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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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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曼留在學校裏,上午兩節課,下午兩節課,與世無爭,倒也自在。延慶雖説隸屬北京市,但民風保守排外,其實更像河北省。比如這所縣中學,教職員工幾乎都是本地人,非親即故。外來户最多的時候有三個,現在還剩兩個。

英語組的徐小曼老師是一個,是體育組的巴特爾是另一個。體育老師巴特爾,張北壩上人,是個北漂,沒什麼過硬的學歷,只有一張皺巴巴的張北師專文憑。據説他和校長沾點兒親,不過很遠。學校裏的教職員工,不太看得起巴特爾,一般都不稱他老師。

徐小曼是個例外,她有涵養,當着別人的面,不論是學生還是老師,總是尊稱巴特爾老師。巴特爾有自知之明,不把自己當回事兒,但他還是很徐小曼。平時徐小曼有什麼要幫忙的,比如扛什麼重物,搬個煤氣罐什麼的,都是他一手包下。

徐老師剛來學校的時候,曾經被幾個小混混兒在校門口騷擾,別人都不敢出頭,最後巴特爾來了,一聲大吼,才趕跑了混混兒。這些情況,徐小曼的丈夫楊老師都是知道的,也從來沒説過什麼。最近半年,楊老師辭職下了海,不常着家,巴特爾更是勤快,鞍前馬後,隨叫隨到。同事之間互相幫忙。

本來是正常的,可也引來了不少風言風語,多半出自後勤處胖嬸兒之口。徐小曼出自書香門第,自小母親管教很嚴,從不搬是非,也討厭別人搬是非,所以,她一直不喜歡胖嬸兒王老師。王老師是校長的遠房嬸子,早些年教過音樂課,現在不幹了。

她為人熱情,喜歡張羅,和誰都是自來,就是好嚼舌頭,有時也佔點小便宜,不過,胖嬸兒和徐老師的丈夫關係很好。當年楊老闆,不,楊老師從北京城搬到這荒郊野嶺,一個人舉目無親的,胖嬸兒幫了很多忙,當然,忙也不是白幫的,去年楊老師下海,剛賺了第一筆錢,就都貼給了胖嬸兒。

胖嬸兒找楊老師要贊助,説是回報社會,尊師重教,把老教學樓粉刷了一遍。她請的是鄉下施工隊,説是便宜,其實那草台班子是她侄子挑起來的,裏面的貓膩兒誰也説不清。

胖嬸兒的一張嘴很厲害,擅長空來風和添油加醋。最近不知為什麼,她特別關心徐老師和男同事們的往,特別是和巴特爾,得徐小曼很不自在。

徐小曼對巴特爾有些好,因為他比其他同事來得實在一些,能幫忙也肯幫忙,但是,徐小曼從來沒有想過會和巴特爾有些什麼,婚前沒有想過,婚後更沒有想過。

徐小曼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茶,心裏稍微平靜了一點兒。胖嬸兒雖然煩人,可話説回來,那個巴特爾確實也有不妥的地方。作為一個北漂,巴特爾平時説話處事是有分寸的,問題在於,他不能喝酒卻愛喝酒,一喝高了説話就沒遮攔。

徐老師剛來學校不久,有一次巴特爾和幾個校工喝酒。三杯燒酒下肚,巴特爾的話匣子打開了,就開始惹是生非。他説,徐小曼是全北京市最漂亮的女人。燒鍋爐的大劉提出了不同意見,説這個徐老師放在延慶縣當然算個人物。

但擱在北京市本就掛不上號。兩個人於是就吵起來,最後還動了手。這件事蠻可笑的,但至今徐小曼回想起來,心裏還是暖洋洋的。徐小曼相信,如夫人之類的話,巴特爾説得出口,不會是胖嬸兒捏造。

對於同事之間開玩笑,徐小曼並不太介意,不過現在情況不同,她已經結了婚,丈夫又不再身邊,需要注意一些影響。

“徐老師,徐老師!”徐小曼一下子驚醒過來,抬頭一看,原來是英語課代表小麗,正站在眼前,手裏捧着幾本作業,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

“小麗,你怎麼沒有上課?”

“語文老師不舒服,我們只好自習,我就讓那幾個男生把欠的作業補上了。”小麗回答“徐老師,作業本我給您放在哪兒?”

“小麗,謝謝你,就放在桌子上吧。”徐小曼和藹地説“對了,小麗,你看見巴特爾老師沒有?”

“沒有,他被王老師叫去抬秤,説是分桔子。”

“我知道了。

小麗,你有空的時候能不能去後勤處,叫巴特爾老師忙完後上我這兒來一趟?”

“好的,老師,我現在就去。”

“謝謝你,小麗,你真懂事。”小麗一陣風似地出去了,徐小曼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定定神兒,開始批改學生們的作業。

***延慶不富裕,縣中學更是沒什麼油水。早先學校也試着開過補習班夜校什麼的,本招不到幾個人,只好停掉。

校領導為了穩定教師隊伍,只能另想辦法,時不常點水果,帶魚,拉油什麼的,發給大家當福利。雖説如今沒人稀罕這些。

但是白送的東西,誰也不會説不要。前一陣子過節,學校已經發了不少乾貨,現在又有南方來的水果,大家當然很高興。後勤處裏,沸沸揚揚,熱火朝天,巴特爾領着鍋爐房的大劉,正一筐筐地給桔子過秤。

一羣眼鏡兒圍在四周,七嘴八舌好不熱鬧,一來是閒得無聊打發工夫,二來也是監督巴特爾和大劉平均分配,生怕吃了虧。讀書人不患寡而患不均,每一筐的重量和桔子的大小,都很重要,馬虎不得。

其實眼鏡兒們的有些多慮了,巴特爾幹活一向認真仔細。分桔子這種事情,看起來是小事,不好也會得罪人,變成大事。巴特爾是外鄉人,沒有基,所以凡事都很小心,儘量避免得罪任何人。

他是蒙漢混血,同時具有蒙族人曠的外表和漢人縝密的心思。八十年代末的時候,張北開始開發旅遊業,草創時期,各項措施都不規範。

那年十月末,好端端地突然颳起白子風,積雪一下子有了一尺深,很多遊客都被困住了,巴特爾的阿布,那時還是個小夥子,從草甸子揹回來一個落了單的旅友,是個年輕姑娘。老額吉把姑娘抱在懷裏,用體温焐了三天三夜,才救活過來。

那是個漢族姑娘,從北京來,遇到雪暴,慌了神,和同伴走散,後來就凍僵了,姑娘的身體很弱,住了半個月調養好才離開。在那半個月裏,巴特爾的阿布早晚陪着姑娘,兩人好像有説不完的話。

姑娘走的那天,天特別藍,阿布騎着馬送出去好遠,直到天黑才回來,看上去像是丟了魂一樣,這件事本來算是完了,可來年五月份,那姑娘突然回來了,滿臉憔悴,還着大肚子。二十年前,未婚先孕可不是件小事。

謝騰格里長生天,八月中旬,一個健康的男嬰呱呱落地,世上就多了一個巴特爾。巴特爾還沒滿月,他的額吉,那漢人女子就悄悄地走了,只留下一張黑白照片,從此音訊全無。阿布忘不了那漢人女子,一直沒有娶

壩上的草甸子,綠了又黃,黃了又綠,沒孃的孩子巴特爾一天天長大了,他遺傳了漢人額吉的聰明,考上了張北縣城的師範專科。巴特爾二十一歲畢業,阿布做主,和一個大臉盤的蒙族姑娘成了親。

巴特爾不太滿意這樁婚事,不到半年就離開家,説是給家裏掙大錢,懷揣着漢人額吉的照片闖北京去了。

站在北京的街頭,巴特爾明白了阿布為什麼總也忘不了漢人額吉:這北京城裏的姑娘實在是一個比一個好看。巴特爾常常想,要是能娶一個北京姑娘就好了,或者像阿布那樣,找一個北京女子生個孩子也行。

北漂的生活不容易,他做過小工扛過大個兒,還幹過社區保安。巴特爾學會了人情世故,包括如何揣摩別人的心思,如何看人下菜碟等等。他除了強壯結實的身體,其它地方都越來越像城裏的漢人,雖然巴特爾努力融入大城市的環境。

但是最終一分錢也沒攢下來。沒辦法,他只好來延慶投親戚,説是教體育,其實跟打雜差不多。延慶縣的生活費用低,巴特爾安頓下來,除去吃飯喝酒,月底還能給家裏寄幾個錢,子過得倒也自在。

開始的時候,同事們常常問巴特爾,為什麼不把老婆接過來,可以在學校食堂裏打個雜什麼的。

巴特爾總是回答,鄉下老婆見不得世面,阿布老了,需要人伺候。慢慢地,大家也就不再提這件事了,巴特爾第一次見到徐小曼的時候,着實嚇了一跳。

徐老師柔弱嬌羞的神態,一下子使他想到了照片上的漢人額吉。那天晚上,巴特爾手握額吉的照片,平生第一次失眠了。

騰格里長生天,在他孤寂的生命裏注下了一縷温暖的陽光。巴特爾變得更加勤快,每天早早地趕到學校,為的只是能夠早點看到徐老師。

徐小曼一家初來乍到,兩老一少,自然有很多地方需要幫助,特別是體力活兒。巴特爾言語不多,把所有的重活兒都攬下了,包括把全部傢俱搬上五樓。

徐小曼的父親連連慨,説什麼古風尚存。徐小曼更是不盡,送給巴特爾幾大包果脯,還特意從北京給他買過一件衣。

巴特爾從徐老師那裏,得到了母親或姐姐般的温暖,後來徐老師結婚的時候,巴特爾和相當一部分男生,着實失落了一陣,但他還是忙前忙後,給婚禮幫了很多忙。巴特爾清楚自己是個鄉下人。

而且是個已婚鄉下人,沒有理由幻想吃天鵝。阿布就是個例子,為了那半個月的快活,把一輩子都搭了進去。巴特爾一面忙碌着,一面和眼鏡兒們打着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