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基本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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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沙發上一坐,賀家國親暱地拍着沈小陽的肩頭,又説:“老弟,這是我父親生前留下的一部稿子,鍾明仁書記很看重,又是讓李書記帶話,又是讓錢市長帶話,老催着我整理出版,還要親自寫序,我就沒辦法了,想捎帶着搞一搞。現在有了你沈大記者,我就可以身了。搞不明白的地方,你到西川大學歷史系請那幫老教授多指教,出版經費也不要你管。”沈小陽聽説鍾明仁很看重,還要寫序,而且是賀家國父親的遺著,真正的興趣又來了,明確表示説:“好,好,賀市長,這事給我了,你就忙你的大事吧!”賀家國從文件夾裏拿出沈小陽送上來的那份《來自太平鎮的報告》,説:“這期《內部情況》發兩篇稿子,一篇是政策研究室搞的沙洋縣遷址新區的前瞻研究報告———這篇吹風文章是李書記親自組織的,再一篇就是你的稿。”沈小陽滿懷希望地問:“賀市長,我這篇稿李書記看過了麼?”賀家國説:“我已經複印了一份,讓趙處長送過去了。”就説了這麼一句,便談起了稿子“小陽,你傢伙目光很鋭嘛,又抓到點子上了!我對你這篇稿子的評價是四個字:觸目驚心!太平鎮幹部教師一年多沒發工資,困難到這種地步,違反計劃生育政策我看也在情理之中!生老病死,吃喝拉撒,那麼多事要辦,鎮上除了債務還是債務,讓我們那位鎮黨委書記計夫順同志怎麼對付呀?!”沈小陽壓抑着心頭的興奮,連連説:“是的,是的,賀市長,計夫順同志走到違法犯紀的這一步真是被出來的呀!”賀家國在房間裏踱着步,慨説:“我們有些幹部開口政績,閉口政績,都在那裏搞短期行為,搞殺雞取卵,誰也不對將來負責,怎麼得了啊?別説什麼可持續發展了,以後不出大亂子就謝天謝地了!這個太平鎮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嘛,發人深省嘛!”沈小陽試探着問:“聽説李書記對太平鎮問題有個批示,還很嚴厲?”賀家國揮揮手,不在意地説:“這我不知道,沒聽説。”沈小陽説:“我聽説了,李書記説,要對計夫順嚴肅處理,決不姑息。”賀家國口氣隨意,透着不平:“處理什麼?我看這個計夫順就不簡單,在這麼困難的情況下還把局面維持下來了,超生款都用在非辦不可的正事上了,自己的工資都沒發,你還要人家怎麼樣?!”想了想,突然覺得哪裏不對頭“哎,小陽,你怎麼對計夫順這麼關心?這個計夫順是不是找過你了?”沈小陽這才説了實話,道出計夫順不是別人,是他大姐沈小蘭的丈夫。
賀家國眼皮一翻:“我説嘛,你沈小陽是不是也想把我當槍使?”沈小陽忙道:“不是,不是,賀市長,恰恰相反,我…我是你手裏的槍!”賀家國有些不太放心了,盯着沈小陽道:“小陽,你可別玩花招,你給我説老實話:你這篇稿子是不是實事求是?有沒有胡編亂造的東西?”沈小陽保證説:“賀市長,稿子裏有一句話失實,你拿我是問!”賀家國仍不放心:“我聽説這兩年你混出了個外號叫‘沈作’是不是?”沈小陽苦起了臉:“賀市長,你不能聽那些謠言啊,造你謠的人更多!”賀家國問:“哦?都造了我些什麼謠,説我些什麼?”沈小陽支吾説:“別説了賀市長,我…我説了你準生氣。”賀家國很大度的樣子:“你説,你説,我不生氣。”沈小陽説:“有些傢伙罵你是氓市長,説你…見…見了女人就黏糊…”賀家國的大度一下子消失了:“這幫王八蛋,做我的文章哩!”沈小陽故意説:“賀市長,你也別生氣,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賀家國火了:“什麼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這是善意的批評嗎?是他媽的造謠攻擊!”突然悟了過來“哎,沈小陽,我這是談你的問題,咋扯到我頭上來了?怪不得人家叫你沈作,你是真能作!今天我可警告你:以後你敢打着我的旗號去拉關係,辦私事,別説我對你不客氣!私是私,公是公,你給我分開點!”沈小陽乖得像只貓:“是,是,賀市長!”賀家國意猶未盡:“我現在被人家許多眼睛盯着,你不是不知道!你説説看,這種時候你還忍心給我添亂嗎?作為朋友,你得給我幫忙,不能給我添亂!你打着我的旗號惹了麻煩,就是我的事,我就説不清!”沈小陽解釋説:“賀市長,我…我還真沒敢打過你的旗號…”賀家國心情變得不太好了:“算了,算了,不説了,你先回去吧!”計夫順的事還沒落實,沈小陽不太想走,便一邊慢地收拾着茶几上的《西川古王國史稿》,一邊問“賀市長,這稿子整理好後,你看不看?”賀家國説:“有空我就看一看,沒空就算了,反正到時候再説吧。”沈小陽把手稿捆好,要出門了,才鼓起勇氣道:“賀市長,計夫順的事,你能給李書記説一聲麼?就是你剛才向我説的那些話,只要你出面説説,也許…也許計夫順就不會被撤職,他畢竟是我大姐夫…”賀家國沒好氣地道:“我不説,正因為他是你大姐夫,我才不去説!”沈小陽仍不走:“賀市長,我姐夫他已經來了,在大堂等着,想見見你…”賀家國火透了:“沈小陽,你讓他來幹什麼?不見,不見!見了我説不清!”這一來,沈小陽就很沮喪,灰頭土臉的,到大堂見到計夫順時,什麼牛也不敢再吹了,得計夫順心情也漸漸沉重起來,一路上唉聲嘆氣,當夜連覺都沒睡好。
然而,第二天上午,賀家國找到李東方,談太平鎮問題的時候,還是替計夫順説了話,態度還很烈,口口聲聲説把計夫順撤職查辦難以服人。得知李東方還沒來得及看那篇《來自太平鎮的報告》,賀家國非催着李東方當場看不可。
李東方説是馬上要開會,找出那份《報告》清樣,卻沒有看的意思,對賀家國説:“家國,你別給我説那麼多理由,我就問你一句話:這個計夫順是不是違反了基本國策?違反了就得處理,這沒什麼好説的!我看不看都是這原則!”賀家國衝着李東方直作揖:“首長,你先看看文章好不好?十分鐘就看完了。”李東方這才戴上眼鏡,看起了文章,邊看邊説:“你也學會宮了嘛?!”賀家國譏諷説:“什麼宮,我敢麼?首長,我這是幫你愛護幹部!”李東方仍在看稿:“怎麼愛護?咱們是不是還得給計夫順發幾枚勳章呀?”賀家國毫不客氣地説:“首長,這勳章你最好是發給計夫順的前任花建設副縣長吧!搞了那麼多宏大的政績工程,讓計夫順這屆班子連飯都吃不上了!”後來,李東方看着稿子眉頭越擰越緊,顯然是被《報告》的內容引住了。辦公室主任來提醒李東方去市政府開區劃工作論證會,李東方也推了,要辦公室主任告訴市長錢凡興,先把會開起來,自己遲一會再去。
看完《報告》,李東方臉很難看,吶吶道:“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啊!”賀家國明知故問道:“你首長想不到什麼?”李東方桌子一拍,近乎憤怒地説:“想不到太平鎮的經濟會搞到這種地步!我只知道他們有困難,只知道那個花建設能吹會造,卻不知道花建設六年拉了這麼多臭屎!”賀家國説:“誰拉的屎就讓誰去吃,李書記,我有個建議:就把這個花建設降級使用,再調回太平鎮去做鎮黨委書記,太平鎮搞不好,就讓他永遠呆在那裏!”李東方苦苦一笑,又往回縮了:“又天真了吧?你知道這個花建設是什麼人?這可是我們趙省長最欣賞的一位基層幹部!三年前,我們趙省長就在全市黨政幹部大會上公開説,鄉鎮一級幹部中,他最欣賞花建設!説花建設是峽江市睜開眼睛看世界的第一個鎮黨委書記,高,有氣魄,趙省長親自點名把他提了上去。如果趙省長晚走一年半年,花建設沒準就當上縣長、縣委書記了,你説我現在拿花建設怎麼辦?!”賀家國怔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説:“李書記,你看看,這可不是我想盯着我家岳父大人較勁吧?是他網羅的那幫寶貝東西盡往我槍口上撞呀,躲都躲不開!”李東方意味深長道:“知道難了吧?!峽江目前的情況就是這麼複雜!”賀家國卻來了勁兒:“李書記,再複雜也得講原則,先擼了花建設這狗東西!”李東方打定了主意,搖搖頭説:“還是算了吧,花建設畢竟只是沙洋縣的一位副縣長,我們有了底,以後不重用就是了,新的矛盾就不要再製造了。趙啓功同志對你我的意見已經很大了,我們也得策略一點,不能四處樹敵,再説,我們的幹部體制説是能上能下,但讓花建設下也難啊!就算把此人安排到了太平鎮,也得帶上括號副縣級,我也不敢掉以輕心,這煤球兒滾到哪兒都是黑的!”賀家國問:“那計夫順同志怎麼處理呢?你能不能和沙洋縣委打個招呼?”李東方想了想:“家國,對計夫順的處理,我們先不忙定,你最好空下去看一看,這個同志到底怎麼樣?我們副市以上幹部都有個鄉鎮聯繫點,你是不是就把太平鎮做個聯繫點呢?可以從太平鎮入手,解剖麻雀,深入瞭解一下國情嘛!特別是瞭解一下下面人的生活是怎麼個樣子!”賀家國立即同意了:“那好,首長,我就把太平鎮當個點吧!”29鎮黨委書記計夫順和鎮長劉全友在基本國策問題上犯了錯誤,市委書記李東方又做了嚴厲指示,沙洋縣委認定是保不下太平鎮這個領導班子了,組織部就按縣委指示,開始在縣裏各部委局辦和鄉鎮一級幹部中物新班子人選,準備重建太平鎮班子。人選物工作進展得極不順利,徵求意見時,幾乎沒有哪個同志願意到太平鎮去做一二把手。白水河鄉黨委副書記寧願辭職,也不想去做太平鎮黨委書記,談到後來,眼淚都下來了。有些同志本來官癮大,很想進上一步,可一聽説去的地方是太平鎮,頭馬上就往回縮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組織部門的同志説:組織上既然不想要我們了,就在縣上把我們直接開掉好了,不必到太平鎮轉一道手續了。還有些同志説,我們倒是想為組織分憂,可老婆孩子不能不吃飯呀,讓我們去也行,工資獎金得由縣上發。組織部也覺得這問題太棘手了,計夫順和劉全友一年多沒開上工資,現在的十二個副鎮級也還沒工資可發,專給這幾個新同志發工資,説得過去嗎?
縣委季書記這才想到計夫順和劉全友過去呆在太平鎮閃閃發光的種種好處來,覺得這兩個同志太不容易了。副縣長花建設不知出於何種考慮,也在幾個常委面前不斷吹風,替計夫順和劉全友説情,縣委常委們專門研究了一次,集體承擔了一回風險:鑑於太平鎮的特殊情況,原班子暫時不動,仍由計夫順任代書記,劉全友任代鎮長,讓他們戴罪立功。在這次會上,縣委季書記就表示了,只要李東方和市委吐了口,這兩個同志的職就別撤了,給其它處分;李東方和市裏若是追得緊,再慎重考慮換班子的事。
於是,縣委季書記一個電話打過來,計夫順又到太平鎮戴罪立功了。
真是多事之時,太平鎮上已經雲波詭譎了,僅僅十天時間,小動物們就快鬧翻天了。鎮上惟一一家賺錢企業兔養殖加工基地也快不住了,場長陳兔子一見到計夫順就眼淚汪汪訴苦説,這十天內六個副鎮級殺氣騰騰地硬“借”走了十四萬,工商税務衞生檢疫部門三次拉走甲級兔一千多斤,乙級兔八百多斤。更要命的是,以郝老二為首的一幫地痞氓又開始鬧事了,不準農民養殖户直接把兔子賣給加工基地,非要經他們這幫地痞轉一下手。許多農民養殖户無利可圖不説,更怕香沒燒成惹來鬼,都灰了心,把小兔子全掐死了。
陳兔子拉着計夫順的手,哽噎得直抹淚:“計書記,你可回來了,這就好了,這就太好了!我知道你會回來,前天我還和郝老二説,計書記回來饒不了你們!郝老二就笑,説你栽到基本國策裏去了,不但是要下台,沒準還得進去哩!我就不信,殺了我我也不信!如果像你這樣的書記都進去了,這世上還有公道麼?!”計夫順安説:“兔子,你別怕,也別愁,誰借的錢,我讓誰來還,誰拉走的兔子,我讓誰掏錢,少一分也不行!都把企業當唐僧,誰還敢在我們太平鎮好好辦企業啊!”想到郝老二那些地痞們,無名怒火躥上了心頭,破口大罵道“我他媽,這才幾天啊,兔崽子們就翻了天了!派出所張所長幹什麼吃的?!”陳兔子眼一睜多大:“計書記,你還不知道啊?那個殺人犯郝老大回來了,張所長哪敢惹呀,躲都來不及!聽説郝老大還揚言要找你算賬哩!”郝老大是郝老二的親哥哥,在太平鎮赫赫有名,比郝老二還痞,沒人敢惹,去年計夫順一上任,就碰上了郝老大殺人案。這個郝老大僅為了一元錢的爭執,捅了一個賣的老人七刀,不是搶救及時,賣老人就沒命了。派出所當時不敢管,想罰款了事,計夫順大為惱火,着派出所抓人立案,依法嚴懲。不承想,縣法院剛判了郝老大十五年,這狗東西就越獄逃跑了,縣公安局的通緝令一直貼到鎮政府大院門口,至今還殘跡尚存,依稀可辨。
計夫順知道這人回來不是好事,鎮上不會肅靜,搞不好自己都有生命危險,遂當場摸起電話,找到了派出所張所長,故意加重語氣通報了自己的姓名,然後,冷冷問道:“張所長,我請問一下:郝老大的通緝令取消了嗎?”張所長説:“沒取消啊,計書記,怎麼回事?咋想起問這個?”計夫順道:“你少給我裝糊塗,這個通緝犯溜回來了,你知道不知道?”張所長這才説:“這我知道啊,我都派人到郝家去過幾趟了,一直沒見到郝老大的影子,縣刑警大隊那邊我們也彙報了,都在積極抓!計書記,你是不是有什麼線索?”計夫順哪有什麼線索?便道:“那好,你們千萬別大意!出了什麼事,別怪我計夫順小臉一拉,不認人!”從兔子養殖加工基地出來,計夫順回了政府大院,想和鎮長劉全友商量一下工作。劉全友的辦公室卻還關着門,顯然好多天沒人進來過了。問了問隔壁的文書小段才知道,劉全友仍在家裏閉門思過,接到縣委和他的電話後,本沒來上班。
計夫順罵了幾句髒話,緊接着又不辭辛苦地找到了中興路劉全友家裏。
劉全友這回表現不錯,關鍵的時候沒往後縮,也沒把責任推給他。案發之後,計夫順想,他是一把手,這次反正逃不掉了,要死死一個吧,準備承擔全部責任把劉全友保下來。劉全友卻不幹,説敢做敢當嘛,背裏硬是往上了一份認罪檢討書,自己的責任一點沒推,還替計夫順擔了不少事。如此一來,患難見真情了,被停職的這十天裏,二人熱線電話夜不斷,關係前所未有的好。計夫順趕到劉全友家院門口,敲了好半天門,劉全友的黃臉老婆才把院門開開了,喚住了“汪汪”亂叫的看家大黑狗,向屋裏招呼説,全友,是計書記來了,你就別再裝病了。
劉全友這才慌忙從牀上爬起來,慌忙揪頭上還捂着的髒兮兮的巾。
計夫順問:“劉鎮,你這鬧的是哪一齣?咱們不是説好一起出山的麼?”劉全友笑了:“計書記,我這又有新情況了,正要和你説呢!”計夫順問:“又他媽什麼新情況?”劉全友説:“花縣長告訴我的,絕密!”把頭勾了過來,很神秘的樣子“知道為什麼又讓咱兩個倒黴分子戴罪立功的麼?他媽,是沒人願意到咱這兒來受這份倒黴罪!人家一開口就問縣上要工資!你説説看,咱憑什麼再白乾下去?去他媽的?吧!”計夫順哭笑不得:“那你什麼意思?又想撂挑子?”劉全友臉一繃:“嗨,怎麼也得算計工資呀,不給工資咱就白大公無私啊,該病就病嘛!”計夫順抬手揭下劉全友又捂在頭上的髒巾,扔到椅子上,一把拉住劉全友:“你傢伙別病了,咱病不起了,小動物們翻了天了,不狠心鎮鎮這幫小動物,以後就不好管了,快跟我走,事不少呢!你不是向花縣長表態要起飛麼,快,我陪你去飛!”劉全友掙着,死活不幹:“老計,我飛個?!你這同志就繼續官吧,我是不了,擼了我的這個鎮長,我到哪裏都能拿上一份工資,憑什麼在這裏受洋罪?!老計,你要聽我的,我勸你現在就回城進醫院,一天也別在這兒呆!誰翻天就讓誰翻去!”計夫順嚴肅起來:“劉鎮,你別給我耍賴皮,這臨時主持工作的決定不是我定的,是縣委常委會定的,你硬賴着不去上班,不是坑我一人麼?夠朋友麼?再説了,組織上還沒處理我們,我們也得對組織負責嘛!你劉全友今天真不幹,我一定找機會收拾你!”劉全友磨蹭了好一會兒,又發着牢騷,推上破自行車,跟着計夫順出了門。
計夫順滿心都是事,出門後,奪過破自行車,自己騎上去,要劉全友坐二等。
劉全友坐上去後,又嘀咕起來:“計書記,你看看,這形象不好呢!咱兩個一把手騎着一輛破自行車在太平鎮街上示眾,更像倒黴分子了!”計夫順想想也是:情急之下就不注意政治了,真是很不應該的。便難得接受了劉全友一回意見,下了車,和劉全友一起推着自行車走,很親熱,很團結,也很威嚴的樣子。為了顯示自己和劉全友都不是什麼“倒黴分子”見了街上的革命羣眾依然不斷地打招呼點頭,像沒發生過“國策事件”似的。
革命羣眾真不錯,比平時熱情得多,都主動湊上來和計夫順、劉全友説話。
如此這般,不知不覺,二位領導到了兔市上。
真是巧,郝老二正在兔市上鬧事,帶着幾個小地痞強行低價收購兔子,折騰得兔市上烏煙瘴氣:只見兔市上各兔子滿街亂竄,各兔子的主人們也滿街亂竄,追拿各自的兔子。計夫順和劉全友走到郝老二身後時,郝老二正折騰一個賣兔子的農民老漢。先放跑了人家一籠兔子,老漢哭喊着追兔子時,郝老二又提起另一籠的兔子一隻只往地上摔,邊摔邊罵:“你媽,嫌價低?老不死的東西,死兔子價更低!”計夫順氣壞了,衝上去一把揪住郝老二:“反了你了,郝老二!”郝老二一見是計夫順,有些怕了,身子直往後縮:“計…計書記,你…你不是被撤了麼?胡漢三咋…咋又回來了?劉鎮長,你快幫我説個情!我改,我改!”劉全友本不理郝老二,扯了扯計夫順:“走,走,計書記,這事讓派出所去管!”計夫順死死抓住郝老二,回頭對劉全友説:“不行,劉鎮,我得管,我正要殺一儆百呢,你快到派出所拿銬子,把狗的銬起來在兔市上示眾!那個郝老大不是潛逃回來了麼?不是吵着要找我算賬麼?我正要找他算賬呢!”郝老二吃過計夫順的苦頭,知道計夫順説得到就做得到,冷不防一拳打到計夫順臉上,拔腿要逃。計夫順及時地把臉一偏,下巴上還是落下重重一擊。劉全友一看不好,用自行車一擋,把郝老二別倒在地上。計夫順撲上去死死壓在郝老二身上,反剪着郝老二的胳膊,命令劉全友去派出所拿銬子。
郝老二被按在地上直叫:“弟兄們,上,揍這×養的,這×養的現在不是書記了!”小地痞們大都知道計夫順為“國策事件”下台的事,一個個躍躍試想往前湊。
計夫順眼瞪得像燈籠:“你們誰敢上?誰上我銬誰!他媽的老子又上台了!”劉全友擔心計夫順吃虧,沒敢走,也黑着臉跟着助威:“你們想找死就上來吧!”小地痞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於沒敢上,一個個扔下他們的二哥逃了。
嗣後,劉全友用計夫順的手機給派出所張所長打了個電話,張所長帶着幾個警察趕到了現場。兩個派出所警察接替計夫順,扭住了郝老二,要往派出所帶。
計夫順捂着已腫起來的下巴,惡狠狠地説:“張所長,別帶了,就把狗的給我銬在這電線杆上示眾!銬上一天一夜,讓那些橫行霸道的大小混蟲們都看看,長長記!誰敢欺行霸市,訛詐老百姓,就這下場!”張所長有些為難:“計書記,這…這…”計夫順一把奪過張所長手上的銬子:“這什麼?你們不銬我銬,我不怕什麼郝家幾虎,有本事就讓他們來找我好了!”張所長小聲提醒説:“計書記,違…違反政策哩!”計夫順吼道:“違反什麼政策?國策我不都違反了麼?該我下台我滾蛋,在台上一天,我就得對太平鎮的老少爺兒們負一天責任,就不能讓老少爺兒們哭告無門!”圍觀的受害者們先是熱烈鼓掌,後就嗷嗷叫了起來,全為計夫順助威,要求計夫順馬上就銬郝老二。那位被摔死幾隻兔子的農民老漢竟在計夫順面前跪下了,口口聲聲喊計夫順“青天大老爺”計夫順便在“青天大老爺”的呼叫聲中,把郝老二反銬在了電線杆上。
郝老二破口大罵:“計夫順,我你八輩子老祖宗,你不得好死!”計夫順憤怒之下,不講政治了,揪着郝老二的頭往水泥電線杆上撞。
誰也沒想到,就在這時,一輛掛市委小號牌照的桑塔納汽車悄悄地在路邊停下了,市長助理賀家國從車裏走了出來,他站在路牙上一聲斷喝:“住手!”計夫順看着賀家國一下子愣住了。真他媽的倒黴透頂,臨時主持工作的頭一天就碰上了這種巧事!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在這種場合,會以這種形式見到這麼一位市領導。以前他只在電視新聞裏見過賀家國,前天在峽江賓館那麼想見都沒見上!
因為在峽江賓館沒見上,賀家國也就不認識計夫順,打量着計夫順,很嚴肅地責問道:“你是什麼人啊?怎麼可以這麼野,這麼不講政策呢?”計夫順心慌氣短,支吾着,不知説什麼好。
劉全友介紹説:“這…這是我們鎮黨委計書記,計夫順同志。”賀家國愕然一驚:“你…你就是那個計夫順?”計夫順窘迫地點點頭:“是,是,賀市長,我…我內弟沈小陽常説起你。”賀家國氣呼呼的,要説什麼,卻沒説,想了想,手一伸:“鑰匙呢?”計夫順很不情願地把手銬鑰匙遞給賀家國,咕嚕了一句:“他是個地痞哩!”賀家國像沒聽見,把手銬鑰匙給了張所長,然後對張所長説:“帶回所裏處理吧!”張所長遵命把郝老二帶走了,圍觀的人羣紛紛議論着,四散開了。
30到鎮黨委辦公室一坐下,賀家國便嚴肅批評説:“簡直不像話!計夫順同志,你究竟是個共產黨的鎮委書記,還是一方惡霸?有你這樣對付羣眾的麼?難怪你膽子這麼大,連基本國策都敢違反!我看你這個同志是無法無天,本沒有什麼法制觀念,一天到晚就知道欺負老百姓!黨和政府的形象全壞在你們這些同志手上了!”計夫順、劉全友都不敢做聲,一臉沉痛的表情,老老實實聽訓。
賀家國慷慨昂:“你説那個小夥子是地痞,就算他是地痞,是罪犯,可我們對罪犯也有政策,也不能搞體罰!光天化之下,這麼多人圍觀,你考慮過政治影響沒有?就你這樣的黨委書記,羣眾能服你呀?不罵你是法西斯呀!”計夫順頻頻點頭,一邊聽,一邊在工作記上做着記錄,認真而嚴肅。
賀家國見計夫順接受批評的態度還算好,口氣才多少和緩了—些,他説:“計夫順同志,按説,我不該頭一次見面就這麼批評你,可我真是為你好!我勸你千萬不要再這麼化矛盾了。你這樣化矛盾,黨和政府的形象被你破壞了不説,你自己的人身安全也有危險嘛,沒準哪天就會受到報復,就會有人打你的黑槍啊!”計夫順連連説着“是啊,是啊”又拼命在工作記上記個不停。
劉全友不知計夫順都記了些什麼,向計夫順的工作記上瞥了一眼,卻發現是一片塗鴉,有圓圈,有線條,還有一些小人臉。劉全友想笑,又沒敢,自己也學着計夫順的樣子,時不時地看着賀家國,在小本本上畫起了小鴨子。
賀家國語重心長,侃侃而談:“一個民主,一個法制,是我們的立國之本,如果我們這些黨和政府的領導幹部都不講民主,不講法制,依法治國從何談起…”計夫順直説“深刻,深刻”又在工作記上亂塗一氣。
劉全友也“記”得認真,在賀家國深刻論述民主與法制問題時,小鴨的輪廓和一隻可愛的小腳蹼已出來了;當賀家國談到自己以後要把太平鎮當做自己的聯繫點時,小鴨的另一隻小腳蹼又出來了,還有一池塘漣漪起伏的水紋。
説到最後,賀家國站了起來:“先談到這裏,我們現在出去走走吧!”計夫順和劉全友把小本本全合上了,陪賀家國一起去“走走”一路走着,計夫順便向賀家國介紹太平鎮的歷史和現實情況,彙報工作,還不斷地檢討:“…賀市長,工作沒做好,我和劉鎮都很慚愧哩!今天,你對我們的批評太及時,太深刻,太生動了,簡直就像給我們上了一堂黨課啊!”賀家國先還高興着,一思忖,覺得有點麻了:“老計,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這種話就不要再説了!再這麼説,可就是把對付花建設縣長的那一手用來對付我啊。”計夫順忙説:“哪能啊,賀市長!我內弟沈小陽天天在我面前誇你,説你是咱峽江的朱總理哩!還説你為我們主持正義,讓我們很受動哩!你這一來抓點就好了,我們太平鎮就有希望了,你要是能帶點錢,帶點項目來,那就更好了!”賀家國説:“那你們就不要把我當外人,啥都不要瞞我,有好説好,有壞説壞,要實事求是。領導作風上必須有個本的轉變,尤其是在民主與法制問題上———你們能不能為峽江地區各鄉鎮起個表率作用啊?我做你們的後盾。”計夫順連連點頭:“可以,可以,賀市長,你來指示,我們執行。”賀家國誘導説:“河塘村支部書記和村主任大吃超生款,不是都撤了麼?能不能搞一下海選啊?讓全體村民充分行使自己的民主權利,自己選個信得過的村委會和村主任?我們國家已經頒佈了《村委會組織法》嘛!”計夫順怔了一下,吐吐道:“賀市長,這…這合適麼?《村委會組織法》頒佈了倒是不錯,可海選在我們沙洋縣還沒搞過哩,現在還都是組織提名選的,這才放心嘛!”賀家國説:“你們放心的候選人,人家村民放心嗎?試試海選,我看沒什麼壞處嘛!”劉全友咂着嘴説:“賀市長,你不知道咱這兒的老百姓是什麼素質哩,山後幾個村的村民至今連身份證都沒辦,縣公安局還不給通融,我們求完爺爺求,兩頭捱罵,唉!”把相關情況説了。
賀家國有些驚訝:“哦?還有這種事啊?”想了想,建議説“那你們就改變一下工作作風,送證上門嘛,一個村一個村跑,到村上給他們照相,給他們辦證。在這裏,我還要提醒你們:一定不能把政府辦成衙門。這些年我跑了許多國家,見得也算多了,人家國外政府就有個為納税人服務的自覺意識,老百姓來辦事,市政廳裏有茶喝,有的地方還有免費咖啡供應。我們是人民政府,是為人民服務的,資本主義國家能做到的,我們為什麼就做不到啊?當然,受經濟條件限制,咖啡目前我們供不起———沒有咖啡,備上一杯熱茶,遞上一條巾,總能做到吧?這樣做了,形象是不是就改變了?也讓來鎮政府辦事的農民兄弟有個温暖的覺嘛!”劉全友還想説那照相、辦證的錢誰出,計夫順卻搶先表了態:“賀市長,你説得太對了,這事我們就按你的指示,先着手起來,改變工作作風,也一舉改變鎮黨委和鎮政府的形象!”賀家國仍沒忘記河塘村的海選:“那,河塘村村委會和村主任選舉的事怎麼説?”計夫順只好違心地表了態:“賀市長,你説海選,咱就海選,咱就按你的指示辦吧,海選看看!”賀家國臉上出了滿意,臨走時,拍着計夫順的肩頭説:“老計,老劉呀,我就把你們太平鎮當做民主與法制的一塊試驗田了,你們就這麼給我好好試,試出經驗來算你們的成績,我到縣委和市委給你們請功,試出問題來,全由我負責!”送走賀家國後,計夫順和劉全友又合計上了。
劉全友懷疑説:“老計,賀市長這一套行得通麼?”計夫順説:“不花錢的事就試試吧,河塘村讓他們海選去,選壞了重來嘛。權當是演習!”劉全友直咂嘴:“送證上門,得花不少錢哩!”計夫順説:“那就先不辦,先把茶桶和巾的事辦了吧。”劉全友説:“這不得花錢麼?買個新茶桶得三百多呢!”計夫順道:“劉鎮,你這個死腦筋!買什麼茶桶?把大會議室那個茶桶搬到大門口就是了,開會時再搬回去,又不費事的。茶葉也別買,哪天到咱茶場去要點茶葉梗、茶葉末,是個意思就行了,就買五條巾吧,用不了十幾塊錢。”這時,派出所張所長來了電話,問計夫順怎麼處理郝老二?
計夫順想都沒想便説:“張所長,這還用問?我不説過了麼,把這小兔崽子給我在兔市上銬一天一夜,以儆效尤,你馬上辦吧!”劉全友有點害怕,提醒道:“老計,賀市長知道了可不好啊,他又抓咱的點!”計夫順本不當回事,哼了一聲説:“劉鎮,不這麼辦,郝老二和那幫地痞可就更猖狂了,不知多少老百姓又要遭殃倒黴!”搖着頭,又説“我們這個賀市長,我看水平也不咋的,對基層情況太不瞭解了,咱可不能全聽他的,全聽他的工作就沒法幹了!”郝老二便又被銬上了,真就銬了一夜帶一上午。郝老二手下的地痞們見不可一世的郝家受到了如此嚴厲而殘酷的懲罰,一個個都老實了,兔市秩序就此恢復正常。
被拷在電線杆子上的郝老二開始還硬“娘搗”罵了計夫順整整一夜。天亮之後,罵不動了,開始討饒,讓人帶話給計夫順,説是自己再也不敢了,求計夫順放了他。計夫順見示眾的目的達到了,也怕影響太大,再傳到賀家國耳朵裏,生出新的是非,才讓張所長把郝老二放了,且帶到自己辦公室,讓郝老二寫認罪悔過書。
郝老二不知怎麼寫,可憐巴巴地看着計夫順:“計書記,你説啥我寫啥,行不?”計夫順便説:“也行,那你狗的這樣寫吧:先寫你一貫橫行鄉里違法亂紀幹壞事的事實情況,還有這次惹事的經過,包括怎麼打我一拳。下面寫我對你的法制教育,怎麼和你促膝談心,講道理,你又怎麼認識到了自己的罪行和錯誤,以後決心做個講法制的公民!”郝老二委屈地説:“計書記,你…你沒和我談心呀!”計夫順眼一瞪:“現在不是談心嗎?皮又癢了,是不是?”郝老二馬上老實了,按計夫順的意思全寫了,簽了字,按了手模。
最後,準備釋放郝老二了,計夫順又問了一句:“郝老二,我銬你了麼?”郝老二已成了馴服的狗:“沒,沒,計書記,您和我促膝談心,講道理哩!”計夫順對這結果十分滿意:“滾吧,敢四處亂説,小心我揪你的舌頭!”賀家國從太平鎮回去後也很滿意,向李東方彙報説,計夫順還是個想幹事的基層幹部,也很負責,就是工作作風比較暴。具體到計夫順怎麼暴,賀家國沒敢和李東方説,怕李東方舊賬新賬一起算,再把計夫順擼了。
李東方這時的心思全在關係全局的大事上,聽賀家國説完也沒追問什麼,把心起草的第二個批示給了賀家國,要賀家國把這個批示在《內部情況》上作為編者按發表出來。
批示主要談政績問題,其中一節很嚴厲:“…太平鎮的問題極其嚴重,後果有目共睹。更嚴重的是造成今天這一後果的歷史原因。請同志們好好讀一下這篇《來自太平鎮的報告》,樹立正確的政績觀,增強政治責任和歷史責任。有關部門要儘快研究建立切實可行的決策責任約束機制,對類似太平鎮這樣的決策失誤以後要堅決追究責任,對責任者給予黨紀、政紀,甚至法紀處理,使國家和人民少一點‘學費’,這種‘學費’我們已經不起了。”對計夫順和劉全友的處理問題,李東方在批示中沒有説,也沒有和沙洋縣委打任何招呼,可批示下達後,沙洋縣委卻立即嗅出了從寬處理的氣息,常委們馬上開會研究,趁機做出對計夫順和劉全友有利的處理決定:計夫順黨內嚴重警告,劉全友行政記過,兩個“倒黴分子”這才算徹底過了關。副縣長花建設則因為李東方這個批示被沙洋縣委調整了分工,不再管城建、工業了,改管文化教育和計劃生育。
分工調整後的第二天,花建設便跑到趙啓功那裏“反映情況”説李東方故意指使賀家國找他的茬兒,對那些過去跟着老領導幹實事幹大事的同志們大搞秋後算賬。趙啓功當面嚴肅批評了花建設一通,花建設一走,卻馬上打了個電話給賀家國,口口聲聲叫着“賀市長”問“賀市長”究竟還想得罪多少人?是不是一定要跟着李東方去做孤家寡人?賀家國本想在電話裏為李東方和自己解釋一下,把太平鎮的問題説説清楚,趙啓功本不願聽,把自己的話説完後便氣呼呼地摔下了電話,得賀家國心情敗壞。
儘管心緒不好,賀家國還是沒想到:就在這天晚上,對手們開始全面進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