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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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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辯證法上説不能?”他心裏很焦慮。那時候他只懂得辯證法是好字眼兒。

“人要想完全掌握自己的命運,除非把宇宙中的一切事物的規律都認識完。可人的認識能力總是有限的,而宇宙中的事物卻無限,有限怎麼可能把無限認識完呢?”

“認識一點就會少一點。”他蒐羅着自己的知識,想駁倒那個老大學生。他希望女大夫的話是對的。

“嗬!愚公移山。這當然好,”老大學生忍住笑“你學過微積分嗎?知道‘無窮大’是怎麼回事嗎?”他搖搖頭。

“兩個沒邊兒沒沿兒的東西,你説哪個大呢?被認識了一點的無限和被認識了許多的無限,還都是無限,哪個小呢?譬如説…”老大學生想舉個例子,但一時舉不出。

“您就説辯證法吧,我就相信辯證法!”他説,覺得那傢伙是在故意賣學識。

“其實相信辯證法就夠了。辯證法認為沒有終極真理,也就是説,人不可能把世界上的矛盾都認識完。可這些玩意兒並不因為你沒認識它,它就不傷害你。這就是偶然,命運,一種超人的力量,有時候把你得毫無辦法…”現在他有點懂了。何必不承認命運呢?不承認有什麼用呢?他看看自己的兩條腿,想想他的鴿子,有點懂了。這些年他求過多少名醫呀,腿還是治不好。他找了十天了“點子”還是找不着。不承認那種超人的力量,可你還是受着它的影響。當然,那不是神,宇宙中沒有一個全能的神;要是有倒好了,神總該憐恤他了,對他開開思了。它不是人,你理它沒用。它混蛋透頂,你卻只好由它去。你自己要是不混蛋,你就只好自己去想點辦法。

他坐在幾節水泥管道上,望着天,有點懂了。掃街的老頭就總愛默默地坐着,看天。老頭不會説,但他肯定早就懂了。老頭無論碰上什麼倒黴的事,從來不説別的,只是説:“瞧瞧怎麼辦吧。”怎麼辦?

光説不練假把式?

但是也不能太固執?

按照退稿信上説的那樣改?

最終會因為固執而失敗?

男左女右,他伸開左手,藉着路燈的微光仔細看。確實,事業線又深又長,但上端消失在一片亂糟糟的細紋中…“你怎麼知道這些細紋表示的是固執呢?”他問看手相的人。

“天機不可。對你來説,就是固執。”

他當時裝得無所謂似的笑笑,但心裏實在是彆扭…

他又把那枚硬幣拋起來,想:如果是“麥穗”那一面,我就不再固執,就改。硬幣落下來,他攥在手心裏,又想:如果是“國徽”就是説,命運告訴我不能改,我還是要寫我真心想寫的東西,而且下一次就能發表。他猛地張開手,媽的,是“麥穗”風,正穿過街道,帶着塵土和紙屑,還有刨花。播音員在遠處報告明晚的電視節目。

不,三局兩勝才算!他又急忙把硬幣拋起來。他總是這樣,如果三局兩勝不行,還有五局三勝,還有九局五勝。他有很多怪想法。

“十”是個吉利的數目,但如果第十次不行,他就相信第十二次“十二”有更完美的意思。

“十二”還不行,還有“二十”——“十”的加倍。

“二十”再不行,就“三十”——取“三十而立”的意思,也吉利。還有“六十”六六順。

“一百”當然更好…硬幣落在他腿上,還沒容得他再考慮一下,就已經看見了:麥穗。他又拋。又拋。又拋…

那天真是有了鬼了。

煙蒂在空中劃了一道閃亮的弧線,落在了遠處。他靠在牆角里,呆呆地看着那點火光慢慢地熄滅。

要是先説國徽那面兒就好了。

“後説‘麥穗’就好了。”他説出了聲。

他費勁兒地站起來,離開了那個角落。

4都説,大約在十點半左右,又聽見他呼喊起來。也有人説,是在電視台的節目結束之後好一陣子,十點半肯定過了。

“嘞兒嘞兒”

“嘞兒——嘞兒——嘞兒——”還是有的説在城西,有的説在城東。

什麼“國徽”呀“麥穗”呀,就那麼回事!他可真有轍,剛才拋硬幣的時候還那麼提心吊膽的,這會兒又説“就那麼回事”掃街的老頭説得對:“你心裏想往東,你就別往西。”他有什麼事想問問老頭該怎麼辦的時候,老頭就這麼説,不説別的。

他得去找他的鴿子。不找心裏更難受,回去也睡不着。

要是找不到“點子”可不是好兆頭。就等於是説,他盼望的事到底還是得落空。那不行。

母親在世的時候説過,説他從小就是這麼個牛脾氣。有人説他死心眼、太老實,説話時的神態出另一種意思:笨。

“太老實”常常是“笨”的尊稱。也有人説,搞創作就是該這樣嚴肅、認真,有自己的主見。他當然是愛聽這後一種説法。其實呢?他自己知道,不那麼簡單。固執也好,認真也好,都太簡單了。固執不是天生的格,認真也不是。他想發表自己寫的東西,比誰想得都厲害。如果不是到過一次沉重的屈辱,他大概早已經不固執了,早已經忘卻了認真…

姑娘走後的第二年。秋天。下着雨。

他把一篇稿子送給那個作家去看。一大早就去了。雨天是他的星期,不用掃街。

“你還是沒有照我説的那麼去改。”作家看完了他的稿子説。

“我還是覺得這麼寫真實,”他説“生活裏有這樣的事。”

“真實?就因為真實?”

“我覺着,”他吭吭嗤嗤地説“這裏面有值得深思的…”

“真實!那也要看什麼樣的真實,怎麼個寫法。”

“這我知道…這篇東西藝術水平很差…”

“對你來説,重要的是發表!”作家有點急了“是儘快得到社會的承認,而不是…”而不是什麼呢?他沒來得及細想。

作家,還有作家的子,那麼認真地看他的小説,那麼焦急地希望他快些成功,就像那是他們自己的事。他心裏很動。窗外的冷雨越下越密。作家的小屋裏很暖和,從心裏覺得温暖。牆上掛着普羅米修斯受難的油畫。書架上擺滿了書,有幾個殘破的陶罐,有一隻陶瓷的小駱駝。作家弓着背坐在沙發上,再把他的稿子看一遍,把稿紙翻得很響,用紅筆在上面圈點着。作家的子問他,腿疼不疼,累不累,把一個小枕頭墊在他後,遞給他一支煙。他慌亂中把煙拿倒了,過濾嘴兒燒焦了…

“總之,我不能説主人公的這些想法不真實,或者不對,”作家抬起頭“可是我還是堅持我的意見,把關於生和死的這幾段儘量壓縮,尤其是寫到死的地方,乾脆刪掉。”

“可是,他不可能沒想到過自殺。”

“你的小説,要靠貫穿樂觀的神去取勝。”

“可這並不矛盾…”

“聽我的。別太較真兒,太較真兒什麼事也幹不成。其實憑你這種情況,只要寫得差不多就行了。”憑什麼情況呢?為什麼只要差不多就行了呢?他當時也沒有細想。

“照咱們商量過的那樣去改,我保證你能發!”作家説“你放心,沒問題!”作家説得很肯定。

作家送他到汽車站的時候又説:“我有一個朋友,報社的記者,聽了你的情況很興趣,想給你寫篇報道。所以你得。快些,快些發表幾篇。不必要求太高。”他被成功的前景搞暈了。

回來,一宿都沒有睡安穩。秋雨下個不停。閃亮的雨絲一直在窗外的路燈下跳動,像一彈動的琴絃。他想象着自己的名字印在刊物上會是什麼樣;想象着認識他的人看到那份刊物時會是什麼樣的表情;想象着那個記者來了,自己怎麼説…報紙上有一篇關於他的報道——“喲!這不是掃街的那個瘸子嗎?!”不錯,正是!

人們看他時的眼神再不會只是憐憫了,更不會是歧視了,而是驚訝、佩服…她呢?第一件事當然是給她寄一本去。如果能在她所在的那個省發表就更好了,先不告訴她,讓她自己買到時吃一驚…她的父母、親友,還有什麼理由説她對他只是出於憐憫呢……“你別急,你能寫出好東西來的。寫出來讓他們看看。”她仰着臉,後腦勺頂在樹幹上。一羣白的鴿子在荒崗上空飛着。她坐在他身旁。天的天空中還飄着幾隻風箏,很高。

“讓誰們?”

“你知道。”是。他知道。

“他們只是不瞭解你。”是。這他也知道。她的兩個姐夫,一個是副教授,一個是年輕有為的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