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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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她也已經快燈枯油盡了吧?替你支撐了十年的雲荒,那份苦可是連我想想都要搖頭的,”饕餮繼續冷笑,轉動着受傷的手腕“如果不強行使用那個九字咒,她的神力還可以支撐三個月,可如今…嘿嘿。其實我們兄弟半斤八兩,誰又能真的殺了誰?都怪這個凡人瞎湊熱鬧,居然敢手神魔之間的戰鬥。”
“住口!”辟忽然厲叱,不再理睬饕餮。
“你急着回去?回去幹嗎?恢復這個凡人的生命和神,然後再讓她延續你那個雲荒的白夢?”站在暗夜密林裏,銀髮的魔冷笑着,眼神鋭利“辟,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麼?你明明知道創世是我們都無法承擔的事。對千萬蒼生的枯榮轉、生死離合負責,其間壓力不是一個凡人的靈魂可以承受的!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要這個織夢者用全部的生命和神力編織歷史。哪怕她神崩潰、哪怕她力枯竭——你在用這個可憐的螻蟻的一切、換取那個已經死亡的國度苟延殘。”
“住口…住口!”那一瞬間彷彿被一刀刺中心口,辟的眼睛都變成了紫。
“真是自私啊…虧得你還説‘愛’這個凡人。”然而同為神魔的饕餮並不懼怕兄弟的殺氣,冷笑“你分明拿着她的血靈魂來換取那個死亡大陸的延續——你逆了天意、漠視人命,試圖打破天地平衡,比我這個魔都不如!”
“你知道什麼…你知道什麼!”再也無法忍受兄弟的冷笑,一直沉靜的辟忽然厲聲大叫起來“我不能讓雲荒死去…我是他們的神!我答應了人們要守護這片土地,直到永遠!即使天翻地覆、只要那裏的人們想要活下去,我就要盡一切力量保護他們!”
“可那裏的人早在五千年前就已經死了。”從未見過這個兄弟有如此的失態,饕餮在辟的厲喝聲裏皺了皺眉頭,卻依然冷鋭的回答“五千年前東海巨嘯,天變地裂,你的雲荒早就一夕之間沉入了海底,連同上面所有在沉睡中的人類。”辟忽然怔住,有些苦痛似地按住了額頭,喃喃:“可他們…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他的眼裏,第一次出現了無法掩飾的痛苦和無力,抬起頭,看着雲開雨散的夜空,長長嘆息:“他們都以為自己還活着…我的子民們想活下去,天天祈禱着我的庇護。我是他們的神…我怎麼能不竭盡全力滿足他們的要求。”
“所以你結成了‘幻界’,讓那些已經在海底腐爛的骷髏一直做着醒不來的夢、覺得雲荒的歷史還在繼續?”饕餮冷笑起來“以前你可以憑着伽藍神殿裏聖女和神官的力量維持幻界,可那些神官聖女畢竟也是凡人、千年後他們的力量也消耗殆盡——所以你不得不從在世的凡人裏,尋找有‘織夢者’天賦的人,藉助她的手來編織雲荒虛幻的歷史?”辟臉蒼白而苦痛,顯然這幾千年來為了維持這個虛幻的國度、他也已經耗費了太多的心力:“我答應過要守護雲荒…哪怕天崩地裂。”
“為了水底那堆廢墟和骷髏、你寧可犧牲在世之人的生命,是吧?”饕餮扯着嘴角,不屑地笑“多麼偉大的守護神啊…為了不讓那些海底骷髏驚覺自己已經‘死了’,要花了多少力來編織完美無缺的歷史?你這樣死腦筋的神,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你知道什麼?”辟凌厲地看了兄弟一眼“你不是早就淪入魔道了?”
“呵…我怎麼不知道?”銀髮男子笑起來了,手指虛空一劃,止住了半空零星的雨點“五千年前,我同樣眼睜睜看着大西洲沉入海底!雲荒只是一夕間沉沒,而大西洲卻是裂變了十多年、才逐步完全消失!我無能為力…我是神,卻無能為力!那時候我的苦痛會比你少?”辟抱着昏睡的蕭音,忽然一震,抬頭看着成為魔的兄長。
饕餮…九兄弟中最驕傲的饕餮,屈身成為黑暗保護神、也是經歷過無數波折的吧?
“但是,生死如晝夜更替,都是天道——連你我都必須順應。”饕餮臉上那種玩世不恭和冷嘲熱諷的表情消失了,手按在心口,臉肅穆“死去的人,會有他們新的去處;而消失的文明,也會有新的文明湧現代替——時間在逝,歷史也在繼續,你我都無法阻擋。辟,你實在是太愚蠢。”
“愚蠢的是你…居然去做了魔!”辟抬起眼睛看着兄長,應該是內心也在烈地掙扎翻覆,黑眸居然變成了淡淡的金,忽然厲聲“我抓着雲荒不肯放手,至少從不阻礙這個世界的進程!你呢?不能守護大西洲、就不惜隱身於黑暗?大哥他們守護着如今的七大洲,居然沒有殺了你?”
“呵,呵。六弟,你原本個就放不下,如今居然越發胡塗了——”銀髮的饕餮笑了起來“神魔從來都是並存和相互轉化,如晝夜轉不息,推動世間前行,何謂‘阻礙進程’?你這樣試圖延續殘夢、才是一種阻礙!”説到最後六個字,饕餮譏誚冷嘲的聲音忽然沉厚,宛如驚雷下擊。
辟抱着蕭音站在林外,忽然間沉默下去,宛如一尊石像。
雨已經停止了,綠化林被方才狂風吹得倒了大片,酢漿草還未開花、就被神魔大戰踐踏成泥。暗夜裏,銀髮飛舞,饕餮笑着,微微彎,對着一邊沉默的兄弟伸出手去,邀請:“醒來罷,辟!別再為那片死亡的大陸費力,來這邊和我一起吧!”雖然一直不動聲,然而剎那間被點破了夢境,心中的驚濤駭是幾千年來所沒有的。空茫和絕望如水滅頂而來,想要將這位神袛的思維擊潰。聽得饕餮這樣的勸誘,辟的手臂都微微顫抖,幾乎抱不住懷中的蕭音。
“來和我一起吧!我為了尋找同伴、已經費了幾千年時間。”察覺到辟動,銀髮男子薄上帶了笑意“辟,上天將我們的土地奪走、就是要我們尋找新的可以守護的東西——所以,我做了‘一切罪惡的守護神’。這個世界並存着陰陽兩面,神魔之界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站到哪一邊才不會再到空茫和無措,可以抓住真實的‘存在’。”
“真實的存在?”喃喃地,辟重複了一句,依稀眉目一震。
“是的,真實的存在——不象雲荒那個虛幻的死亡國度。”饕餮繼續保持着伸手邀請的姿式,微笑“這個骯髒的浮世裏,所有救贖、守護、謙讓都是假的,唯有罪惡,才是真真實實的存在。就讓我們一起來守護這份真實罷!”辟眉間依然有惘混亂的表情,然而兄弟的勸説慢慢起了效果,他看着意氣飛揚的饕餮:“你找我就為這個啊…可這些年來,你過得很快樂?黑暗裏也有可以快樂的東西麼?”
“當然,”饕餮嘴角浮出笑意“你不知道人心墮落在黑暗裏的時候,可以產生怎樣的扭曲和快樂——那種腐蝕般的快樂,就算你是神袛、只要嘗一點點,都會覺得不得了呢。你為那個破雲荒已經苦行了多年吧?別拖身邊這個女人下水了,再下去她的腦子就要毀了。乾脆和我一起歸於黑暗吧!”他的手向前伸着,人還在林中,手指卻伸出了樹林邊緣、在暗夜裏微微發光。
這是來自黑夜裏的邀請。
饕餮説得對。他一直只是在做一個一廂情願的夢罷了,或許雲荒上那些死靈魂也不願如此被困在編排的夢裏,寧可早解…這個夢,是不是真的該醒了?他自己或者無所謂,可為了一己的夢想,卻要葬送蕭音十年的青和靈氣、以及將來艾美的人生和喜悦?那片死亡大陸上,已經有了太多的活死人吧…雲荒,是不是真的有苟延殘的必要?
辟沉思着,卻是不由自主地向着林中走去。
那裏,饕餮看着走向黑暗的兄弟,眼睛裏有隱秘的喜悦,保持着伸手邀請的姿式。
“辟…辟,”在即將踏入那片綠化林的時候,忽然懷裏有個聲音叫住了他。蕭音臉蒼白,睜開眼睛,忍住了腦中的劇痛,看着他,喃喃:“不要去…不要跟他去…他不是好人。不要…走到暗影裏去。”
“沉音!”在紫衣女子抓緊他衣衫的剎那、辟眼裏的空茫混亂就消失了,頓住了腳步。
饕餮的眼睛微微閃了一下,看着辟懷裏醒來的女子:這個織夢者在神力極度衰竭的時候、還能分辨出黑白正,阻止辟投身魔道?
這般厲害的女子…對於辟的影響力更無可估量。如果有她在一,辟只怕是不會斷了對雲荒和人世光之一面的念頭吧?
然而,在魔惡念一動的時候,一邊的紫衣女子卻捂着額頭重新倒入了辟懷中——方才只是稍微思考了一下、開口説了幾句話,腦子裏就痛苦得如同刀子在絞!她無法思考…腦子裏一片空白。自從使用了雲荒古老的咒術後、她的腦子就陷入了混亂和空茫,痛得彷彿要裂開。就像一台數據外溢的計算機,已經到了系統崩潰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