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基本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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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市縣兩級計生委對太平鎮計劃生育的突擊檢查是在週末下午五點開始的。市計生委主任周蘋老太太親自帶隊,事前做了周密部署,組織了二十多個人,調了四部小車和兩台麪包車,還有一台開道協助執行任務的警車。兩部麪包車,周蘋是準備用來裝超生婦女的。和沙洋縣計生委的同志在市計生委門前匯合後,要出發了,周蘋老太太還故玄虛,只説有重大任務,沒説是什麼任務,要上哪兒去。車隊先是一路向西行進,到了外環路立橋,老太太手一揮突然“東進”於是,二十三分鐘後,老太太和她手下的天兵天將從天而至,突然出現在太平鎮委、鎮政府大院裏。
這時,鎮黨委書記計夫順正和鎮長劉全友很認真地研究着太平鎮的計劃生育工作,一人手裏拿着個工作記,時不時地記上幾筆。鎮計生辦的吳主任也拿着一個髒兮兮的小學生作業本很嚴肅地做彙報,正彙報到要“再接再厲,爭取在2000年12月之前,將育齡婦女結紮上環率提高0。7個百分點,達到98。23%”時,周蘋老太太帶着手下人馬風風火火進來了。
計夫順和劉全友都很吃驚的樣子,熱情招呼着,連連要周蘋和同志們坐。
周蘋和同志們都不坐,像看階級敵人一樣,逐一打量着三個疑犯。
計夫順被看得像是茫然,賠着笑臉説:“周主任,這是怎麼了?你們各位領導咋招呼都不打,就來檢查我們的工作了?是不是…是不是順路來看看?”周蘋這時已覺到情況有些不對頭了,便説:“對,順路來看看。”計夫順忙讓劉全友去安排晚飯,説是鎮上再窮,一頓便飯還安排得起。
周蘋手一擺:“你們別安排,安排我們也不會吃。”計夫順試探着説:“周主任,您很忙,那我們就抓緊時間彙報?”周蘋説:“你們別彙報了,現在就跟我們走,河塘村,你們帶路!”計夫順説:“那我先給河塘村老甘、老聶他們打個電話,通知一聲。”周蘋説:“不必了,你們三個全跟我們走,現在就走。”一行人去了河塘村,把村支書甘同生從村辦小煤窯找來,把村主任老聶從他兒媳婦家拽來,大家便在村委會那座三層小樓裏見了面。計夫順介紹説,來的都是市縣計劃生育方面的領導同志,老甘説,那得把婦女主任也叫來。便又叫來了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婦女主任。那位婦女主任正在家裏和麪蒸饃,來的時候臉上還白了一塊。
老甘又要彙報,這回周蘋表示同意———自己聽彙報,卻把手下的人差不多全派了下去,還很神秘地拿出一個小本本,跑到門外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代了一通。
周蘋從門外回來後,老甘就彙報起來,開頭還有點正經的樣子,很響亮地喝着茶,在婦女主任和老聶高一聲低一聲的應和中大談特談,什麼“基本國策”呀,什麼“一票否決”呀,什麼“常抓不懈”呀,結紮率多少,上環率多少,人模狗樣的。五分鐘過後,味道就變了,先以一連串的嘆氣造氣氛,以“天下第一難”為切入口,迅速進入了雲山霧罩階段。
“…周主任,這計劃生育可真是天下第一難啊!難在哪裏?首先難在人的素質上,村民的素質你就是沒辦法提高!就説去年那次吧,我們婦女主任發避孕套,三組趙百順問,這玩意咋使?婦女主任是女同志,怎麼説?就把套子往手指上套了套,説,就這麼使。這一使,好了,百順的媳婦又懷上了,還和我們婦女主任不依不饒,説是他每次和他媳婦上牀,大拇指上都帶着套子,一次都沒忘,懷上了怎麼賠損失…”計夫順怕周蘋不高興,喝止道:“別瞎扯了,這是你村發生的事嗎?!”老甘説:“怎麼不是?計書記,你不信,我把趙百順給你喊來。”周蘋敲敲桌子:“別喊了,別喊了,甘書記,你接着説吧。”老甘又説了起來,很嚴肅的樣子:“———哎,不能讓他們亂生,你不把套子往該套的地方套,硬套在手指頭上是你的事,該怎麼產你給我怎麼產!產以後就上環,不能有一個空白點,三嫂子,這話是我説的吧?”婦女主任連連點頭:“是的,是的,四兄弟,支部對我的工作最支持了!”談到上環,老甘又來了神:“這上環工作,我們的經驗是必須抓細,一人一環,要有記錄,有落實,決不能馬虎。有個笑話不知你們各位領導聽説過沒有?不知是哪個村的,反正不是我們村的。上環很馬虎哩,一個老太太上了三次環,兩個兒媳婦一個女兒,她老人家都代勞了,到了小女兒又要上環了,老太太又去了。這回碰到了個認真的同志,一看已經上了三個環了,就説了,老太太呀,這第四個環我就不給你老上了,再一上,你老人家不就成了一輛奧迪車了麼…”這笑話新鮮,還沒多少人聽説過,在場的幾個同志全笑了起來。
周蘋沒笑,臉一拉:“甘書記,計劃生育是很嚴肅的事,我希望你們基層同志也嚴肅一些!另外,也不要變着法子污辱我們婦女同志!”老甘仍是嬉皮笑臉:“周主任,您別生氣,我這也是在酒桌聽來的。”這時,下去突擊檢查的同志一個個回來了,一個超生也沒抓到。
周蘋這下子火了,拿出那個小本本,點了幾個超生户的名,問老甘:“這幾户是不是超生了?你們是不是事先聽到什麼風聲,把人全藏起來了?”計夫順也跟着發威:“老甘,你要敢耍花招,我可饒不了你!”老甘一臉的無辜,大叫冤枉:“周主任,計書記,劉鎮長,你們這可是突擊檢查呀,事先又沒通知我們,我甘同生就是想藏也來不及呀!”周蘋揚着手上的小本本:“你給我正面回答問題:這幾户是不是超生了?你不要耍花招,沒有接到確鑿舉報,我們不會來的!”説着意味深長地看了計夫順一眼“我可警告你們:市委李東方書記有嚴厲批示的,查實嚴處,決不姑息!我看你們這河塘村裏是大有文章,太平鎮上是很不太平呀!”計夫順很生氣的樣子,狠狠瞪了老甘一眼:“老甘,你他媽的聽到了嗎?啊?連我們鎮上都跟着你們受牽連!這幾户超生究竟是怎麼回事?”又叫過鎮計生辦吳主任“老吳,老甘不説你説,都是怎麼回事?啊?今天一定要給我説清楚!”鎮長劉全友也火得厲害:“説,實事求是説!”吳主任正要説,老甘先説了,一開口就檢討:“周主任,計書記,吳主任,是我們工作沒抓好,這幾户都是動人口,常年在外打工,本不回村的,雖説超生責任不能由我們負,可我們還是有點小義務的…”劉全友説:“你們不是有點小義務,是有大責任,為什麼不跟蹤落實?”老甘苦着臉説:“他們不是在廣州、上海,就是在新疆、內蒙,誰給我出路費呀…”從河塘村出來,天已黑透了,計夫順積極地問:“是不是再到其它村看看?”周蘋沮喪地説:“不去了,不去了!我們內部出了叛徒!”周蘋一行走後,計夫順馬上代吳主任連夜給市計生委辦公室的那位“叛徒”同志送十斤小磨香油,和一掛豬下水。吳主任説,人家不在乎這點東西,是想給他本家哥辦個農轉非。計夫順想都沒想便説,那就辦,以後用得着他的時候多了。
老甘、老聶他們也追了過來,要留鎮領導們吃飯。
計夫順心裏有事,不想吃,鎮長劉全友和吳主任想吃,計夫順同意了。
喝的仍然是沙洋縣產名酒“一塊八”菜還是老八樣。老甘自認為這次為太平鎮的黨和政府立了很大的功,喝酒時説話的口氣就不注意謙虛了,讓計夫順冷嘲熱諷地了幾句。吳主任倒謙虛,卻愚蠢,當着老甘、老聶的面就請示,説是後山村有個植樹造林發起來的户主,家底子厚,願出三萬生個二胎,不知能辦不?計夫順沒好氣地説,不辦不辦,就是三十萬也不辦了!再辦下去,就把我辦進去了。吳主任直嘟囔,三萬哩,前幾天一萬八咱都辦過,很心痛,也很不樂意的樣子。
正喝着,那位村婦女主任又跑來了:“甘書記,聶主任,有情況!”老甘不急不忙地問:“怎麼?他們又殺回來了?”村婦女主任連連點頭説:“他們的車已經進村了。”老聶也問:“那幫超生娃兒們回來沒有?”婦女主任説:“沒,沒,還在山裏躲着呢,我是先給你們打個招呼!”老聶説:“那你急什麼?”酒杯一舉,對計夫順和劉全友説“計書記,劉鎮長,咱喝咱的!”計夫順早考慮到周蘋完全有可能再衝到村委會來,又虎着臉演上了戲。
老甘直笑:“計書記,這鬼子還沒來到面前嘛,你咋又端起來了?你就放心喝你的酒,咱這裏可是抗時期拉鋸地區,對付鬼子和八路,我們都有一套!”計夫順真火了,酒杯重重一放:“老甘,你是把我們各級政府當鬼子對付了,是不是?今天對付的是市縣領導,過去就這麼對付我和劉鎮長,是不是?村口是不是還有人放哨?老甘,我告訴你,出此下策,也是被無奈,哪天我就是下台了,也得先把你狗的撤了!”老甘笑不出來了:“計書記,咱們誰跟誰?今天咱們可是在一條戰壕裏呀!”計夫順把頭用力一擺:“兩回事!我們鎮上收點超生罰款,是要解決很多迫在眉睫的大問題,你們呢?是他媽的變着法子錢喝酒!”劉全友也説:“是哩,一天到晚醉醺醺的,我就沒見你們清醒過!”老甘賠着小心提醒説:“計…計書記,劉…劉鎮長,這…這年把你們二位鎮領導也沒跟着少喝呀!”計夫順被堵得一時不知説什麼才好,氣得直翻白眼。
劉全友則惱羞成怒,桌子一拍:“老甘,你説什麼説?我和計書記一來,你就上一塊八,你們平時喝的是什麼酒?起碼老窖!別他媽的以為我們不知道!”這時,門前響起了汽車的剎車聲和雜沓紛亂的腳步聲。
計夫順知道情況不妙了,打斷劉全友的話頭,藉着一肚子情緒,向正確的方向發揮,聲音很大:“我看劉鎮批評得很對!你們工作就是落得不實!就是花架子!關於動人口的計劃生育管理問題,後山村有寶貴經驗嘛,你們就是不重視,不學習!今天不是我批評你們…哦,哦,周主任,你怎麼又回來了?!”周蘋冷冷看着計夫順:“計書記,説,説,繼續説!”計夫順覺得哪裏不對頭了:“周主任,我這正批評着他們呢,你看…”周蘋説:“我不看了,還是你出去看看吧!有請了,計書記!”計夫順跟着周蘋走到門口一看,差點沒當場暈倒:兩個麪包車裏裝滿了超生婦女和她們的孩子,而且不是他們鎮上掌握的那收了錢的六個,竟是二十五個,大的六七歲,小的僅三四個月,還在媽媽懷裏吃!
周蘋很得意,有點貓玩耗子的意味:“計書記,我們內部出了叛徒不錯,你們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嘛!不要以為藏在山裏我們就找不到!知道我的外號叫什麼嗎?雙槍老太婆!沒有點和你們打游擊的水平,我還當什麼市計生委主任!計夫順同志,我勸你就不要再抱什麼不切實際的幻想了,從現在開始,老老實實待問題,爭取組織上從寬處理!明天,中共沙洋縣委會找你的!”説罷,手一揮“撤!”這真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倒誤了卿卿的命!計夫順眼睜睜看着周蘋和她的車隊在柔潤而可愛的月光下絕塵而去,像被燒焦的木樁,呆呆站在村委會門前的空地上,足有四五分鐘一動不動,一句話沒有。
劉全友上前推了推計夫順:“老計,老計,你是怎麼了?”計夫順這才醒了過來:“哦,劉鎮,回去,快回去開會!”老甘小心地説:“這麼晚了,還…還開什麼會?計書記,咱就…就接着喝吧,今有酒今醉,別管明天刀砍頭,反…反正事已經出了…”計夫順一把揪住老甘,眼睛血紅:“這事怎麼出的?啊?你他媽的給我説!”老甘嚇壞了:“計書記,我混蛋,我…我連夜查這個叛徒!”計夫順怒道:“我説的不是查叛徒,是説的那二十五個超生!我知道的只有六個,怎麼一下子變成二十五個了?那十九個你們村裏收了多少錢?你們是自掘墳墓,也把我往墳坑裏推!”放開老甘,又對劉全友説“劉鎮,咱們真該死呀,咱們上面開了一個口,他下面就給你挖了個,連牆都挖倒了!趁咱們還沒下台,馬上回去開鎮黨委會,就研究一件事:改組河塘村班子,把甘同生和老聶全擼了!”説罷,拉着劉全友上車就走,連頭都沒回。
這回輪到老甘和老聶在柔潤而可愛的月光下發呆了…
28沈小陽這陣子真是了黴運,幾樁事的作都不太順利。國際工業園劉總那篇談經驗的文章辛辛苦苦寫好了,三萬塊錢的版面費也讓劉總及時了,副總編田華北愣是不簽字發稿,説是市領導打過招呼了,國際工業園的污染問題很,凡是園區內重要涉污企業的報道和文章一概不發,暫時要享受一下香煙廣告的待遇了。劉總的經驗文章享受了香煙廣告的待遇,劉總打到《峽江報》賬上的三萬塊錢,田華北還不願退,説是哪次搞徵文活動給劉總掛個名,讓他當一次評委吧。這麼一鬧,大姐沈小蘭去劉總那裏當副總的事就了。好在大姐子好過多了,二審判完的二百六十萬先拿了回來,紅峯商城的官司也有打贏的希望,倒也罷了。
嚴重的不幸落在了大姐夫計夫順頭上。
本來已經作得很好了,城東區城管會缺個管稽查的科級隊長,好歹也是一把手,城管會李主任也同意把計夫順調去,沈小陽正準備讓計夫順去沙洋縣委組織部辦手續,噩耗竟從天而降,計夫順到底栽在太平鎮了,這前前後後只晚了幾天,實在令人遺憾!
計夫順這個倒黴蛋,該招的招了,該認的認了,檢查和坦白待材料寫了一份又一份,在每份材料上都説自己很慚愧,給黨和人民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損失,致使太平鎮計劃生育工作嚴重失控,破壞了基本國策,讓中華人民共和國額外增加了近一個連的小公民。到了這時候,鄉鎮級政治家計夫順的政治風度一下子全沒了,一把手的架子也不端了,喪家犬似的,一天幾次給沈小陽打電話彙報活思想,也不管沈小陽是在什麼場合,在幹什麼。最後急不擇路了,還要給市委書記李東方寫信。
沈小陽硬攔下了,不讓計夫順再往槍口上撞,勸計夫順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巍然屹立傲蒼穹。還説,你自己的事你不好説,不如我説。你説李書記不會信,你的信李書記也許看都不會看。我説就不一樣了,是公事,可以寫文章,讓賀市長簽字在《內部情況》發表,李東方書記準能看到。計夫順便跺腳手催促沈小陽快寫。沈小陽被無奈,只好甩下哥們弟兄的一堆爛事,趕快寫了洋洋灑灑近五千言,題為《來自太平鎮的報告》。雖説不是政治家,沈小陽卻很有政治頭腦,很巧妙地從前任鎮黨委書記現任副縣長花建設的政績工程入手,然後談到計夫順這屆班子的負重生存,苦苦掙扎,為了穩定大局,以至於走投無路,被迫違反計劃生育政策,在違心的煎熬痛苦中如何工作,率領全鎮人民奔小康的實事一樁樁,一件件,包括給教師們送大米、送工資等,很有點催人淚下的藝術染力。
賀家國看了文章極為震驚,當天下午就電話通知沈小陽,要沈小陽晚上到峽江賓館2267房間來好好談談。賀家國在電話裏也説,太平鎮的事件很典型,值得好好下功夫。還透説,市委常委擴大會議剛開過,政績問題是會上的爭論焦點之一,李東方書記也許正需要這樣一份典型材料。
沈小陽把這大好消息告訴了計夫順,計夫順動得眼淚鼻涕都快下來了,死纏活磨一定要見一見尊敬的賀市長,當晚就跟着沈小陽去了峽江賓館。沈小陽原來倒是大包大攬的,可走進峽江賓館大堂後,突然變卦了,覺得事先沒和賀家國打招呼,就把自己姐夫帶來了,私人彩未免太重了一些,便讓計夫順在大堂候着聽傳。
因為事先有約定,賀家國已在房間等着了,房門是虛掩着的,沈小陽推門進來時,賀家國在衞生間沖涼。沈小陽隔着衞生間的門和賀家國打了個招呼,報告了自己的到來,便坐在沙發上去喝茶。喝茶的時候,看到茶几上胡亂扔着一堆《西川古王國史稿》的楷書手稿,便信手取過一冊,翻開來看了。
片刻,賀家國穿着睡衣出來了,見沈小陽在看手稿,一邊用幹浴巾擦着濕漉漉的大腦袋,一邊問:“怎麼?小陽,你對西川古王國的歷史也有興趣啊?”沈小陽豈不知道楚王好細的典故?何況現在又有求於賀家國,便做出興致盎然的樣子説:“賀市長,你還不知道啊?我的散文集裏有幾篇文章就是談西川古王國的。我省原是西川古王國舊域,當年王國都城在現在的秀山。其民族遊牧為生,產名馬,善騎,曾數度突入中原地區,直下洛陽…”賀家國樂了,連連擺手:“別説了,別説了,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小陽,就是你了!給我幫個忙,把這部書稿認真整理一下,拿到西川人民出版社去出版。我實在忙不過來,也真沒興趣,看了幾頁就不想看了。”沈小陽不暗暗叫苦:這他媽的不是找事做嗎,這麼一大堆發黃的書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