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在大路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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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亂哄哄地擠在一起,”加盧津娜經過灰樓房時想道“貧困和骯髒的破窩。”但她馬上得出符拉斯·帕霍莫維奇排斥猶太人的做法不對的結論。這些微不足道的人影響不了俄羅斯帝國的命運。不過,如果問問什穆列維奇老頭,為什麼世道這麼亂,他一定會向你鞠個躬,做個怪相,附着牙説:“全是猶太佬揭的鬼。”唉,可她想的是什麼呀,腦子裏的什麼東西呀?難道問題在這裏?倒黴倒在這裏?倒黴倒在城市裏。決定俄羅斯興衰的不是它們。受到城市文化水平的惑,想追趕它們,可沒趕上。離開自己的岸,並沒靠上別人的岸。
也許恰恰相反,倒黴就倒在無知上。學者隔着牆便能看到,什麼都能預見猜測到。可我們掉了腦袋才想起帽子。彷彿在一片黑暗的樹林子裏。可有文化的人現在子也不好過啊。飢餓把他們從城市裏趕出來。越想越糊塗。魔鬼折斷了自己的腿。
可我們農村親戚的情況就大木相同。就拿謝利特温一家、舍拉布林一家、帕姆菲爾·帕雷赫、莫德赫家的兄弟倆、漢斯托爾和潘克拉特來説吧。靠雙手勞動,自己當家作主。大道兩旁蓋了新房,看着叫人喜歡。每户種了十五俄畝的地,有馬、羊、牛和豬。儲備的糧食足夠吃三年。生產工具——令人讚歎不已。連收割機都有。高爾察克拍他們馬,想把他們拉到自己一邊,政委們想把他們誘惑到林中游擊隊裏去。他們打完仗戴着喬治十字勳章回來,馬上都搶他們去當教官,不管你戴不戴肩章。只要你在行,哪兒都需要你。決不會沒用。
可是該回家了。一個女人閒逛這麼久的時間是不規矩的。要在自己的菜園子裏就好了、可那兒全是稀泥,站不住腳。心裏彷彿鬆快了一點。
加盧津娜一路上胡思亂想,終於木知道自己想的是什麼了,這時已經走到家門。但在她邁進門檻之前,在台階前跺掉腳上的泥的時候,她還在心裏把很多事掂量了一遍。
她回想起眼下霍達斯克村的頭頭們,從首都來的政治放犯季韋爾辛和安季波夫,無政府主義者“黑旗”伏多維欽科,當地的木匠“發瘋的”格羅仁科。她對他們都很瞭解。他們一生當中闖過很多亂子,大概又要策劃什麼了。不然他們便沒法活。他們一生都是在依靠機器度過的,他們自己冷酷無情,如同機器一樣。他們在繳衣外面套一件上衣,煙時把煙捲在骨頭煙嘴裏。只喝開水,免得傳染上病。符拉蘇什卡白費勁,不會有任何結果。這些人想把一切都按自己的意志翻過來,永遠按照自己的主意辦。
於是她想到了自己。她知道自己是個出的、與眾不同的女人,身子保養得很好,聰明,人也不壞。但在這偏僻的地方,她哪一種優點也沒人賞識,也許別的地方也沒人賞識。整個外烏拉爾都悉的、嘲笑傻瓜先傑秋利哈的那支下小曲,只能引用開頭的兩行:先傑秋利哈賣了大車,用賣大車的錢買了一把三絃琴…
下面便是穢的詞兒了,她覺得人們在聖十字市場上唱這支小曲是在影她。
她長嘆了一口氣走進家門。
她沒在前廳停留,穿着皮大農直接走進卧室。卧室的窗户對着花園。此刻正是夜間,窗內和窗外的各種影子幾乎重疊在一起。垂下的窗簾的陰影,同院子裏光漆黑的樹木的陰影幾乎一模一樣,輪廓都模糊不清。冬天快要過去,花園裏的黑綢般的黑夜,被即將來臨的天暗紫的氣息温暖了。屋裏兩種近似的因素大約也這樣結合在一起,即將;臨近的暗紫的節氣息,使本拍打幹淨的窗簾的塵土飛揚的悶氣變柔和了,把它沖淡了。
聖龕中的聖母把兩手從銀衣怖下面伸出,烏黑的手掌向上舉起。她的每隻手掌裏似乎握着她的拜占庭聖名的最前與最後的兩個希臘字母。放在金燈託上的石榴石聖燈,宛如一隻黑墨水瓶,把彷彿被牙齒咬碎的星形閃光灑在卧室的地毯上。
加盧津娜下被巾和皮大衣,笨拙地轉了一下,肋骨又彷彿被刺了一下似的疼痛起來,她到口發悶。她喊了一聲,害怕了,喃喃自語起來:“替悲傷的人除憂,聖潔的聖母,及時助人,保護世界。”她木哭起來。等疼痛過去之後,她開始衣服。衣領下面的和背上的束扣鈎從她手裏滑下來,落進衣服煙的皺紋裏。她費了很大勁兒去摸它們。
她進家門的時候驚醒了養女克秀莎,克索莎走進她屋裏。
“您怎麼沒點燈呀,媽媽,要不要給您拿盞燈來?”
“不用。不點燈也看得見。”
“好媽媽,奧莉加·尼洛夫娜,我來幫您衣服。別受罪了。”
“手指木聽使喚,一點辦法也沒有。裁縫不長腦子,沒把扣鈎釘在該針的地方,瞎眼的東西。我想從上到下扯開,把整條布邊甩在他那張醜臉上。”
“聖十字鎮的讚美詩唱得真好。夜裏靜,空氣都把歌聲傳到這兒來了。”
“唱得確實不錯。可我,媽呀,一點不舒服。渾身又疼起來,哪兒都疼。真造孽呀!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順勢療法醫生斯特多斯基給您治過。”
“他提出的治療方法總沒法實行。這位順勢療法大夫原來是個獸醫。什麼也不懂。這是其一。其二是他走了。走了,走了,還不止他一個人。都在節前從城裏走了。是不是他們預先知道這兒要發生地震?”
“可那個俘虜過來的匈牙利大夫給您治得滿不錯嘛。”
“又胡説八道了。我告訴你吧,誰都沒留下,都各奔東西了。克列尼·勞什同其他的匈牙利人到分界線那邊去了。他們強迫那傢伙看病,把他帶到紅軍裏去了。”
“您太多心了。神經官能症。普通的民間暗示療法能創造奇蹟。您還記得嗎,那個巫婆,一個士兵的老婆,給您唸咒治病,效果不是很好嗎?真是手到病除。忘了那個士兵老婆叫什麼了。名字忘了。”
“不,你完全把我看成愚昧無知的人了。你恐怕還會揹着我唱先傑秋利哈小調挖苦我呢。”
“您怎麼不畏懼上帝呀!您不該説這種話,媽媽。您還是想想士兵老婆叫什麼名字吧。名字就在嘴邊上。想不起來我心裏不踏實。”
“可她的名字比裙子還多。我不知道你要哪一個。她叫庫巴利希娜,又叫梅德維吉哈,還叫茲雷達裏哈。此外還有上十個外號。她也不在附近了。巡迴演出結束了,上哪兒去找她。把上帝的奴僕關進剋木監獄,因為她給人打胎還製造什麼藥粉。可你瞧她,嫌牢房裏悶氣,從監獄裏逃出來,跑到遠東去了。我對你説吧,都逃散了。符拉斯·帕霍莫維奇,捷廖沙,好心腸的波利啞姨媽。城裏正派女人就剩咱們這兩個傻瓜了,難道我在開玩笑?哪兒也不能看病了。要出了什麼事,一個人也叫不來。聽説在尤里亞金有個從莫斯科來的名醫,教授,一個自殺的西伯利亞商人的兒子。我正打算請他的時候,紅軍在大路上設立了二十個哨所,哪能找他啊。現在説別的吧。你睡覺去吧,我也躺會兒。大學生布拉仁把你住了。何必抵賴呢?你不管怎麼着也躲不開他,瞧你臉紅得像蝦米一樣。你那倒黴的大學生在復活節晚上還得洗相片,自己顯影自己印。自己不睡覺也不讓別人睡覺。他們那條狗叫得全城都聽得見。該死的烏鴉在咱們蘋果樹上叭叭亂叫,我這一夜又甭睡覺了。可你生哪門子的氣呀,怎麼這麼小子,啊?大學生嘛,當然會討姑娘們歡心喂。”
“那邊狗怎麼叫得那麼厲害?應該過去看看出了什麼事兒。它不會無緣無故叫喚的。等一下,利多奇卡,怎麼一個勁罵人呢,停~下吧。得清情況。萬一警察衝進來怎麼辦。你別走開,烏斯金。你也站在這兒,西沃布留伊,用不着你們。”但中央代表利多奇卡沒聽見請他停一下的話,繼續像演説家似的用疲憊的嗓子講下去,並且越説越快:“存在於西伯利亞的資產階級軍事政權所推行的掠奪、勒索、暴力、槍殺和拷打的政策,必然會使途的人睜開眼睛。它不僅與工人階級為敵,實際l也與全體勞動人民為敵。西伯利亞和烏拉爾的勞動農民應當明白,只有同城市無產階級和士兵結成聯盟,只有同吉爾吉斯和布里亞特的貧農結成聯盟,才能…”他終於聽見有人打斷了他的話,停下來,用手絹擦擦臉上的汗,疲憊不堪地垂下浮腫的眼皮,閉上眼睛。
站得離他近的人低聲對他説:“口氣吧,喝口水呀。”有人對動不安的游擊隊首領説:“你幹嗎動?什麼事兒也沒有。窗台上有信號燈。崗哨,説得形象點,正牢牢地盯着周圍的空間。我認為可以繼續作報告。説吧,利多奇卡同志。”大倉庫裏的木材都搬空了。在搬乾淨的地方正舉行秘密會議。一堆頂到天花板的圓木垛,像一面屏風,把聚集在這裏的人擋住,並把空着的那一半同過道里的照相室和出口隔開。如果發生情況,開會的人便鑽進地道,從修道院牆後面康斯坦丁死衚衕的地下出來,躲進偏僻的地方。
報告人戴着黑棉布帽,帽子把他的禿頂遮住。他的一張橄攬形的臉蒼白無光,黑絡腮鬍子一直長到耳。他一動就出汗,一直大汗淋漓。他對着桌上煤油燈的火焰對火,貪婪地沒完的煙頭,身子低垂在攤在桌上的文件上,用他那雙近視眼急躁地在文件上面掠來掠去,彷彿在用鼻子嗅它們,然後用單調而疲倦的聲音繼續説下去:“這種城市和農村貧苦人的聯盟只能通過蘇維埃來實現。西伯利亞的農民,不管他們願意還是不願意,所要達到的,正是西伯利亞工人早已為之奮鬥的目標。他們共同的目的是推翻海軍將軍們和哥薩克軍事首領們的仇視人民的專制政權,並通過全體人民武裝起義的手段建立農民士兵蘇維埃。同時,在同武裝到牙齒的資產階級所僱傭的哥薩克騎兵進行鬥爭的時候,起義者不得不進行正確的陣地戰,這種戰爭是頑強而持久的。”他又停下來,擦掉汗,閉上眼睛。有人違背會議議程,站起來,舉起手想話。
游擊隊首領,説得更準確點,外烏拉爾剋水遊擊縱隊指揮官,坐在報告人緊跟前,做出滿不在乎的挑釁姿勢,暴地打斷他,不給他一點面子。真難相信,一個這麼年輕的軍人,差不多還是男孩子呢,指揮幾個軍和幾支聯合縱隊,可他的部下都服從他,崇拜他。他坐着,手腳都暴在騎兵大衣衣襟裏。下來的大衣上半截和袖口搭在椅背上,出他穿軍裝的身軀。軍裝上撕掉准尉肩章的地方留下兩個黑印。
他兩旁站着兩個與他年齡相仿的一聲不響的衞兵,他們身上穿的鑲着捲羊皮羔的白羊皮襖已經發灰了。他們呆板的外貌除表現出對長官的盲目忠誠和準備為他赴湯蹈火外,沒有任何其他的表情。他們對會議無動於衷,對會議所涉及的問題以及爭論過程也無動於衷,不説話,臉上也沒笑容。
除了這幾個人之外,倉庫裏還有十到十五個人。有的站着,有的坐在地板上,伸長腿或把膝蓋錯起來,身子靠在牆上或靠在堆在牆邊的圓木頭上。
給貴賓們擺了一排椅子。坐在這幾把椅子上的是三四個老工人,第一次革命的參加者。他們當中有臉陰沉的季韋爾辛,他一點都沒變樣,還有對他言聽計從的他的朋友安季波夫老頭。他們被列入神明的行列,革命把自己的祭禮和犧牲奉獻給他們。他們一聲不響地坐在那裏,像兩個嚴厲的木偶,但從他們身上出來的政治上的傲氣是每個人都能覺到的。
倉庫裏還有值得注意的其他人物。比如,無政府主義的支柱、“黑旗”伏多維欽科。他一刻也不安寧,一會兒從地板上站起來,一會兒又坐在地板上,在倉庫裏走來走去,停在倉庫當中。他是個胖子,身材高大,腦袋和嘴都很大,一頭長髮像獅雷。他是俄主戰爭中或者俄戰爭中倖存下來的幾乎唯~的軍官了。他是個夢想家,整天陷入妄想中。
他由於天過分忠厚,個子高大得驚人,使他注意木到與他木相應的、規模較小的現象。他對發生的一切都沒給予足夠的注意,對什麼都誤解,把相反的意見當成自己的看法,對什麼都贊同。
坐在他旁邊的是他的人,森林獵人,捕野獸的能手斯維利德。儘管斯維利德不務農,但從他黑呢襯衣的襟口裏仍出農民的土地氣息。他把襯衣和領口下面的十字架抓成一團,來回擦身體,撓脯。這是有一半布里亞特人血統的農民,誠懇,沒文化,頭髮梳成幾細辮子,鬃須很稀,鬍鬚更稀,總共木過幾。蒙古人的臉形使他的臉顯得蒼老。他永遠帶着同情的笑容,笑容又給他臉上增添不少皺紋。