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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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睡了,坐起來;拉開燈。從別人的眼神裏覺出自己存在的價值,覺出自己對別人很有用,是一件來勁兒的事。他穿好衣服,坐在小桌前,鋪開作家送給他的那沓稿紙,動得手都發抖。他想那盒好煙,從屜深處找了出來。
“點子”被吵醒了,在“小木屋”裏叫。他把“點子”放出來,讓它在牀上走。他不斷把稿紙展平,吹去落在上面的煙灰。按照商量好的寫。總想着那個記者和“身殘志不殘”這句話。
“點子”、納悶兒地在牀上走了一會,又飛進了“小木屋”它認得黑夜。
他用了五個晚上,寫了一篇萬把字的小説。拿給那個作家看,作家捏着下巴,好一會沒言語,最後説:“行,包在我身上。”後來,那篇東西發表了。他現在都不願意管它叫小説。這麼多年來他只發表過那一篇,但那卻是最大的失敗,或者説是最大的屈辱。
“是個人都想賺點稿費了!”有人説。
他沒太在意,認為是一種正常的妒嫉。
“行呵哥們兒!多少錢?”有人問。
他回答了,還請了客。
“聽説你上報紙了?”
“聽説要給你上電視?”傳走了樣兒。他解釋了,不過卻總想着報紙、電視。那個記者還沒來,他不好意思向那個作家去打聽。
“真夠能瞎編的!”有些人説。
他心裏一顫,知道很多地方是瞎編的,不真實。
“就他媽這玩意兒還發表哪?假裏咕唧的,掛塊骨頭狗全會!”也有人這麼説。
他心裏發虛,不敢爭辯,很彆扭。
“噓——,瞎嚷嚷什麼你!你知道作者是…”
“喲,我不知道,是嗎?!”他像是突然掉進了冰窟窿,有些清醒了。
“我最看不起為了發表胡編濫造的人了,藝術水平差點倒還可以原諒。”
“算啦,有能耐你跟那些名家嚷嚷去!一個殘廢人,你還要他怎麼着?”他原來是在走向深淵,而他卻還以為是在爬向山頂呢!
…
他頭一次清晰地到,所有的人,所有的好人,在心底都對傷殘人有一種深蒂固的偏見或鄙視。不能像要求一個正常人一樣地要求一個傷殘人。如果是賽跑倒還有道理,可這是寫作!似乎殘廢的肢體必然配備着殘廢的靈魂。你跟一個傷殘人較什麼真兒呢?他們已經夠難的了。好像連發表傷殘人的作品也不過是對他們的救濟。就像街頭賣唱的殘藝人,唱得不好沒關係、人們原本也不指望能得到藝術享受,只是為了救濟不得不耐着子好歹聽一聽。他猛地想起了那個作家對他説過的一句話:“你應該看到有利條件,我已經和編輯們談了你的情況…”天!難道我是要以我的傷殘作為什麼“有利條件”嗎?這時他才明白,所謂“他的情況”是指什麼了。好胳膊好腿的人胡編濫造要遭到譴責和輕蔑,而肢體傷殘的人胡編濫造為什麼就能得到寬容呢?遭到譴責和輕蔑的之所以遭到譴責和輕蔑,是因為人們用人的標準來要求他;得到寬容的之所以得到寬容,是因為…哈!妙透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本來是想讓那些歧視傷殘人的心理遭到打擊,讓那些輕蔑傷殘人的斷言遭到失敗,沒想到結果卻更為這些歧視和輕蔑提供了據!晤,是了,我正在走向深淵。不知道她讀了那篇東西怎麼想。那篇東西一發表,他就寄給了她。這下她的父母和親友更有理由看不起他了。深淵,更深的深淵!而且、是他自己費了好大勁兒走來的…
他也許是想對了,也許是誤解了不少好人,但他卻實在是到了侮辱,而且侮辱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這是最難受的。這是最震動了他的。歸結蒂怨不得別人。你落了殘疾,人們同情你,對你更寬厚些,這本來是多麼好的事阿。可你卻把這當成了“有利條件”!胡編濫造也就能發表!別人看不起你,你還有什麼可説的?!他用拳頭打自己的臉,打得眼睛直冒金花。夜裏,他着煙,哭了。沒人看得見,他哭了很久。
“點子”在自己的“小木屋”裏安靜地睡着。它吃得飽睡得着,它靈魂乾淨,心裏就安寧、平和。靈魂的殘廢是真正的殘廢。何必總去抱怨歧視呢?
…
後來那個記者找了他,可他一聽什麼“身殘志不殘”一類的話就夠夠的了。人都不應該志殘,和人都應該吃飯一樣,與身殘沒有任何必然聯繫。幹嗎總要把“身殘”和“志不殘”相提並論呢?傷殘人難哪,難就難在自己常常不清這個邏輯。有時候不願意別人説到他們的殘疾,掩飾,忌諱,似乎那樣就可以讓人們忘記他們的殘疾了。走在街上,有人指指點點地説到他們的殘疾,他們會難過,會冒火,會拼命。可有時候又願意別人説到他們的殘疾“這是一個傷殘人寫的!”傷殘人寫的又怎麼樣呢?又不是跳高或跑步,又不是智力有缺陷,有什麼新鮮的?!誰都會説“我們不需要憐憫。”那麼,最好是自己不要訴苦,不要總去提那些容易被人憐憫的事。我都幹了些什麼呀!他想。先把自己置於一個很低的位置上,爬上了平地,就以為是爬上了山項,不知道那塊平地也是在深淵中。最糟的是,人們對傷殘人的偏見就這樣鑄成了,加深了。
真實的東西才有價值。作一個平等的人,才有意思。
5唉,那篇倒黴的東西!瞎編的玩意兒!遠方的那位姑娘看了,一定是又傷心又失望。他為這事後悔了好幾年了。去找鴿子的這天夜裏,他又後悔起來,雖然也知道後悔沒用。假如她沒看見就好了。假如她還沒來得及看,就把那本刊物丟了就好了。當你需要“偶然”來幫幫忙的時候,你可指望不上它。已經發生了的事,你就別指望“假如不”你後悔了,就別硬充好漢,説你“從來不後悔”他是真後悔。因為那姑娘真是在心裏把他平等相看過。…她噘起嘴,吻那隻鴿子的眼睛,嘟嘟嚷嚷地對鴿子説話。她總愛和她的鴿子嘟嘟嚷嚷地説一陣子。
“你知道它叫什麼嗎?”剛把鴿子抱來的那天,她問他。
“我還沒長到能夠分辨什麼是鴿子,什麼是烏鴉的年齡。”她被逗得“咯咯”地笑。
“憑這叫聲判斷,是雞!”她笑得更厲害了:“我是説、這隻鴿子、叫什麼名字。它叫‘點子’,逗不逗?簡直像個人,像個瘸子!”他慢慢收斂了笑容,用手指的關節敲着桌子。
她愣住了。鴿子從她懷裏跳上窗台。
街上傳來小販的吆喝聲。秋陽靜靜地照着,門前的落葉黃得耀眼。
“你生氣了?”她囁嚅地問,聲音很輕。
他想着別的事。有一次走在街上,面碰上一羣打打鬧鬧的姑娘,姑娘們走近他的時候都沒了聲音,偷偷地瞟了幾眼他的腿。走過去之後她們大概會吐舌頭…
“你真生氣了?”她惶然地看着他。
他想起了好多事。有一次,忘記是為了什麼事了,要登記,要填寫一張表格,人很多,他擠不上去。
“我替你填吧,”負責管那些表格的中年婦女對他説“多少歲?”
“二十六。”
“職業?”
“嗯…工人!”
“沒結婚吧?”那女人沒等他回答已經在表格上填上了“未婚”二字。他摸摸自己的胡茬,真想讓那女人的自信心遭一回打擊,可是不行…
“你怎麼啦?!”她有些着急了。
“沒怎麼。沒事兒。”
“我忘了,真的,我忘了,我…”他看着她。
“…我總是忘。”噢——他沉重的心一下子變輕了,劇烈地跳着,彷彿在水底憋了很久,忽然冒出了水面。他地望着她。但願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樣,忘了。忘了吧,別總記着。只記得有那麼個名稱倒沒關係…
他繼續走。想着那隻鴿子。忘記了腿疼,也許是腿已經麻木了。頂着風走,風太猛的時候,他就背過身去站一會兒。領口的扣子沒了,早的風很硬,夜裏很冷。
那隻鴿子叫“點子”他總覺得這絕非偶然。像個人,像個瘸子。就是説“點子”像他,似乎是命運的一個啓示。每回“點子”從天空中飛下來,飛到他身旁的時候,他都覺得是一個啓示,心中於是升起一種莫名的柔情和希望。他抬頭望着黑的蒼穹。如果“點子”這時飛來,就像一駕白的馬車,接他回去,回到過去,回到她身旁,回到那個平等、温暖的港灣,他絕不再寫那種胡編的東西了,絕不再讓她傷心、失望…
馬車從天上下來,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這歌是她教的。那時候她還沒走…
“太慢,太慢啦!”他的兩條殘腿使勁蹬着前面的座位,靠和腹的力量往後,水花濺了她一身。
“我看你也夠笨的,還説你的胳膊有勁兒呢。”小船在湖面上“之”字形前進。他氣吁吁。
馬車從天上下來,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她低聲唱着,坐在船尾,擺着一塊木板,説那是舵,説她是掌舵的。
從約旦河那邊我望見什麼,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船向前劃。前面有一個小島。
腿剛剛殘廢的時候,他常常向往着一個荒島。一個魯濱遜式的荒島,他一個人住在那兒。用不着一個小木屋,有一個山也就行了。開一片田地,可以爬着去開,反正島上沒有別人。最重要的是沒有別人。沒有輕蔑和歧視,也沒有那麼多憐憫的目光總盯着他。並不需要一個賣燒餅的,如果自己能夠獨立生活就活下去,如果不行,就死。也並不需要一個姑娘,有風聲、海聲作伴,在風聲和海聲中靜靜地了此一生。他那時候奇怪魯濱遜為什麼一心一意要回到大陸去。
有一羣天使下來接我,把我帶回我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