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妖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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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知道每一個清晨,她在澗邊的片刻歡欣。什麼都不做,單單隻相對傻笑,已經覺得手心微麻,周身湧過滾燙的,這覺奇幻而神秘。她常常羞怯起來,躲到一棵樹後,將樹身合手抱着,任水千喚萬呼,也不肯將臉轉過來。
偶爾水蓮轉頭向澗,身體傾下去,如同一隻小小的蟬,臉龐映着水影及水裏的雲影,頃刻間,有歡喜到自投於水的衝動。
那一天,水説“我帶你見我家人吧。”她窘極不語,水拉住她的手。原來幸福是一種輕輕飛起來的覺,身體消失,重量不再是羈絆,這就是銷魂,她懶懶睡…
忽然聽見哭聲,是母親悲痛絕的聲音“水蓮,水蓮回來…”那麼遠,穿過雲端,卻又近在耳畔。
她一驚“我還沒有跟我家人説。”他挽住她的手“不要,他們會知道…”她想這麼大件事,聘則為奔則妾,豈能不跟家人説清楚“不,我得先問過我娘。”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卻滑不能留,她年輕執拗,到底出來。
一念醒轉,她發現自己正泡在水裏,浮浮沉沉,大量的水湧進喉嚨鼻腔,水下卻有暗將她輕輕托起,岸上的人羣發出驚喜的哭叫“水蓮,水蓮還活着。”那一刻她明白了——你不是人?
是,我不是人。我是水神,水為骨水為衣。偶爾來澗中小住,清晨被水花異樣的顫抖驚喜,我於是戀上人間的女子。那輕輕繞過你腳腕的水,是我的手,柔若無骨。
水蓮,跟我走吧。
不,不,不,不——是樵人經過,發現了水蓮的溺水。獲救之後,水蓮發了很久的燒,在高燒與清醒之間,她不斷地喚“不,不,不——”不要對我説,我不要聽,我不要懂得,我只是害怕,怕那狂亂的、不能自已的銷魂。
原來死亡可以是狂喜。
病好後母親不再讓她去挑水,寧肯花小錢找村中人幫忙。
她卻處處看見他。
在水缸裏舀水淘米,他貼緊水之鏡,任她一瓢一瓢,殘忍地碎了他,又聚攏來,瘦削蒼白的臉,一滴稜角分明的水。
在河邊浣衣,他茫茫立在河底,一件件衣裳緩緩盪開,掠過他的鬢,他纖長指尖。他握住一角水紅衣,輕輕拉,是一種暗暗求懇。
他誘惑她而她偏偏不。
一槌擊向水面,他頓時碎成千點萬滴,水花撲她一臉,是他的纏綿吻過。
她畏懼他,至死。
有水處,便有他,哪怕是冬夜捧碗薑湯,每一口,都是喝下一個温熱的他。他因之在她血裏聲聲沸騰…猛一驚覺,原來面泛紅,如極歡。
水蓮只想:為什麼是我?
女大不中留,媒婆踏破水蓮家門檻,水蓮總不答應,忽然有一遠地朔州小康人家前來求親。母親不捨遠離,水蓮卻道“我嫁。”她是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只要躲開他。
是挑的黃道吉,卻無端端滿城陰霾,烏雲密佈。
瑣吶吹響,紫閃電“唰”一聲劃破天空;鑼鼓方起,雷一連串地炸響;水蓮鳳冠紅帔踏出房門,頓時大雨傾盆,賓客知事在雨裏奔逃躲避。千條萬條雨繩裏,是千個萬個他,在閃爍,在跳躍,哭泣的臉,銀白的衣,微香誘惑的身體,他伸出手來,招引她…
她一個趔趄,跌倒在泥濘間,幾朵珠花跌了老遠。
水遇土成泥,她伏在最污髒的泥間,大叫“放過我。求你放過我。我不要你,我一生都不需要水。我寧願飢渴至死,我也永遠不要水。”驚雷陣陣,是天亦為之靜。
一剎時,雲散雨收,她怔忡抬頭,原來萬里朗明。而她周身都幹了。彷彿從來沒有下過雨。
在路上走了好多天才到朔州,所有人都灰頭土臉得不成樣子,唯有新婦仍然好水,竟是一塵不染。卻沉靜,不多言,亦不貪吃喝。人問,只輕輕道“我不飢。”
“我不渴。”——水蓮從此不再覺得渴。
也不再汗。身體微濕的覺,離她那麼遠。
不再洗澡。夏如火,下地回來,男人都在井邊衝一個涼,微濺着水珠,身體游龍一般。女眷們也偷藏門後,抹兩把汗,只有她,從不需要。
甚至,也不再哭泣。良人順手打罵,她不反抗也不順求,眼神原來一片空白,比干涸而徹底。
只是皮膚糙如鱗,泛着碎皮,頭髮糾結成一團,嘴常年綻着細碎的裂口。身體極其乾硬,歡愛變成酷刑與撕裂的痛。她知道良人在外形容她“如枯樹。”水蓮憎惡水,她不需求水,她惟願永遠,生命中沒有水的存在。
朔州地方三年苦旱,人與畜都掙扎求生,良人對水蓮更不好了,她卻懷了孕。
這小生命來得不是時候,她按着自己的肚子,越來越累贅,彎都很吃力,卻象多年前負水回家,沉重而滿足。
是女兒,水蓮情知留她不住。她但願,為孩子喂一次。
原來新生兒這般小,如一頭小貓,哇哇大哭,空空的嘴張得好大。她在尋找房,尋找食糧與水。
而水蓮,沒有。房靜如死海,沒有什麼正等待噴薄而出。
天是黯的,空氣乾燥微微帶嘶聲,她緩緩地褪衣穿衣,爆出無數細小火花。她心頭有絕望,清晰至近乎痛苦,喉間鹹澀,想是血。
小女兒的嘴在她上,飢渴地,渴是什麼?究竟是什麼?她真的已經記不起。
小嬰兒不到什麼,鬆開嘴,大哭起來。
如果血能夠哺育,她甘願割盡全身。
世界如此殘酷,她不渴也得不到滋潤;她不垢也永遠不能淨;她不汲取就無物可給;她不戀眷因此也不被戀眷。萬事萬物,有生有滅,卻全都與她無關。
水蓮顫抖地,將孩子貼緊自己,一雙魯莽的手卻突然把孩子一奪“哪兒還養得活這個丫頭片子。”不,不,不,不——象多年前的拒絕一樣焦灼。卻沒有用。
水蓮呆呆地坐在牀上,不覺得痛,也忘了自己的乾涸,卻忽然間,濺下一滴淚,打在她灰黑的手背上。而她又一次,看見了他,水的容顏,水的身體,在淚水裏,如她一般奄奄待斃。
她忽然明白為什麼從來不會渴,因他住在她心裏,是她不涸的水源,一滴淚可以盛下全世界的海…
突然間,驚雷閃電,三年不雨的朔州,大雨傾盆。
千百年後,故事仍然在風中傳頌:那被水神愛上的女子,如何在一個大雨之夜,投水而死,三天後,屍身浮起,嘴角微微含笑。
——如果你曾遇見,遇見你那一生最好、最必需、最不可或缺的人或事,那你必會明白,她之遇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