燃燒的縫隙間冉冉升起。頃刻間,大地、房屋、浴場小屋以及這一邊的湖岸也都是一片通紅,而站立在強烈陽光下的師生兩人也都立即到了光芒帶來的温暖。男孩鐵托為這一瞬間的華美壯麗所動,渾身充盈着青活力;他伸展四肢,雙臂開始有節奏地舞動,隨即整個身軀也運動起來,鐵托為了慶祝這一個白天的來臨跳起了一場狂喜的舞蹈,以表達自己內心已與四周波濤起伏似的光芒協調融和,合二為一。鐵托舞動着雙腳向着凱旋而來的太陽恭祝歡欣的敬意,接着又恭恭敬敬地倒退幾步,把伸展的雙臂轉向山峯、湖泊和天空,隨後又跪下身子,似乎也要向大地母親致禮,而後又伸出雙手,似乎要掬一捧湖水行祭獻之禮:獻出他本人,他的青,他的自由,他內心熾熱的生命意識,就像在節慶典大會上向羣神獻祭一般。陽光在他棕的肩部閃閃發亮。他的雙眼因強光而微微眯起,那張年輕的臉好似帶了一副不變的面具,凝固着一種動到近乎虔誠的嚴肅表情。

鐵托的老師也完全被眼前這一孤寂山崖間破曉的壯麗景象所折服了。然而更讓克乃西特着的是一種人類的景象,是他的學生為歡清晨和太陽光臨而跳起的祭獻之舞,這位尚未成情憂鬱的少年在這虔誠的禮拜中,自己的神也得到了大大的昇華。對於旁觀者克乃西特而言,則是在一剎那間看清了他內心最深處的高貴本質,他的傾向、才能和命運,恰如太陽一升起,就突然把冰冷、陰沉的山谷照得一片透亮一般。也就在這一瞬間,克乃西特覺得這個年輕人比自己以往設想的更為堅強,更為有價值,因而也更加難以對付、難以接近,也更加難以從神上進行教誨了。鐵托受強烈動而跳起的節慶祭獻之舞是比小普林尼奧的任何言語和詞句都能顯示其本質,這舞蹈把這孩子抬高了許多等級,卻也使他顯得更加與人疏遠,更加難以捉摸,也更難加以教誨了。

鐵托自己全然不知這種狂熱是怎麼回事,不明白自己發生了什麼事。這絕不是他悉的舞蹈,他從不曾跳過,也不曾練習過這種舞蹈。這並不是他以前自己設想的那種歡呼太陽和清晨來臨的慶祝舞。鐵托很久以後才認識到,他當時的舞蹈和着魔似的亂狀態,並不完全由於高山空氣、陽光、清晨和自由自在的覺所引起的,更多的則是他對自己年輕生命即將面臨轉變的新階段,對他這位令人敬愛的和藹的老師所作的反應。在這個清晨時刻,鐵托內心深處百集,它決定了他的命運,這一時刻頃刻間高於任何其他成千上萬個時刻,昇華為一種崇高、莊嚴而神聖的時光。鐵托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也不想追究和懷疑,他只是服從這一醉時刻向他提出的要求,他只是向太陽跳出虔誠祈求的舞蹈,只是用姿態和舉動表示自己的歡樂,表示自己對生命的信仰,對神的虔誠以及對眼前這位長者的敬畏之情;他既自豪又順從地通過舞蹈將自己虔誠的靈魂作為祭品奉獻給太陽,奉獻給諸神,而更多的則是奉獻給這位自己所欽佩和敬畏的長者,這位智者和音樂家,這位來自一個神秘領域的魔術遊戲大師,他未來的教師和朋友。

如同太陽昇起時的光波,這一切景象只是持續了幾分鐘。克乃西特為目睹的驚人景象而深深動,看見他的學生就在他眼前改變着自己,揭示着自己,表出一種全新而陌生卻又與他自己完全相等的面貌。他們兩人都站在別墅和浴場小屋之間的人行道上,同樣沐浴着來自東方的光輝,都被自己漩渦般的體驗所深深震撼着。

鐵托還沒有跳完自己的最後一個舞步,卻突然從醉中驚醒了,他呆呆地站着,好似一隻獨自玩耍的動物忽然警覺到發生了什麼事,他很快便覺察到自己並非單獨一人,知道自己已體驗,實踐了某種不同尋常的事情,而且身邊還有一個觀察自己的旁觀者。他腦子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儘可能擺眼前的處境,因為他忽然覺得自己的行為多少有點危險和可恥。鐵托只想趕快突破剛才這種完全引和控制了自己的奇妙魔力。

鐵托的臉容方才還像是一副看不出年齡的莊嚴面具,此刻卻出了一種幼稚的,甚至有些愚蠢的表情,好像是剛剛從睡中被驚醒的孩子。他的雙膝仍在微微晃動,傻乎乎地呆望着自己老師的臉,接着,彷彿突然想起了什麼不可耽擱的重大事情似的,猛然伸直右手指向對面的湖岸,此刻,湖泊的一半仍然靜卧在峭壁的巨大陰影裏,與陽光下的另一半形成反差。在朝陽的線下,這一半正在逐漸縮小,退向岸邊。

“如果我遊得快了又快,”鐵托孩子氣地急急嚷道“我們也許能在太陽抵達對岸之前先到那裏。”鐵托的話音未落,與太陽競賽的挑戰口令還沒有喊響,他便猛力縱身一躍跳進了湖水,好似不這麼做便不能很快地將自己剛才那狂熱祭獻時的忘乎所以的神情從腦海中抹去一般。花四濺,湖水蓋過了他的頭頂,幾秒鐘後,他的腦袋、肩膀和雙臂便又出了水面,在平靜如鏡碧藍的水面上迅速向前游去。

克乃西特出來時沒想沐浴,也不想游泳。他嫌氣温和水温都太低,再加上昨夜有疾病徵兆,游泳肯定不會有什麼好處。但是現在,陽光燦爛,他又為剛剛目睹的景象所動,再加上他的學生又用同伴的方式邀請他、慫恿他,使他到不應該害怕這個冒險。不過,克乃西特首先擔心的是讓鐵托一人游泳的後果,倘若他以寒冷或者成人的理智為由,拒絕這場體力測驗,使這個孩子大為失望的話,那麼剛剛獲得的成果就會化為烏有了。克乃西特因急速上山而招致的失衡和虛弱,顯然在警告他務必小心謹慎,不過,來一次強制的無情行動,也許倒是治癒不適的最好辦法。召喚強於警告,意志強於本能。他迅速去輕軟的睡袍,深深了一口氣,便從他的學生方才躍下的地方,縱身跳入了湖中。

這裏的湖水全是從上游傾注而下的冰水,即使在盛夏時節,也須經過刻苦歷練才能適應。克乃西特覺得湖水冰冷刺骨,像對待敵人似地向他。然而,他又覺得包圍着他的似乎不是可怕的嚴寒,而是熊熊烈火;片刻後,這種猛烈的火焰便迅速穿透了他的全身。克乃西特跳入水中後很快便浮出了水面,他看見鐵托遠遠遊在前面,儘管覺得湖水冰冷,但火焰以及懷着敵意的湖水在無情地迫着他,他仍然相信自己可以縮短這段距離。克乃西特在為自己的目標而進行遊泳競賽,他在為贏得孩子的尊重和友誼而鬥爭,他在為孩子的靈魂而奮鬥,——他現在正與已把他摔倒,並已將他緊緊扭住的死神搏鬥,只要他的心臟還在跳動,他就將竭盡全力趕走死神。

年輕的游泳者不時回頭張望,他望見老師跟着他下了水,心裏十分高興。他再次回頭時,卻沒有看見老師,心裏不安起來,不斷張望和呼喚着,後來又急急往回遊,但也沒有找到人。鐵托在水上游着,又潛入水下找着,四處搜尋失蹤的人,直至徹骨的寒冷耗盡了他的體力。他搖搖晃晃、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容易才回到了陸地上。他看見老師的睡袍放在岸邊,便撿了起來,機械地擦拭着自己的軀體和四肢,直至凍僵的肌膚重又温暖起來。他毫無知覺地呆坐在陽光下,目光瞪着湖水,只見碧藍冰冷的湖水看起來可怕地空虛、陌生和惡,到一陣深切的悲哀和茫向他襲來,他從自身的體力衰竭聯想到發生了可怕的事情。

啊,多麼痛苦,他恐懼地想到,我得為他的死亡負責!直到現在,直到他不必再維護自己的虛榮,也不需要提出任何反抗之時,他這才吃驚地察覺,失去他自己是多麼痛苦,自己已經非常愛他;他對自己又何等重要。因此,儘管鐵托有種種理由説明自己不應為大師的死亡承擔責任,然而他仍然懷着聖潔的戰慄預到,這一罪責將會徹底改變他自己和他的生活,將會向他提出許多更高的要求,比他以往對自己的要求高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